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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深處的“老人藝”
送交者: 辛夷楣 2004年07月13日16:20:32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數月之前,在悉尼家中,看了澳洲民族電視台播放的中國電影《變臉》。片子放完,已是子夜,從沙發上起來,移步到臥室床上,但輾轉反側,思絮泉涌,睡意全無。《變臉》的故事深刻感人,演員的表演出神入畫,但觸動我心靈的不僅是那故事,不僅是那表演,卻是回憶。《變臉》的主角朱旭,是北京人藝的演員。他的臉把我帶回萬里之外的故土,帶回幾十年前的往昔。北京人藝那一連串光彩奪目登峰造極的演出,那些才華橫溢風格各異的演員,還有那生氣盎然熱鬧非凡的人藝大院,在我面前一幕幕顯現。無論我如何掙扎,也揮之不去。“寫吧,把它們寫出來吧!”朋友們鼓勵我。

我生在上海,因為媽媽就職的《大公報》社遷京,1953年,我們全家搬到北京。大約一年多後,媽媽又調到北京人藝。北京人藝的全名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是北京的幾個話劇團之一。抗戰時期,媽媽在昆明西南聯大參加地下黨領導的劇團,演了幾年戲。她是典型的戲迷。當朋友們建議她去演戲時,她竟毅然離開報社,去了人藝。等她進去才知道,劇院裡女演員很多,演戲的機會並不多。而劇院領導調她來,是看中了她是記者,想讓她來當筆桿子。她一報到,就被任命為總導演辦公室秘書。人藝的總導演即是大名鼎鼎的焦菊隱。那時,我大概在上小學二年級。又過了一年,一個寒風刺骨的星期天,我們家搬到了北京東城史家胡同56號的北京人藝大院。

一、56號人藝大院兒那天因為奇冷,媽媽怕把奶奶和我們四個孩子凍壞,就把我們帶到她的辦公室。等到家搬好,屋裡安上煙筒、爐子,才讓我們去新家。我這才知道,人藝的辦公室是在一個非常考究的幾進四合院裡。這幾個四合院,不論正房廂房,都是雕梁畫棟,拼花地板,而且全都裝了護牆板和暖器,還有衛生設備,舒適之極。媽媽的辦公室在北房的裡間,大大的辦公桌,高高的書架,很是氣派。奶奶(因為外婆太拗口,所以我們從小管外婆叫奶奶)說解放前這原是大戶人家的住宅,而北京東西城的八大胡同,這類考究宅院不少。我一下就愛上了這個宅院。後來,我有機會在其中留連,把各個角落走遍。春天,這幾進院裡,梨樹、桃樹開得如煙如雲。夏天,主院裡的四棵白海棠花朵沉沉壓枝。即使在寒風呼嘯的冬日,紅柱綠梁和滿院青磚仍顯得潔淨清爽。這套院,實際上是乾麵胡同21號,前門小小的。推門進來,影壁後面和左手邊,就是窗明几淨的第一個套院和精巧的小套院,然後是南北房和東西廂房俱全的正院。正院後面有胡同通後房。一排後房後面則是人藝的大食堂,食堂前面是空曠的籃球場。籃球場對面,蓋了一幢宿舍大樓,院裡還有許多平房。宿舍大樓後面也是一大排平房。史家胡同56號的大門就在這排平房的東側。我家則在大門東側的平房裡。高大的排演廳就在我家對面。實際上,人藝大院縱深兩條胡同,從史家胡同56號的大門走到乾麵胡同21號的小門,得好幾分鐘。

整個大院住了一百多家。還有一些人雖然不住在這個大院裡,但天天要來這裡上班、排戲,因之院裡終日人來人往好不熱鬧。56號大門右邊,就是傳達室。傳達室的老張長得又高又大,一臉嚴肅,對大院裡的孩子很有威懾作用。傳達室里有兩個電話。不管是找誰的電話都打到那裡。老張雖然不是演員,但嗓音一點不比演員們遜色。即使找住在大樓頂層的人,他站在樓下,兩嗓子就把人喊下來了。大家要打電話也得去傳達室,來信則都別在傳達室窗前。因此,傳達室就成了人來人往的中心。在排演廳前有一溜兒黑板。劇院的告示都貼在黑板上,比如今天幾點排什麼戲,開什麼會等等。要是公布了新戲的演員名單,黑板前就會圍滿了人,大家一面看,一面指指點點地議論。除了院長曹禺不常來人藝大院上班,其餘的副院長、大導演、演員們,總是在院裡穿梭來去。

最使我着迷的是人藝的女演員們。她們一般都很會打扮,一年四季穿着入時。特別是夏天,年青的女演員們穿着各式各樣的連衣裙,身材又好,真是美不勝收。記得有一年夏天,時興淺色帶點的連衣裙。那些年青的女演員們人人一件,有的是淡黃帶黑點,有的是粉紅帶白點,有的是淺綠帶白點。她們在院裡穿梭,就像時裝表演似的,看得人眼花撩亂。那時,朱琳已不太年輕,大概三十多歲吧。但她總是化着淡妝,打扮得體,說出話來有板有眼,顯得風度綽約。穿着最考究的則是舒繡文。

我家搬進56號大院時,她剛從上影調到人藝不久。爸爸媽媽總說,中國電影界的四大名旦——白楊、張瑞芳、舒繡文和秦怡,屬秦怡最漂亮,但最會演戲的則是舒繡文。那時,姐姐剛剛帶我和大弟看了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因此,我對演壞女人的舒繡文印象很深。我當時看電影的水平僅是分出好人壞人而已。她演的闊太太搶了白楊演的紡織女工的丈夫,不是壞人嗎?不過,在台下的舒繡文和《一江春水向東流》裡的不一樣,她說的普通話軟軟的,帶着南音,又總是笑容可掬。當時,人藝只有她和焦菊隱是拿文藝一級工資,500元一月。在院裡的演員中,也屬她名氣最大資格最老,但她並未顯出飛揚跋扈。她從上海帶來大批做工精緻的衣服。我總記得,她穿着黑色高跟鞋,淡雅的連衣裙,黑髮高高盤在腦後,輕聲軟語、儀態萬方的模樣。她有一個鑲滿珠子的發網,罩在她的黑髮髻上,真是美極了。姐姐和我不斷地談論着那美倫美奐的發網。舒繡文的兒子比我小,長得挺秀氣,不過很調皮,常常使她煩不勝煩。她家的阿姨和我家的阿姨一樣,都是江蘇人,又都從上海來到北京,自然有親近之感,有時就忙裡偷閒地聊聊天。

人藝的男演員們風度翩翩者大有人在。于是之那時大約三十歲出頭。他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眼光銳利、深邃,總是顯得若有所思。蘭天野不僅個子高,眼睛大且聲音特別宏亮深沉,他不愛說話鮮有笑容,人像聲音一樣深沉。鄭榕個子也高,但不英俊,他聲音深厚又略帶沙啞。他們三人在《茶館》中演的王老闆、秦仲義和常四爺性格鮮明,栩栩如生,堪稱最佳搭配。副院長歐陽山尊雖然去過延安,卻特別洋派,愛穿花格西裝、戴法國便帽。他常開玩笑,一點架子沒有。全院上下沒人管他叫副院長,都是張口“山尊”,閉口“山尊”。星期天,我常見他騎着自行車,他的夫人李麗蓮和小女兒則坐在前面的三輪車裡。蘇民(原名濮思詢,他的兒子濮存昕如今是中國大紅大紫的演員,人稱“師奶殺手”)中等身材、一身正氣,特別擅長朗誦。他還喜歡孩子,見了我們總是笑容可掬地問這問那。人藝的年輕男演員中,不乏濃眉大眼英俊之輩。那時在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劇場還沒蓋好。人藝劇場是位於東華門內王府井北口的一個小劇場。後來這個劇場給了兒藝。我記得,在那個小劇場我看的人藝的第一個話劇是《仙笛》,那是蘇聯劇本,由蘇聯專家導演。男主角周正就是典型的英俊小生。不過,人藝的特點是,它擁有一批像貌平平的男女特色演員。比如後來大紅大紫、全國聞名的英若誠、林連昆、朱旭、黃宗珞、李婉芬等等。不過,那時他們都還屬青年演員之列。

提起人藝的特色演員,我還想起一件事。1957年,人藝的導演梅阡把老舍的小說《駱駝祥子》改編成話劇,並親自擔任導演。那天,排演廳前的黑板報欄貼出了演員名單。當然,每個戲的演員名單不僅由導演擬定,人藝黨委和藝委會都要討論通過才可定奪。大家都圍上來看,連我們這些遊手好閒的孩子也來湊熱鬧。忽然,女演員金雅琴大哭起來。旁邊的人急忙把她架到演員童弟和肖劉家中坐下。他倆的家在排演廳盡頭的平房裡,正對56號院大門。他倆特好客,家中常是高朋滿座,家門五冬六夏幾乎從來不關。童弟在話劇《智取威虎山》中演過少劍波。他哥哥童超則更有名,在《智取威虎山》中演楊子榮,後來又在《蔡文姬》裡演左賢王。而他在《茶館》裡演的龐太監,我認為是無人可以超越的絕響。原來,演員名單上豁然寫着,由金雅琴演跳大神的巫婆。她不想演巫婆,氣得捶胸大哭。但她這麼一哭,扯着嗓子一喊,倒讓我覺得真有幾分巫婆的斜氣。後來,不知誰把她勸好了。等戲公演之時,奶奶一勁兒感嘆:“金雅琴哼哼唧唧、神神叨叨的樣子,太像舊社會的巫婆了,別說主角,就是這個巫婆,青藝、兒藝就拿不出來!”此前,我跟本不懂什麼叫跳大神的,看了她的表演,卻今生今世忘不了。

二、排演廳里的世界自從搬進56號,使我最為留連忘返的就是我家門前的排演廳。我每天下午放了學,拿上幾塊奶奶烤好的饅頭片,就悄悄溜進排演廳。那裡一年四季,都在排戲。平時,常常台上排一個戲,台下用屏風隔開,又排一組戲。我們剛搬進56號時,正在排郭沫若的《虎符》。我那時小,對戰國時期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故事自然不知道,但我卻被排演廳里的一切迷住了。導演焦菊隱一遍遍地給他們說戲。演魏王的戴崖嗓音沙啞,又黑又胖,在我眼中太適合演這個壞蛋了。于是之演的信陵君風度翩翩,聲音特別優美,又充滿了憂鬱。朱琳演魏王的妻子如姬,但她似乎又愛魏王的弟弟信陵君。她將畫着虎的兵符偷出來,披着黑色披風,飄飄曳曳地來到郊外小橋邊,把它偷偷交給了信陵君。信陵君深深作揖,依依告別,拿着虎符去前線調兵救趙。我靜靜地坐着,傻傻地看着,被劇情弄得痴痴迷迷。演宮女的文燕被親兵拉到後台去處死,焦先生說,她得跪着後退。她就和演親兵的演員一遍遍地練習,她的膝蓋在地板上磕得嘣嘣響。等這齣戲在劇場彩排時,我們全家都去了。每個戲公演前,一般彩排兩、三次,院裡的家屬都會有票去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高水平的話劇。說實在的,它比蘇聯專家排的《仙笛》不知要好多少倍。郭老不愧是詩人,全劇充滿詩情畫意。焦菊隱不愧是大導演,整個演出氣勢磅礴、高潮疊起。我聽大人們說,人藝第一個高水平的戲,就是52年焦菊隱執導的老舍先生的《龍鬚溝》。但可惜我沒看過,雖然後來看了電影,但印象不深。《虎符》卻讓我第一次意識到話劇是如此深刻炫麗的一種藝術。

1957年,為紀念蘇聯十月革命勝利40周年,人藝排了蘇聯話劇《帶槍的人》。朱琳的愛人刁光覃在劇中演列寧。刀光覃個子不高,聲音卻宏亮之極,演戲特別有光彩。他一出場,手勢一做,幾句台詞出口,立即把全場震住了。另一個老演員田沖則演一名普通的紅軍戰士,但他是主角之一,戲份很重。這個戲群眾場面多,只見排演廳的大台上男女演員們不斷上上下下,熱鬧非凡。有天,我正看得出神,媽媽來了。田沖伯伯見了媽媽,就笑着說:“你這個女兒呀,看排戲真入神兒,看到緊張處,她嘴都張開了。”說着,他張開嘴,學我的傻樣兒。媽媽大笑,我卻很不好意思。後來,再看排戲,我總有意識地閉着嘴。

小說《林海雪源》出版不久,人藝就把它改編成話劇《智取威虎山》。排演廳里擺滿了各種布景,有山石,有大樹,有李勇奇家的小屋,有座山雕的太師椅。排這齣戲時,不僅我,連大弟弟也整天泡在排演廳里。不管是童弟演的少劍波還是童超演的揚子榮,都讓我倆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我們最感興趣的是鄭榕演的座山雕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剛。鄭榕個很高,但他弓着背,穿着一身黑衣,縮在太師椅里,講話嗡聲嗡氣,甚是嚇人。那八大金剛更是各有千秋。導演一遍一遍地讓他們挨個表演。我記得黃宗珞身上嘀哩倒掛地背着槍、短刀、煙槍、酒壺,顯得別提多邋遢了。黃宗珞的姐姐是大名鼎鼎的電影演員黃宗英。他的哥哥黃宗江是劇作家。他可謂出身演藝世家。作為女人,黃宗英身材嬌小,眉眼秀氣。她在電影《家》中演得了肺病的梅表姐,可謂維妙維肖。作為男人,黃宗珞個子也極小,五官卻很不好看,兩眼往下吊,大嘴往上翹。他的聲音尖細,是所謂典型的公雞嗓。他像黃宗英一樣聰明,演戲特別會動腦子,因此,也特有光彩。對別的金剛我印象不深了,但他那陰陽怪氣的公雞嗓,那全身的嘀哩倒掛,我如今一閉眼就想起來了。後來,他在《茶館》裡演提着畫眉鳥的松二爺,真是絕了。

記得《駱駝祥子》在排演廳排了很長時間。演祥子的李翔從來沒有演過主角,但膀大腰圓,形象憨厚。女主角虎妞A組是舒繡文,B組是李婉芬,英若誠則演虎妞的爸爸、車行老闆。于是之演老車夫。林連昆演祥子的哥們,一個比較有鬥爭性的車夫。英若誠出身名門世家,中英文俱佳。他在清華念書時喜歡演戲。他們還請人藝派演員去指導他們排戲。結果,他和妻子吳世良及另外兩位清華英語系畢業生,五十年代初一畢業就進了人藝。英若誠長得肥頭大耳,特別適合演壞蛋。他那時雖然只演了幾年戲,卻已顯得很老辣。後來,他在《茶館》中演劉麻子和小劉麻子,把這個流氓的醜惡無恥表現得淋漓盡致。李翔第一次挑大梁,但他很用功,在導演點撥下,其他老演員的幫助下,演得不溫不火,恰到好處。舒繡文很適合演虎妞這種又媚又辣的角色。我坐在那裡,看她和李祥兩人反覆排演她謊稱“害喜”要吃酸的那場戲。一邊可憐老實的祥子被她弄得無所適從;一邊讚嘆她實在太會演戲了。跟這位演技派明星同演一角的李婉芬,那時才20幾歲,從未演過主角。她思前想後,輾轉難眠。但人藝有一個非常好的傳統,就是鼓勵新人,培養新人。不但導演梅阡指點她,舒繡文也鼓勵她不要模仿自己,要創造。李婉芬在北京長大,她充分運用自己熟悉北京,滿口京腔,把虎妞演得京味十足。後來有人評論說,舒繡文的虎妞媚,李婉芬的虎妞辣。

人藝排戲時,除導演外,劇中的老演員常常一遍遍地給年輕演員排戲,說戲。好多戲就是這樣一段一段、一遍一遍地磨出來的。有一次,我悄悄遛進排演廳,看見于是之正給演祥子的李翔和演小福子的宋風儀排戲。宋風儀也叫宋雪茹,是朱旭的妻子。她長得清瘦秀氣,聲音淒楚,太適合演這苦命的小福子了。那一場,虎妞病重,祥子抓回藥來,鄰居小福子進屋來用扇子煽火,幫祥子煨藥。大概有一、兩分鐘時間,台上只有小福子一人,而她並沒有台詞。她低着頭上來,低着頭煽火,反覆幾次,于是之都不滿意。後來于是之拿過扇子給她表演一遍,又對她說:“小福子是配角、小角色,但在這一、兩分鐘裡,台上只有你一個人,你就是主角,你就成了大角色了。你要使出全身解數,盡情演好這場戲。”宋風儀很感動,一個勁點頭,我當時心中一震,好像突然若有所悟。後來,我讀到契訶夫的一段話,大意是,世上有大狗,也有小狗,但小狗也有叫的權利。作為普通人,我們都是小狗,是人生舞台上的小角色,但是我們仍然應該使出渾身解數,儘量叫得好聽一點,活得精彩一點。于是之雖然從解放前就演戲,但名氣並不大,只能算小演員。他53年演《龍鬚溝》中的程瘋子卻一下脫穎而出,後來他演信陵君,演《雷雨》裡的大少爺,在兩、三年裡就扎紮實實地奠定了他的大演員地位。不可否認,于是之是天才,但他的用功和努力是他成為中國話劇演員第一人的重要原因。他在《茶館》裡演的王老闆是實實在在的空前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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