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勃勃的美國青春期 (作者:薛涌) 他們的生活都圍着考試和各種各樣的申請轉,想方設法讓自己被別人接受,而不是挑戰既有的權威。他們雖然重視教育,但是動機常常並非是對知識的渴求、對真理的追尋,而是六位數的工資凱瑟琳·科恩,耶魯大學的博士,一個大學前錄取辦公室的官員。她開了一個名字響噹噹的公司:常青藤智慧(Ivywise)。該公司的業務,是給學生提供申請大學的諮詢。雖然一個學生的諮詢費達2.9萬美元之巨,該公司照樣生意興隆。美國的大學錄取,相當於中國的高考。不同的地方是,人家的程序複雜得多。如果光看分數,參加SAT(大學入學智能測驗)補習班就夠了。SAT的分數其實只是一部分,除此之外,你還要提交帶有自傳性的短篇作文、個人簡歷、高中成績、課外活動紀錄以及各種成就,大多數還要經過面試。因此,如何包裝自己,就成了一個複雜的學問。凱瑟琳·科恩的專長就在於此。她指導學生如何把自己的業餘愛好變成簡歷中給人印象深刻的特長,進行模擬面試、對之進行全程錄像並作細節分析,向學生介紹每一所大學的特徵、課程,甚至推薦學生讀“目標大學”的教授的著作。經過一番精心包裝,她再根據學生的實力,確定申請戰略。這一耗資甚巨的申請諮詢,反映了美國式“高考”的激烈程度。這種“高考”競爭,在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白熱化。其中的原因,當然有人口的因素。不過,更重要的原因,還是美國這幾十年的社會、經濟轉型,塑造了一個“野心勃勃的青春期”。現在美國的高中生,是美國歷史上最有野心的一代。他們的野心,提高了大學競爭的砝碼。先看幾個數據就可以明白。在上個世紀50年代,只有55%的高中畢業班學生希望上大學,42%希望成為專業人員。到了90年代,高中畢業班90%的學生想上大學,70%想成為專業人員。 上世紀90年代,那些擁有法律、醫學學位的人平均一生的收入為440萬美元;擁有博士學位的一生收入平均為340萬美元;擁有碩士學位的一生平均收入250萬美元;擁有學士學位的一生平均收入210萬美元;擁有高中學位的,一生平均收入僅為120萬美元。1999年,高中畢業生年收入平均為25,900美元。大學生年平均收入則達45,400美元。那些有高級職業學位的平均年收入竟到了10萬美元。有人還對1972年高中畢業班的學生進行了追蹤,調查這些學生在1986年的收入。調查樣本顯示,男生的SAT(大概相當於我們的高考成績吧)成績每高10分,這些人在1986年的收入相應提高4%。50年代的孩子畢業出去求職,人家問他的第一句話,“有高中畢業證書嗎?”只要有,工作就穩了。這樣的現實,形成了50年代高中生的特點:高中是進入社會的準備。但是自60年代以後,美國產業結構調整,限制工廠運營的環境法越來越嚴,製造業開始走下坡路。特別是到了90年代,企業紛紛在全球化的大潮中遷出美國。結果,製造業的工作越來越少。那些高中畢業生能幹的,大多是服務業中的低端工作,如麥當勞、沃爾瑪中的售貨員、清潔工、餐館的跑堂,等等。現實已經給這些還在上高中的孩子們上了一課。他們沒有退路,如果不想永遠當下層社會的打工仔,就一定要出入頭地,所以一個個都野心勃勃。這就造成了90年代以來的高中生的獨特生存狀態。首先,他們把學業擺在第一位,為了功課拼命競爭,即使參加社會活動,也是為了申請大學積累資本。同時,他們在青春期幾乎沒有什麼真正的朋友,高中情侶結婚的也越來越罕見。這一來是彼此競爭激烈,二來是功課太緊張、無暇顧及社交,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不像50年代那樣,一畢業就在本地工作、成家,一輩子不離開自己的家鄉。現在的高中生,畢業後就出去讀大學,和高中的同班斷了來往,利用高中的時間交朋友、建立自己在本社區的人脈,已經沒有什麼意義。而且,越是有能力、野心大的學生,越要遠走高飛,回來的機會就越少。因為青春期的野心,已經使優秀學生越來越集中在幾所超一流大學。各州的頂尖高中畢業生,全向常青藤流動,而且在這些大學畢業後很少回來,造成各州的“腦力外流”。這一點,看看美國最精英的高中生畢業後的走向就能明白。1942年設立的“西屋獎學金”(Westinghouse Science Talent Search),旨在發現高中生中的科技人才,全國每年只有40人入選最後一輪。從1960年到1989年,一半進入最後一輪的學生集中到7所精英大學讀書。其中五分之一到了哈佛,其次是麻省理工學院、普林斯頓、斯坦福、耶魯、加州理工學院和康奈爾。1964年設立的“總統獎學金”(Presidential Scholars Program),旨在選拔全國最優秀的高中畢業生。每州只有兩個名額,如同參議員的名額一樣,另有15個機動名額。從1987-89年的數據看,這些學生中的一半也都到了7所精英大學讀書。哈佛吸引了這些學生中的18%,其次是普林斯頓、斯坦福、耶魯、麻省理工學院、杜克和密西根。上名校立即為自己的事業帶來優勢。《財富》雜誌1990年的調查印證了名校這塊敲門磚有多硬。《財富》徵集了將近15000位在《財富》500家精英企業和500家精英服務業(包括銀行、保險等等)中任CEO的問卷調查,結果顯示,93%的CEO是大學畢業生。其中19%來自常青藤。培養這些CEO最多的還是7所精英大學,依次為:耶魯、普林斯頓、哈佛、西北大學、康奈爾、哥倫比亞和斯坦福。高學歷、名校的獎賞大,激發了高中生的野心。美國的考試服務業,一下子成為一個富得流油的產業。高中生的學術表現也有所提高。就個人而言,野心是奮鬥的開始,也是成功的基石。但就群體而言,野心帶來的未必就是成功。特別是當大家都同時有了野心、你發奮我也發奮的時候,馬上就會造成通貨膨脹式的水漲船高的局面,野心在個人成功中的價值就可能貶值。一個90年代的研究表明,越來越多的高中生希望長大成為企業總裁、工程師、律師、醫生、體育明星。但是,根據對2005年的就業預測,在90年代希望成為律師、法官的高中生,到2005年他們真正成年、開始在這些行業就職時,實際的職務空缺只有這些學生人數的五分之一;在作家、藝術家、娛樂圈和體育界中,競爭者比實際位置多出14倍。所以,有些人擔心:這些孩子是否野心過度?野心過度也好,野心勃勃也好,90年代以來的美國高中生,已經與上兩代人大不相同。在未來10到20年間,他們將構成20-50歲的社會中堅力量,改變美國社會的景觀。首先,美國是一個注重平等的草根社會。而這一代人,從小就一心想往上爬,對自己生長的社區沒有太大的承擔。他們的理想,是成為脫離草根社會的精英。他們的成功,可能使一些基層社會失去大量人才。第二,這代人之間競爭慘烈,結果是貧富分化空前之大。如今美國的高考,特別是進入常青藤的競爭,已經成為未來成功的通天梯,家長常常在孩子三四歲時,就開始加大教育投入。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有錢家庭,就有了巨大的優勢。他們可以一年支付兩三萬美元送孩子上私立學校,支付兩萬多美元的大學申請諮詢費用,以及各種各樣昂貴的暑期班、家庭教師,等等。這使得窮家庭的孩子很難與之競爭。這一代高中生無疑將是美國受的教育最好的一代。同時,他們又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於滿足成人對他們的要求的一代。他們的生活都圍着考試和各種各樣的申請轉,想方設法讓自己被別人接受,而不是挑戰既有的權威。他們雖然重視教育,但是動機常常並非是對知識的渴求、對真理的追尋,而是6位數的工資。1986年,耶魯畢業班竟有將近一半的畢業生跑到大國際金融集團First Boston去面試。1969-70年,美國通過資格考試的新律師有19000人,這個數字到1989-90年就漲到47000人。但是,辛辛苦苦創造知識但工資菲薄的博士卻沒有人讀。從1969-70年到1989-90年,美國的博士和本科學士的比例已經從0.064下降到0.04。結果,博士課程的外國學生越來越多。未來的美國,階層可能不斷分化,並且逐漸固定。這代人長大後,不僅會形成新的既得利益,甚至有發展出一個變相的貴族社會的可能。到那個時候,美國也許又需要一場新的社會革命。(人物周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