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倆心中的狼與娘
[報告文學]
潤濤閻
9-9-04
(一)
隆隆的炮聲把富豪驚醒了。共軍順利渡過了長江。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廬山
峰下紅旗亂。
這幾年陶瓷出口走俏，他發了一把。買下了一豪宅，銀行里還有不少積蓄。自己雖
然靠的是手藝超群，但共軍“打土豪分田地”後面就是句號。也就是說只看你有沒
有錢財，至於那錢財是怎麼來的就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不是土豪！我土但從來不
豪”的爭辯只能給自己帶來精神上肉體上更多的折磨。這點家產來之不易，不能就
這麼讓他們給共了。
可仔細一想，共了就共了也沒什麼反正金錢是身外之物，問題是共了你的產後還要
把你拉出去給崩了；崩了就崩了也沒什麼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問題是崩了你的那
子彈錢還得由你出；出了也就出了也沒什麼，命都沒了子彈錢還算老幾？問題是你
辛辛苦苦靠賣藝掙來的家業給共了、把你拉出去給崩了、你出了子彈錢後這事還沒
完：你的孩子還算黑崽子！秦始皇也干不出來的事到兩千年後的今天竟然有人能冠
冕堂皇地大搖大擺地理直氣壯地旗幟鮮明地干。遭槍斃還要出子彈錢這不是侮辱人
嗎？雖說大丈夫可殺不可辱，可又殺又辱為哪般？靠！????可忍，鳥不可忍！
想到這裡富豪起身去敲張老五的房門。
張老五吃完晚飯就睡了。他從夢中驚醒，得知是把兄弟大藝人來了便開門迎客。富
豪開門見山：我決定走了也勸勸你一起走吧。張老五一聽愣了，去台灣？沒必要吧。
共產黨打土豪、殺貪官污吏可你我都算不上啊。
老五啊，聽大哥一次吧，現在不走恐怕將來追悔莫及啊。大哥你要是走了你捨得那
豪宅？我說老五你真糊塗，命懸一線還管房子！
張老五當初看上了這當年軍閥給小老婆蓋的豪宅，只是沒有足夠的錢把它買到手。
便說老兄啊，那是您800現大洋買的，匝說也得賣個400吧。不開玩笑，400我現在就
點錢。住上幾天死了都值！富豪沒收錢但告訴張老五說他會把鑰匙放在房前的樹底
下，不過將來你後悔別怪我。
渡江戰役結束後，滔滔江水把鮮血和屍體送進了東海。鐘山風雨蒼黃起，百萬哀兵
遭血洗。鯊魚不知亡國恨，飽餐人肉戲水急。
江水東去，大軍南下，江面上一片死寂。只有綿綿細雨讓船老大覺得天在哭鬼在泣。
比炮火硝煙時還恐怖，不知這世道將會是個什麼樣子？管他娘的！反正無奸不商，
哪有不愛銀子的政客？有銀子就能買通官府，多搞些銀子是正途。
(二)
富豪來到了江邊貨運站，找到了急於搞銀子的船老大。他已經裝滿貨物準備起錨去
上海繼續賣陶瓷。富豪把200大洋在船老大眼前一晃：把我家四口送到上海，200大
洋一分不少。船老大還沒見過這麼多錢。倒騰一年也只不過能賺個幾十大洋，這還
是沒碰上倒酶的時候。他連聲答應。應了那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富豪回家叫醒了正在酣睡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叫傳凱，二女兒叫傳歌。加上漂亮的
老婆這三個女人就象水中的蓮花美麗得讓人心疼。“美麗動人”最厲害的是動心，
動心動的厲害心就會疼痛。
冒着蒙蒙小雨一家四口來到了江邊。答應了富豪後船老大仔細琢磨了好一陣子，冷
靜下來就明白了這位是想逃往台灣。萬一要是被共軍發現，自己的命也跟着搭進去
了。這二百大洋就是捨命錢。但這個險自己不冒別人會冒。200大洋啊，可怎麼個兩
全其美法？
船老大想船已裝滿了陶器這樣可以大搖大擺地在江上航行。船艙下面有一個床位平
常是小老婆一人的生活空間，這次就留給了富豪一家。算了算重量，經驗豐富的船
老大告訴富豪說你兩口逃走這兩個孩子留下。因為四口全部上船這船吃水太深一旦
遇到風浪大家的命都沒了。成就成，不成另找別人。船上的貨物絕對不卸，沒了貨
物共產黨肯定會認為是拉人的。
這下可為難了富豪。船老大講的在理，但不知該怎麼辦。傳凱畢竟大了兩歲，她知
道父母要離開遠走高飛了。就在船老大上船那一刻自己跳進了艙內。她媽急中生智，
也跳進船艙。“多救活一個算一個。”她這麼想着。待富豪也上了船船老大看到岸
上孩子的影子也沒搞清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立刻把船開了出去。船順江而下。船
艙里的傳凱緊緊地把身子縮成一團躲在父母的後面，船老大愣是沒看到。
(三)
五歲的傳歌半夜眼睛裡困的上眼皮打下眼皮跟着父母來到了江邊，在岸上看到船開
走了她才猛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了幾聲沒聽到動靜她睜眼一看船已不見蹤
影。四面漆黑一片，小傳歌害怕得渾身發抖。聽到嘩嘩的水聲她怕自己掉下去，就
往後面退了幾步。漆黑、寂靜使她害怕地竟然不敢哭了。等不到媽媽回來，她不知
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啊等，等到渾身顫抖時自己突然明白過來了。剛才那人不是說不要孩子上船嗎？
爸爸媽媽和姐姐走了不要我了！我該怎麼辦呢？往四處一望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回家，對，回家！有家就有溫暖。
小傳歌摸索着在泥濘的路上往回走。她不知道家在哪裡。“離江越遠離家越進”，
小傳歌懂得這個道理。
摸索着走進了村子，這時天上的雲都被小傳歌感動地四處逃散了。月亮冒出了頭。
這個村子小傳歌太熟悉了，誰家有她的朋友她清楚得很。進了村有月亮的協助，一
溜小跑就到了自己的家。可門鎖着，她不知道鑰匙在哪裡。去小蘭家吧，只有幾步
之遙。她敲了門。那年頭兵荒馬亂的半夜敲門可嚇壞了小蘭全家。“小蘭，小蘭！
我是傳歌。”小蘭的爸開了門。那後半夜小蘭一家誰也睡不着，傾聽完傳歌的訴說
個個都傻了。人傻了發呆，呆了發愣，愣了就只張嘴巴不說話。
傳歌也沒睡，她問小蘭的媽知道不知道母狼的故事。小蘭的媽搖搖頭，傳歌就講起
了外婆給傳凱和傳歌講的母狼的故事：
母狼大冬天找不到獵物死到臨頭，待乳的狼崽嚎叫不停。母狼忍不下自己的孩子被
餓死，就用嘴把自己的肚子撕開把腸子露在外面讓她的孩子吃一頓飽飯。一隻母狼
的肉可以讓狼崽們多活幾天。
小傳歌不明白自己家裡吃穿不愁，為何媽媽舍她而去。小蘭說明天她們就回來了，
你就別傷心了。小蘭的媽決定把小傳歌留下來跟小蘭作伴。小蘭的爸覺得事態嚴重，
堂堂正正的縣長大人拉出去就給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留下的不是個小姑娘而
是殺身之禍。上策是把小傳歌送到她舅舅那裡去。
(四)
第二天小傳歌到了舅舅家。舅舅知道事態嚴重，就告訴傳歌千萬別出門。這事要保
密，等看看形勢再做打算。不久，村裡的黨支部書記開會要繼續開展繳殺地主富農
反革命。舅舅知道自己出身不太高，唯一的牽連可能就是來自妹夫了。妹夫是縣裡
有名的富豪。
舅舅和舅媽日夜商量解決小傳歌的辦法，而且時不我待更不能走漏風聲。最後靠表
叔幫忙找到了一家想領養孩子的年輕夫婦。
小傳歌晚上睡了，舅舅趁着夜深人靜就把她抱上馬車。快馬加鞭一路小跑到了目的
地。等小傳歌醒來，看到的一切不知是自己在做夢還是老天爺出了什麼事。
這不能生育的兩口子對小傳歌恩愛有加，這小姑娘也實在是聰明漂亮惹人愛。小傳
歌改了名姓，過上了有爹有娘的生活。懂事的她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自己的身世和遭
遇，只是在夢中總忘不了母狼的故事和母親跳進船艙時的身影。搞不清是母狼可愛
還是母親可愛。
(五)
船老大在船頭看到船吃水過深而心驚肉跳。本來這次在船尾多裝了些瓷器因為小老
婆病了不上船。後悔自己貪財，多上了兩口人。他感謝老天爺開恩，一路上算是有
驚無險。船，乘風破浪卷巨瀾。驚回首，吃水三尺三。
船平安到了上海，三口人一鑽出船艙船老大愣了！這兩口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怎麼把
大女兒帶上來的？自己的疏忽使船吃水過深差點喪了命。船老大怒氣沖沖地質問富
豪。富豪自認理虧默不作聲。
船老大接着說兩個孩子在晚上還能作伴回家，可一個小女孩會是怎麼樣呢？並說回
去後找到她把她作為自己的孩子養大成人。富豪可是在江湖上走過來的，他害怕的
是這船老大一旦找到小傳歌就可能把她給賣了換銀子。也許這樣小傳歌能活下來，
更不會給親戚帶來災難。反正是看命運的安排了。
富豪打聽到了有不少商船在戰亂中仍然每天穿梭於中國、日本、台灣、香港等地。
其中一直有拉人的生意。因為運人比運貨賺的銀子多。只是到了這時，能跑的早跑
了，沒跑的也不敢跑了。尤其是中共提出“留下來共同建設新中國”的口號後，原
計劃往台灣跑的人也就留了下來。他打聽了幾家貨運站，終於找到了願意把他們三
口帶到台灣的商船。因為海軍落後，中共對跑去台灣的船也封鎖不了。這樣，一家
三口雖然顛沛流離還算順利到達了台灣。
(六)
光陰荏苒、日月如電。傳凱在台大畢業後考取了美國北部一所大學物理博士研究生。
她家裡種了很多蔬菜，俺八十年代初剛到美國問她哪個店裡能買到韭菜。她說她家
有很多很多，但她先生不吃那玩意兒。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幫她把那一大片韭菜割走。
在割韭菜時，傳凱向我訴說了這骨肉分離的前前後後。富豪的名字俺沒問，因為當
時並沒有想寫出來的打算。
傳歌養父母出身好，無休止的政治運動還算得上安然無恙。村里人都認為小傳歌是
個棄嬰，轉來轉去的終於碰到了善良之家。傳歌上了大學，由於聰明過人漂亮出眾
在學校里有不少追隨者。她丈夫與她同校不同班。丈夫並不知道妻子的父母是養父
母，因為妻子對二老孝敬的程度一般的親女兒都做不到。傳歌把養父母當成親生父
母而在心裡早把生父生母丟進了揚子江，只是對姐姐傳凱思念萬分。
大學畢業那一年，文革進入了如火如荼階段。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
講認真。追查富豪一家的外調認認真真地開始了。小蘭的父母交代了傳歌在她舅舅
家的線索。幾天功夫調查組就轉到了傳歌的單位。傳歌不僅僅成了地富反壞的黑崽
子，而且被定為敵人留下來的台灣特務。對傳歌的批鬥打罵便停不下來了。春風楊
柳萬千條，六億神州順着搖。血雨隨心翻作浪，腥風着意化為嬌。
出於壓力，新婚丈夫跟她這個特務分子劃清了界線離了婚。天若有情天已死，人間
正道是滄桑。
養父母體弱多病，聽說傳歌被丈夫拋棄立刻去找他勸阻。傳歌告訴二老是自己提出
離婚的，並讓二老回農村養病。傳歌把二老送到長途車站給二老買了車票就回家了。
二老沒上車。母親說從傳歌的眼神中看得出她在向我們絕別。老頭一聽立刻丟下老
太太隻身回到了傳歌的家。看到在門口吊下的白帶子，老頭開口痛罵傳歌。傳歌看
到老爸淚流滿面，撲到老爸身邊放聲大哭。哭出來了也就好了。老爸說你自殺了我
們也就活不下去了。傳歌說自己連累了二老實在饒恕不了自己。她向老爸保證為了
二老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老爸臨走前對傳歌的最後一句囑咐是：沒有過不去
的火焰山。
文革期間，本單位一位右派跟傳歌在患難與共中建立了愛情。人們罵他倆：龍找龍、
蝦找蝦，蚧河螞子找賴蛤蟆。可二人相依為命，傳歌的養父母打心裡疼愛他們這一
對。
八十年代初，傳凱她媽來美後給她老家那村里去了信詢問小女傳歌是否還活着。村
里鄉親非常重視此事。他們把信轉給了早已更名改姓的傳歌。看到信後傳歌哭了一
夜。第二天她把信交給了組織，組織上決定讓她給生父生母回信，告訴他們自己不
僅活着而且已經得到了平反。傳歌知道這是統戰的需要。
“你打算去大陸見你妹妹嗎？”我當即問傳凱女士。她立刻回答說她哪有那膽量。
從狼窩裡逃出來的人還敢再進狼穴？我告訴她現在的情況是中共在自己的百姓面前
是狼，但在台胞僑胞面前是羊。不僅不會抓你還把你請為上賓呢。俱往矣！數風流
人物，看鄧胡趙。
她說萬一趕上運動就沒命了。她氣憤的是妹妹只認養父母為親父母。在妹妹心裡與
生父母早就一刀兩段於漆黑的江邊上了。她媽還是給小傳歌寄去了一千美元，傳歌
提了款還回了一封信說收到支票了。信的最後還說了句是黨讓她上了大學。
(七)
我第二次到她家割韭菜時，傳凱拿出了一本毛主席語錄和一本毛主席詩詞。看到上
面密密麻麻畫了不少，我十分好奇地問她：“你也讀這玩意兒？”她說：“好玩得
狠哪！你看這也叫詩？”我一看她手指的是：“戰士指看南粵，分田分地真忙。”
底下還畫着紅槓槓。我便問她“住你們家大院的那張老五結果怎麼樣了？”她說房
子共產黨給沒收了後，防止他反攻倒算就把他給崩了。
我還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她看着小妹留在江邊，這麼多年她這當姐姐的是怎麼熬過來
的。她說：“白天還好就是晚上做夢總是夢見小妹，淚水常常把枕頭濕透了。有時
夢中她跳進江里追我們。有時夢見她跑回了家，後來被共產黨折磨死了。可萬沒想
到，小妹現在對我們竟然如此冷淡。讀大陸出版物我才明白其中道理。”
我好奇地追問大陸出版物怎麼給你這台灣人也洗了腦。她反問我：“你們怎麼認黨
是親娘？管黨叫媽媽？當你們喊‘黨啊，我的媽媽！’時就不笑？有了黨媽媽，小
妹也就不認親娘了。她不知道我媽在船上告訴爸爸說，要是聽船老大的話也許更好。
萬一我們被抓到，也不會都死掉。孩子們留在大陸能活下來的話比帶出來死在外面
好。”
我聽後替傳歌原諒了她媽，儘管上船時她媽沒那麼想。兩條路可能比一條路寬一點。
再說姐姐是自己跑進船艙的，並非父母要老大不要老二。
傳凱告訴我，她寫信給小妹說黨是狼不是娘。你心中應該想念日夜思念着你的娘而
非殘害你的狼。要聽娘的話不要聽狼的嚎。小妹回信問姐姐還記不記得外婆講的母
狼的故事。
(八)
這麼說來，也許誰誰是誰並不重要了，因為黨也好娘也罷，可能都沒有資格當母狼。
只有把黨心和人心換成狼心、把黨肺和人肺換成狗肺的那一天，人類才能有希望不
辜負高級動物的美譽。才有資格用動物詞彙稱讚人，否則罵人是“畜-牲”、“狼-心
-狗-肺”、“豬-狗”實實在在侮辱了那些動物。
看到傳凱痛苦的表情，我也陷入了苦苦沉思。最後傳凱無可奈何地說：“大陸人分
不清狼和娘。要不是狼黨殺無辜，娘哪裡會拋家棄女跑到台灣？”我安慰她：這道
理你妹妹未必不懂，只是她在信中不能直述。在她心中即使黨是狼她也只能說是娘。
經歷的政治運動太多了，給海外寫信自然會提心弔膽的。
小傳歌一輩子也沒忘母狼自殺救孩子的故事和親娘棄女上船逃生那一幕。尤其是晚
上夢中驚醒後說不清她夢見了狼還是娘。這夢重複了上千遍，她自己也真的分不清
是狼可愛還是娘可愛；從小就接受了“黨是親娘”的教育，然而文革中自己的遭遇
讓她實實在在搞不清楚誰該算是狼誰該算是娘了。而傳凱不敢回大陸看妹妹因為她
一輩子也不相信狼不再吃人了。更讓我吃驚的是她認為她這一生中最自豪的不是七
歲時急中生智跟着娘離開了狼，而竟然是她清楚誰是狼、誰是娘。
20年過去了，我對這件事還是難以忘記，哪怕是那小小的細節。
我提着一大包韭菜要離開時看了看西邊的晚霞。太陽已經落山了，那紅彤彤的雲層
絢麗多姿。傳凱用手指着在我心目中妙不可言的晚霞說：“看！那隻赤毛狼。”我
看了半天覺得不象狼，那麼美麗的畫卷怎麼會是狼？便搖頭說：“嘴巴確實夠大，
四肢也象。但沒有尾巴就不算狼。”她說：“尾巴躲在潔白的雲層後面了。”她還
提醒我，在地球那邊此時正是你們大陸人給那陝北民歌集體重新填詞的時刻。
“東方亮，望太陽。結果出了個赤毛狼。”這算什麼玩意兒？我自言自語道。
9。9。04 (草稿)
後記：28年前的這一天下午，我騎車在路上聽到廣播喇叭的訃告就開始琢磨朱周都
死了，這次不會是毛主席吧？減速、煞車。果真是他！呆呆地停在路邊暝思苦想，
草率的得出結論：一個朝代過去了，我的人生要改變了。天下太平可上大學；天下
大亂就去招兵買馬馳騁疆場。絕沒想黨是狼還是娘那碼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