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武漢已經有些時間了，也許是出於一種掩耳盜鈴的想法，我總試圖努力的忘記在那兒的一切，忘記我曾經去過那個地方。然而兩年多的時間，尤其是二十五六歲的兩年多，想要忘得一乾二淨，又談何容易。可要是真得讓我說起來，那些記憶又很瑣碎非常，而且模糊，唯有免費湯。

那時候的感覺總是飢餓，同宿舍的一個兄弟說我們仍處於半飢餓狀態。可以想象，經過了兩年的工作的奢侈生活的腐化，胃對食物的挑剔是在所難免的，在此之前我也作了充分的準備。然而學校食堂里的菜的味道並沒有使我難受，我從來沒有在學校的食堂裡面感受過菜的味道，因為飢餓，我吃飯總是狼吞虎咽，來不及去品味。而這也是我倖免於很多事情，同學們在給校長信箱中的郵件中說在食堂的菜裡面吃出來過諸如磚頭渣子，鞋帶兒頭這些不同於蒼蠅之類的期望之外的動物屍體常見的異物，但我從來沒有遇上過。我相信我們高素質群體的正義與誠信，決不會無中生有，而那些東西對我來講怕是一起被吃下去了。

由於學友們提意見的很多，學校也很是重視，專門派了一位副校長招集我們開座談會。會上很多人就提到了餐廳的問題，同時還提到了學校給的發展機會太少，學校周邊環境不好等問題，我記得我還提出了要求平均75分有違素質教育問題。當時校長都一一作了回答，對於說學校給的機會少（主要是和本地另一所院校相比）的，校長說要對自己準確的定位，既然沒能考到那所學校就不要對這所學校抱怨不已，想想也是，清華大學還好呢，就是自己去不了，能怪別人麼。對於我的問題，校長還作了單獨解答，說首先考試好不等於素質低，其次很多學生的分數實際上是達不到75分要求的，都是老師仁慈，才多給了點。而對於提得很多的食堂問題，說是一定要求相關部門改進。

然而改進的效果卻久久沒有看到，也許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最起碼在我離開學校之前的一年多時間裡沒有看到顯著的效果。餐廳里的菜依然打得很少，到底是南方人文雅啊，不像我原來上大學時食堂里用來打菜的勺子有這時候的3到4倍大。而且打到勺子裡的菜總要經過一個優美的抖腕動作，再掉回去一些。我覺得自己一定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個動作，經過長時間的思考終於想明白是戲劇裡面的水袖或蘭花指的動作，所以也就很容易理解為什麼打菜那麼少了，很顯然能做出如此優雅動作的雅人，怎麼會打得很多菜，讓我們一個個像粗魯人一樣吃上一大海碗呢。但又奇怪怎麼會這一個團體裡面去都是如此溫文爾雅之人呢，沒有道理會有這樣的巧合，學校里的幾個食堂里打菜的師傅都是這樣，而且有的長得五大三粗，根本就不像嘛。於是武斷的認為是他們的領導是雅人，而員工受了影響，也就雅起來了，這種猜測決非沒有一點道理，最初提出來高校後勤服務社會化從而使高校食堂走到今天的元勛不就是個很喜歡音樂的雅人嗎。

因為總吃不飽，兄弟們就經常總結打菜的經驗，以及吃哪些東西的組合能吃飽還最省錢。同宿舍的另一個兄弟的經驗是打米飯時每次打一兩，打上四五次，要比一次打得多一些，可我總擔心如果被打飯的人識破了，故意給打得少，會得不償失，所以從來沒有試過。而我的經驗是打菜的時候去得晚一些，要一樣快完的菜，這種情況下師傅往往會把那些全都給我，我就可以飽食半日了。然而這樣是有一定風險的，有時候師傅還要留出一份來，那打到的就更少了，但菜已經打到了自己碗裡，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如果因為菜打得少吵起來，豈不自爆不是雅人了。況且吵起來也未必有用處，打菜不像米飯那樣有明確的規定，2角錢50克，無憑無據，所以只好算了。對於米飯的價格——2角錢50克，我們曾經算過一筆賬，當時學校買的大米，至多8角一斤——根據那個副校長所講，我們大學培養的人才很有水平，絕不可能買貴了，按一斤大米蒸出一斤飯來算，蒸這斤米飯的成本在1塊2毛，除過2%的管理費用，人工費用，至少有1塊用在買煤上了，所以我絕對相信食堂里的米飯是熟的，而且熟透了。

我和那個兄弟還有一個共同的經驗就是吃饅頭比較省錢，因為吃饅頭對菜的要求很低。然而在第一年裡，我吃飯所在的那個食堂那個打饅頭的一定把《圍城》讀了很多遍，拿饅頭時總是先從小的拿起，很長時間我很想去找她探討一下，但終因後來事情太忙，就忘記了，古人云大隱隱於市，說不定我錯過了向一個文學巨匠學習的機會。所以我們打饅頭時都儘可能去得晚一些，但這同樣也有風險，有時候去的太晚，就買不着了，所以打饅頭存在一個最佳時間段。畢竟我們是研究生，最終我們總結出了這個時間，基本上總能打着大饅頭。

一頓飯打的多少決定了這半天的溫飽與否，民以食為天，這也決定了這半天的心情。所以當我碰上一個菜打得多的師傅，我就在很感激他，甚至還會面帶微笑的說聲謝謝，特別是如果有哪個師傅一份菜里給我多打了一塊骨頭，我的謝意就會點頭哈腰的表現出來。有一段時間，一個阿姨給我打菜總是很多，一份菜打得差不多有我上大學時的菜的半份甚至更多，我總是很感激她，後來在想她是不是有個女兒要介紹給我作媳婦，所以每次到她那兒打菜時總把自己最帥的樣子拿出來。然而好景不長，這種情形持續了由幾個月，她給打的菜也少了起來，想必是她的女兒已經找到婆家了吧。而對於打得少的，我總要在心裡罵他兩句。有一次我打了一份皮蛋瘦肉粥，但卻沒有放鹽，我想去加點鹹菜，那個賣粥的不讓我加，我一直罵了他兩天，直到又有一個打菜少的取代了他。

冬天裡菜涼得快，打菜時除了考慮體積上的大之外還要考慮其溫度，從科學的角度講我需要的是菜提供給我的總能量，顯然熱一些的菜包含了更多的熱量。而我去餐廳一般都不戴眼鏡，只好指指點點，這時候打菜就有了一個新的選擇因素：冒氣與否。這樣總是指指點點也會讓人產生一種誤會，我不會講中文，是外國人。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性，被誤會成外國人也許會碰上一個崇洋媚外的師傅，那菜就會打得多一些，而碰上一個愛國的，那半天就慘了。

因為沒錢，我就整天呆在學校里，幾乎與世隔絕。一次一個朋友讓我陪她去買一個CD機，我見了不知是何物，以為是手爐，幸好我見機行事，還沒有當場鬧出笑話。然而過後我還是有一種被時代所淘汰了的感覺，直到現在，離開學校已經半年之久，這種感覺還時時在我的意識中出現。偶爾一次實驗室里的同仁出去唱歌，我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喜歡的鄭智化的歌，那時我就在想，我已經落後於時代這麼遙遠了嗎？甚至有一次走路上一個小女生向我問路，居然叫我老師，這就又讓我在年齡上產生了深深的自卑。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當時還有點非分之想，想說句笑話告訴她我不是老師，可又想到古人說過飽食才思淫慾，我缺吃少穿，怎麼可以呢。

這種落後不僅僅是生活上的，就連我的理解能力都有所下降，當然也有可能是飯吃不飽，導致大腦營養不足吧。對於當時一些司空見慣的事我都感到難以理解，那一年歐錦賽那陣子，由於歐洲人不考慮我們中國球迷看球的時間問題，現場直播總是在半夜兩三點結束。那段時間在半夜裡睡的正香的時候，總會被下面的叫門聲吵醒。雖然看門的老頭總在公告牌上寫了半夜回來不給開門，但我們那棟樓里住的都是研究生，將來都是社會的人才，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就靠我們呢，那位大爺怎麼捨得讓他們在外面挨凍呢，所以每次還總是開了門的。還有一晚上居然有兩次叫門的，那位大爺也奇怪問剛才已經回來了一批，說球已經踢完了，怎麼現在才回來呢。那幾個學友解釋說剛才半夜兩點多，不好意思回來叫門，也怕吵醒大家，所以他們就晚了一個來小時回來。

在這種窮困，封閉，自卑的生活中，唯一能給我力量就是免費湯。那是多麼好的東西啊，菜打得少了，舀點免費湯加到米飯里，吃起來就不那麼下咽；飯打得少了，吃完之後喝點免費湯，胃裡面的空餘體積就被充滿了；甚至有的時候吃饅頭，連菜都不用打了，直接舀點免費湯，吃上兩三個饅頭，又香又甜，半天的溫飽問題又解決了。兩年多的時間裡因為實驗室和教室位置的原因，我常在四個餐廳里吃飯，這四個餐廳里除了一個沒有免費湯之外，其他三個的雖然主料都是鹽和水，但還是有所不同，都一樣讓人難以忘懷。

剛去得那一年，由於上課，我總在離宿舍較近的餐廳吃飯。那是一棟兩層的樓房，分樓上樓下兩個餐廳，樓上就是那家沒有免費湯的。因為沒有選擇，所以情有獨鍾，儘管其花樣是這幾家餐廳里變化最多的，我還是記得很清楚。其特點是中午和晚上都有，常見的形式是上面所述的主料鹽和水混合加熱之沸騰，再配以綠色的菜葉子或白菜葉子，偶爾菜葉子上還會有一些期望之外的小動物屍體，說明那是沒有用過農藥的蔬菜，我吃起來很放心。湯的顏色常常是灰色中帶有一些黑，不透明，喝起來有點香味，出於對廚藝的愛好，我深入地研究了一下如何才能把湯做成這個樣子，後來明白那是燒完菜後的刷鍋水，師傅們關心同學們的身體，就把鍋上面殘留的一點養料也放到免費湯里，增加我們的營養，以讓我們長好身體，畢業後建設和諧社會。

這種湯一般來講固體材料較少，填充胃剩餘空間的時間較短，遇上的還比較多的是由主料配以一些剩菜，吃起來就實惠多了。一般來講遇上這種免費湯時，我就不再打菜，直接舀了滿滿一缸子的免費湯，到樓上去買饅頭（樓下沒有賣饅頭的），這樣的話如果哪天碰上一個打菜或打飯少的，省下來的這筆錢就可以補貼一下。一次我的飯卡上就剩以毛五分錢了，除了一瓶開水之外什麼都買不到了，我就直接去餐廳里打了一缸子免費湯喝了，連饅頭也省了。而這樣的湯也是最能給人驚喜的，有一次我甚至吃到了一塊帶有骨頭的肉，只可惜當時一激動，吃得太快，就沒有品出來是哪種動物的屍體，但那一定是讓我終生難忘的味道，那兩年多裡面，就在我自己打的菜裡面也沒有吃到過那麼大塊的。還有一種形式是主料配以一些粉絲的短節，蘿蔔丁之類的固體——經研究發現，那和食堂里的包子餡很相近，包括材料和味道。這是我在這兒吃到的最好的免費湯，然而我記得只吃過兩次。好的根本原因是固體材料比例大，第一次是期望之外的發現，我果斷地改變了那頓的計劃，舀了滿滿一缸子，迅速跑到二樓打了三個饅頭——真是好運跟着來，那天打的三個饅頭還都比較大。我便美美的飽餐了一頓——才花了九毛錢吶，吃完後我下樓梯時滿意的摸着自己的肚皮，想象劉姥姥第一次在大觀園吃完飯也就這種感覺吧。吃完之後我跑宿舍炫耀了一番，另一個兄弟趕忙拿着飯盒衝到食堂，只可惜為時已晚，那兒只剩個空桶了。在那段時間裡我們曾親密無間的共同研究戰勝飢餓的辦法，但碰上了好東西我卻這麼不仗義，直到如今我都還覺得很愧疚。這次以後的好長時間裡我每次到食堂總是先看一下免費湯的內容，然而直到好久以後才又碰上了一次，由於沒有了第一次的驚喜，印象也就不那麼深了。

而二年級以後，到實驗室做事情，我到東邊的那個食堂吃飯，這種喝不着免費湯的事情就少多了。這邊用來裝免費湯的桶大，一般來講都打的着，不像在那邊要把握好時間，結果總是為了喝免費湯影響幹活。而且即便別人打不着，我也打的到，由於舀免費湯的那個瓢口是圓的，桶底總會有一些舀不上來的，我卻有辦法把桶傾斜了，或者把瓢放好了，把桶搖一下，總舀的着。冬天裡有時候免費湯涼了，別人不願意喝，我就有機會從容的喝上一大缸子，在寒冷的冬天裡，舒服得喝着冰涼的免費湯，我感到真幸福啊。再者這邊的湯的內容也往往豐富一些，裡面的包菜，白菜都可以吃，桶上面還總漂着些油花，甚至裡面還有雞蛋。也是由於樓上的湯裡面的雞蛋總顯得多一些，也許僅僅是因為上面的師傅水平高，把雞蛋打得更碎了一些而已，我常常在下面吃完了飯，到上面去喝湯。這也不會讓我產生羞愧，誰讓他晚上沒有免費湯呢。這不是一種懲罰的快感，而是羞愧的淡化，甚至有一次我去得早，桶裡面的雞蛋還沒有散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雞蛋舀上來吃了，古人說倉稟實而民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呢，我餓着肚子，才不管那麼多呢。

有時候甚至還以之為榮，一次一個女生坐在我對面問湯的味道怎麼樣，我告訴他很好喝，還掉文說：“古人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我是寧可居無竹，不可飯無湯。”那也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不知道聽了我這樣有水平的話，是不是對我有點心動了呢，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努力的邂逅她，只可惜再也沒有見到過。但我還沒有到完全不知羞恥的地步，也許是由於自己的心理原因，每次打免費湯的時候我總感覺有人在看着我，偏偏我的個子又長得這麼高，又帥，很容易被人看到，每當走到免費湯桶前面的時候我總有一種做賊的感覺，總是低了頭，趕快舀上一些，迅速的找個地方坐下來喝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每天必喝免費湯，無論如何我都要保證自己的生命，也就在那些日子裡，我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加在乎生命，因為我總有一種會隨時失去它的恐懼。這種恐懼感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消失，每次發工資的前幾天，我走路都會特別小心，燒完菜也要再三確認煤氣是關死了的，因為在那些漫長的等待的日子裡我已經耗去了所有的信心，我總不相信現在的一切是真的，一不小心，它就會很得隨風飄走。

窮困，封閉，自然就會寂寞。然而在這種寂寞中，我最怕的就是同學聚會，因為我沒有錢回請，雖然大家都不在乎，可那時候錢都不多，怎麼好總讓別人花錢呢，不知道因此冷落了多少朋友。

現在已經離開那裡很久了，忙碌的工作，快節奏的生活，使我忘記了在那裡的種種，唯有免費湯。

深切懷念免費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