枯燥的大多數
作者：王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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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頭枯燥乏味的動物，除了少數歡樂的瞬間，我都是呼吸着的死者。而這些歡樂的瞬間是千篇一律的：某個美好或不美好的異性走進了我的生活，造成了我枯燥生涯的瞬間中斷，就像漫長的枯枝上突然炸出一個花朵。愛情是我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事件，它讓我產生瞬間的狂喜，覺得自己還活着。但是愛情的最大特徵是轉瞬即逝，所以，忍受枯燥的人生乃是我的常規工作。
在這篇文章中我將不再孤芳自賞地談論自己的枯燥生涯，而要替枯燥的大多數說話。既然大多數沉默的羔羊都希望別人發出第一聲尖叫，那就讓我率先尖叫吧！尖叫不能改變尖叫者的命運，但可以使尖叫者的存在狀態轉變為話語，被表達和傾聽。
枯燥無味是大多數人的生存狀態，像動物乃至植物一樣刻板地生存，忍受日常生活的單調輪迴，這就是大多數人的命運。你和我不過是枯燥的大多數中的普通一員。所以，我在談論我時就是在談論我—們，在談論我—們時就是在談論我自己。我—們是一個命運共同體。置身於這個缺乏共識、沒有領袖、無邊無際的共同體中，你會看見無數像你一樣枯燥乏味的人。他們被安置在當代世界的流水線上，此時和彼刻都過着同樣單調的生活。我曾誤入過深圳的某個工廠，看見上千個女工在從事機械呆板的工作，感到自己進入了一個大型蟻穴。驚愕在我心中產生了：如何將這些人彼此區別開來呢？她們有個性嗎？假如將來有大批廉價的機器人問世，她們會不會立刻失業？坦率地講，當時我是居高臨下地俯視這些女工的，就像上帝俯視芸芸終生一樣。然而當我回到單位，面對另一種形式的單調輪迴時，我覺悟到自己的處境與那些女工是一樣的。如果說世界是間大工廠的話，那麼，大多數人都被安置在固定的地方，扮演着固定的角色，有着固定的結局。每個人維持枯燥生活的方式可能是特殊的，但就他們生活的枯燥本質而言，大多數人之間並無差異。
我過去的一位室友以生活刻板單調著稱：他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吃了早餐後坐在桌前，將目光釘在書本上；除了吃午飯和晚飯、上廁所、偶爾外出辦事，他都以這個姿態出現在我的視野中，以至於有一段時間我恍惚地覺得他由動物變成了植物。有時候他也會望望樓下走過的少女，用方言罵一句“小婊子”，然後繼續他枯燥而漫長的勞作。我現在感興趣的是：這個似乎已成為枯燥的化身的人在說出“小婊子”一詞時，心中經歷了怎樣微妙的過程？他是不是也嚮往豐富而奇妙的人生？他討厭自己嗎？在他的內心深處是不是隱藏着一個動盪不安的世界？他是自願過枯燥的生活的，還是被判決如此的？現在看來答案是不言自明的：人對奇妙生活的渴望程度是與他們生活的枯燥程度是成正比的，所以，不難想見他有過怎樣的內心生活。許多像我的那位室友、上面提到過的工廠女工、我和你的人都長着第三隻眼睛：我們以在凡人皆有的兩隻眼睛注視平淡的人生之餘，常常用第三隻眼睛眺望遠方，對神奇的生活心向而神往。我本人就分外羨慕那些流浪作家和藝術家，因為他們可以時刻迎接意外的來臨，過一種不被預先設定的生活。好人總是枯燥無味的，善於打破規則的壞人則常常顯得生機勃勃，所以，我時常愛上壞人，但壞人卻很少愛上我，於是我對多彩生活的憧憬就變成了單相思。枯燥的大多數的悲劇在於：他們通常至多在夢中進行了突圍，而清醒時則或心甘情願或無奈地接受單調生活的囚禁。他們在用第三隻眼睛偷窺過善於製造意外的少數幸運兒之後，總是繼續做枯燥無味的好人，過被規則所限定的生活：比如，上班時虛偽地向領導打招呼（聲音像是從錄音機中發出的），下班時順便買點菜（吃是枯燥生活得以繼續的前提），回家後與老婆做沒有激情的性遊戲（世界上諸多機械運動的一種），將目光焊接在電視屏幕上（通常是他們唯一的世界之窗）。這是一些有着美好憧憬的死者。其中有我，也有你。
幸福總是屬於那些善於製造意外的人，但這個世界不需要太多的意外，所以，造就和享受意外就成為一種特權。享有這些特權的人有：少數領袖人物（他們的職業就是打破規則），部分商人（他們可以購買意外），文體明星（他們以製造意外為生），某些新聞記者（他們是意外事件的美食家和渲染者），沒有固定身份、遊走不定、藐視規則的壞人（他們不習慣於承認別人制定的遊戲規則，舉手投足都在秩序的王國中造成意外）。但是少數個體充滿激情的表演是以大多數人沉悶的生活為代價的（在劇場中，為了演員生動地進行表演，觀眾必須犧牲自己的主動性，要像植物一樣呆在原處）。枯燥的大多數支撐着這個世界。他們用無言的忍耐維繫着生活。雖然沒有誰真正瞧得起他們（他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但他們是處於受難過程的功臣。不要詛咒他們，也不要試圖為他們開出通向激情狀態的靈丹妙藥，因為他們的存在狀態代表着生活的本真狀態。不是他們選擇了枯燥的生活，而是枯燥的生活選擇了他們。這個世界需要受難者和犧牲品，枯燥的大多數就扮演着這種角色。我這樣說會被當作悲觀主義者，但不幸的是，悲觀主義者說出的通常是真相。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明白了什麼是殘酷。
然而我依然要為沉默的大多數發出一聲尖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