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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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存葆
一
在中國兩千多個縣份中,知名度最高的恐要數山西洪洞了。洪洞所以芳名遠播,首先是因了一位天姿掩藹的青樓女子那段淒婉哀涼的吟唱:“蘇三離了洪洞縣……”京劇是國粹,喜好者興發時自會哼幾句《玉堂春》,不好者偶爾打開電視機、收音機,眼睛或耳朵里說不定也會蹦進個蘇三來,於是“洪洞”便深嵌在國人記憶的屏幕上。改革開放後,中外文化交流頻繁,好奇的洋人竟也學唱京劇,《玉堂春》遂成了他們的首選劇目。前些年,我飛越太平洋參加中美作家對話會時,曾在幾個大都市裡聆聽過洋小姐清唱的蘇三唱段。金髮碧眼的女郎們啟動的雖不是櫻桃小口,唱起來也不會字正腔圓,對戴枷蘇三的心境更不可能有真正的體味,但通過她們那濕潤豐腴的紅唇,卻使“洪洞”這個縣名,在異邦傳揚流播。
這是文化特有的魔力。華夏的禪山佛寺何其多,張繼的一首《楓橋夜泊》,竟使姑蘇城外寒山寺的盛名歷千載而不衰。九州的樓閣亭榭何其眾,范仲淹的一篇《岳陽樓記》,卻使一座平平凡凡的樓閣,成了自北宋以降遊人不絕於途的勝跡,即使當今高樓廣廈拔地而起,岳陽樓也沒有失重,它永遠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樓”。
我乃山東五蓮人氏,兒時,卻不知有五蓮而先知洪洞。在村里,李姓只有近支三家,屬外來戶。在我呀呀學語時,祖母就曾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哼唱這樣一首歌謠:
問咱老家在何處,
山西洪洞大槐樹。
祖先故居叫什麼,
大槐樹下老鴰窩。
黑黑的老鴰又名烏鴉,在鄉人眼中,向為不祥之鳥。先祖怎會住在名叫老鴰窩的地方呢?我幼小的心靈迷瞪不解。年長後,我曾多次問父親老家究竟在哪裡,父親總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老家就在洪洞縣的老槐樹下,是洪武年間遷來的。
投鋤從軍後,烹文煮字的生涯使我有了遍游魯豫燕趙的機會。不論是在宋江的家鄉鄆城、墨子的故里滕州,還是在沂蒙大山皺褶里的小村落、中原腹地里的開封府,談及先祖何處,不管耄耋老叟、垂髫少年,還是田夫村姑、文人雅士,大都說他們的先祖也在洪洞。前些年,我瀏覽過不少魯北豫東農村的族譜、牒文、墓銘,大多記載其先祖是明初從洪洞老槐樹下遷來的。後來我又發現,那首“大槐樹下老鴰窩”的歌謠,竟流行於大半個中國。那麼多的百姓,以洪洞一縣為發祥地,以老槐一樹為遺愛品,實為千古之奇。這使我憬悟到:洪洞名重神州,蘇三之唱僅有些許作用,而主要是因了明初的農民大遷徙。
懷戀是人類通有的情愫。姓氏與故里,對中國人來說,永遠是座斑駁陸離的大迷宮。對故里的沿波討源,對姓氏的探賾索隱,是國人天性使然。1998年暮秋,友人邀我小住臨汾,觀看壺口瀑布。知洪洞乃臨汾所轄,乘車只需半小時。對祖槐,我心儀已久,在洪洞縣城新建的“大槐樹公園”里,方夙願得償。我托友人尋來洪洞縣誌和文史資料,細讀後驚異地發現,不論是縣誌中,還是明清文人詠述古槐的詩文里,“老鴰窩”統為“老鸛窩”。縣誌及明清墨客的詠述肯定無虞,而那傳流甚廣的民謠,怎都將“鸛”變異為“鴰”呢?老鴰老鸛,燦如黑白;一字之易,天差地遠。一個難以拉直的、僵硬的問號,在我腦中定格。因來去匆匆,我為沒能解開“是鴰是鸛”的疑團而大憾。1999年3月下旬,我二進臨汾,再做歷史與現實的探訪。
二
臨汾,地處晉南,古稱平陽。在進入臨汾市區東西南北的大道上,各矗立着一座崇宏軒昂的牌坊。牌坊的門楣上,皆嵌有赫然醒目的五個鎦金大字:“天下第一都”。這絕非臨汾人的自我誇示。究覽那萬籤插架的史乘典籍,人們會感到,臨汾冠以“天下第一都”名下無虛。
上蒼造就了晉南這片風土吉壤,這裡曾是華夏先民的洞天福地。
1954年,考古學家在臨汾地區的丁村,發掘出“丁村人”遺址。這發現,在古人類考古學上占有極重要位置。在此之前,從50萬年前的藍田猿人、周口店猿人到1萬多年前的北京山頂洞人之間,我國尚缺少一道舊石器時代中期人類化石和文化遺存的鏈環。於是有洋人便妄下雌黃:中國人的祖先是由歐美遷徙而來的,中國人是外域人的變種。丁村遺址里發掘的10萬年前的3顆古人類牙齒化石,齒為鏟形,而鏟形門齒恰是黃種人的重要特徵,完全有別於門齒為勺形的白色人種。3顆牙齒出土,石破天驚,丁村的文化分量僅此就顯得有些超重。在遺址里,人們還挖掘出舊石器時代之中、晚期的大批石器和上百件刮削器、琢背刀、雕刻器、錐鑽等細石具。丁村文化遺存還告訴人們,2萬6千多年前,丁村人就已會馴養動物,並學會了種植,初步結束了長期的遷徙狩獵,開始了半定居和定居的生活。在丁村遺址陳列室里,還擺放着披毛犀、大角鹿、轉角羚羊等28種哺乳動物、5種魚類及一批軟體動物的化石。其中,那26米長的古象門牙,使今人不難想象,當時的大象躺下是一堵壩,立起是一座峰;那1米長的青魚、鯉魚的脊骨,如果將其還原,簡直像一艘艘耕濤犁浪的飛舟;那臉盆般大的蚌殼,也可讓今人猜度出它的肉體是何其豐厚……近年來,考古學者又在丁村附近的陶寺,發掘出中國最古老的鼓,鼓身乃樹樁鏤空,鼓面為鱷魚皮所制……
是丁村人最早將文明的種子播入沃土,讓民族的智慧不斷勃發;是丁村人的後裔最早把喜怒哀樂糅進鼓點,奏響了華夏民族的第一樂章!
儘管《史記》稱“堯都平陽”,儘管《山西通志》上說平陽乃“聖賢之淵藪,帝王之舊都”,儘管晉代臨汾就有了規模壯觀的堯廟,儘管山一樣的堯陵就矗立在臨汾的浮山之旁,但據我所知,河北唐縣、山東定陶、山西沁水和翼城也都炫示為堯都。人們在剖析、判斷、推理、考究歷史風物真偽時,往往會忽略一些看來與事物缺少關聯卻具有特別意義的細節。“丁村人”的三顆牙齒、陶寺的鱷魚皮鼓,都在佐證着堯在臨汾建都的可能性、可行性、可信性。
最能顯證太史公“堯都平陽”斷語的,莫過於古稱“神聖之邦”的洪洞了。在洪洞這片土地上,每一條溪流,每一塊山岩,每一座村落,每一個姓氏,都會向人們訴說歷史的神秘和蒼老。南京大學歷史系編纂的《中國歷代名人詞典》中,遠古人物列有26位,能在洪洞找到他們的活動傳說及文化遺存的竟達半數以上。
量子論的創始人波爾,對遠古東方哲學紉佩嘆服,在他接受勳章時,選擇了伏羲的太極圖為圖案。《洪洞縣誌》記載,伏羲演八卦就在該縣的卦底村。卦底村現存伏羲廟,廟後有伏羲冢,村中設畫卦台。卦底村周圍有八村環繞,且距卦底均為八里,呈太極圖狀。八個以各自姓氏為名的村莊分別代表八卦中的乾坎震巽離坤兌艮,依次標誌着天水雷風火地澤山。卦底村舊時還有兩座梳妝樓,象徵日月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全國存有伏羲廟、墓的地方尚有數處,但像洪洞這樣配套成龍者,僅此而已。
有伏羲必有女媧。正如“勺形齒”人的始祖雙親是亞當和夏娃,我們“鏟形齒”人的尊翁太君是伏羲與女媧。在洪洞侯村,有中國最早的女媧廟、女媧陵。陵廟左近,有一高大土堆,土堆里埋有形態各異的彩石,傳說是女媧鍊石補天的淨虛界。女媧廟的舊址上,曾有古柏一百零八株,現有三株仍龍干虬枝,相傳是周柏。其一猴頭柏,樹身達八圍……
國人向稱炎黃子孫。炎黃之一的黃帝,姓公孫,名軒轅。《洪洞縣誌》載,黃帝生於該縣公孫堡村,村名就是以黃帝姓氏命名的。繼黃帝之位的是黃帝的孫子顓頊,關於顓頊,《洪洞縣誌》雖無記載,但對顓頊的七子皋陶卻多有臚列。皋陶生於洪洞皋陶村,至今村中祭祀皋陶的香火仍縷縷裊裊。既然皋陶生於洪洞,其父王焉能不留行跡。承顓頊帝業的為帝嚳,帝嚳是黃帝的曾孫。繼帝嚳大位的是帝嚳之子唐堯,堯生於臨汾伊土,後遷居洪洞羊獬。唐堯禪位於虞舜,虞舜生在洪洞諸馮……至此,“三皇”之首的伏羲,以及史稱的“五帝”,全都在洪洞留下了各自的行蹤刻痕。
至於故里為洪洞的兩位古代大隱士巢父、許由的傳說,也在洪洞百姓中代代流播,耳熟能詳。
洪洞羊獬村是堯的小女兒女英的出生地。遊覽村旁那占地近百畝的姑姑廟,人們會看到一副值得玩味的對聯:“姐皇后妹皇后姐妹皇后,父帝王夫帝王父夫帝王。”這對聯平白如話,卻概括了亙古稱譽的“堯天舜日”的史前清世。唐堯晚年,急於禪讓,為考察他選定的繼位人虞舜,將大女娥皇、二女女英嫁給了舜。舜其時躬耕洪洞歷山,乃一介農人。舜繼大位後,娥皇、女英姐妹倆皆為皇后,父親丈夫皆當過帝王……
在全國,關於舜耕歷山的傳說地,有21處之多,這與舜年輕時遭後母及名叫象的異母弟的虐待,迫使舜四處漂泊有一定關係;但更主要的是,舜繼位後,德澤黎庶,恩被百姓,聲譽日隆,人們出於欽敬,都希冀舜曾在自己居住的一方水土上勞作過……然而,舜到底躬耕於哪座歷山不牽強附會,洪洞一樁賡續了四千多年的習俗,會讓人們覺得舜耕於洪洞歷山,更合乎情理。
自娥皇、女英嫁到70里外的洪洞歷山後,羊獬人與歷山人便結成了姻親。羊獬人稱娥皇、女英為姑姑,歷山人叫娥皇、女英是娘娘。每年三月三,羊獬人要到歷山接姑姑回娘家祭祖,待到四月二十八堯的生日這天,歷山人便來羊獬把娘娘迎回。這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動,歷四千餘年承傳今日而不衰。
每年農曆的三月三,羊獬村的男女老少都彩服盛裝,以接皇后的禮儀,組成千餘人的鑾駕去接姑姑。人們或擎執事,或護鳳輦,或揚萬民傘,或秉金瓜、斧鉞、朝天蹬,或舉金錘、銀錘、方天戟,或抬着豬羊,或擔着美酒,浩浩蕩蕩,迤邐向70里外的歷山走去……
最令人盪魄搖魂的是那由數百人組成的威風鑼鼓隊伍了。這些陶寺鱷魚皮鼓發明者的後裔們,統着杏黃色的短服,齊刷刷,勁抖抖,唐唐哉,威威哉。但聞鑼鈸擊節,金鼓奏響,起落有序。鼓手們時而跳打,時而搓打,時而舉打,時而騎打,鼓聲如驚雷滾地,似銀瓶乍裂,若壺口瀑布瀉來,敲醉了山,敲酥了水……
相傳,鼓手們敲打的曲牌中,有五種為堯舜親作。
接姑姑的隊伍到達歷山下的七個自然村後,七村父老倒屐相迎,暖炕新被,陳醪佳餚,奉若貴賓……
每年的農曆四月二十八,在娘家住了一個多月的娥皇、女英就要回曆山參加夏收了,歷山七村的鄉親又以同樣的規模,同樣的禮儀,來羊獬村迎娘娘。在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動中,所經村落無不虛門掩戶,跪拜接駕,街中村頭,水果食品滿盤盈桌,供迎送隊伍吃得齒頰留香。這種接送活動,在“文革”中也未中斷。百姓不能大張旗鼓地搞,便自發地組織起來,三五成群,懷揣饃饃,掬一把艾莖為香,汲幾瓶泉水當酒,去虔誠地完成心的祭奠。
一種習俗,在兩個相距70多里的村落里,竟延續了四千多年,這在我國歷史上恐是絕無僅有。它說明堯舜的盛德,在洪洞民間的刻痕是何等淪肌浹髓!
……
在堯都臨汾,在“神聖之邦”洪洞,華夏民族的始祖、先祖們,曾展示過壯士的抱負,曾嘗試過英雄的果敢,曾進行過文明的征服。雖然傳說的氤氳為始祖先祖們披上了層層神秘的袈裟,雖然後人想象中的宮闕殿宇早已坍塌,但他們神聖的靈光不會消散,因為一切曾憧憬過、尋找過的靈魂,總會涌動在後來人的血脈中……
洪洞,華夏的大半部古文明史在你這裡濃縮;
臨汾,你是抓一把泥土就能攥出古老文明液汁的地方。
三
我並沒有忘記二進臨汾和洪洞的主要目的:摭拾老槐樹下所發生的故事,解開那“是老鸛還是老鴰”的謎團。
行前,我查閱了《辭海》,關於鸛的條目是這樣寫的:鸛,鳥綱,鸛科各種類的通稱。大型涉禽。形似鶴亦似鷺;嘴長而直。翼長大而尾圓短,飛翔輕快。常活動於水邊,夜宿高樹。主食魚、蝦、蛙和甲殼類。羽毛灰色、白色或黑色。黑鸛體長約一米,白鸛較黑鸛為大。我國北方常見白鸛……
邀我來的友人年過半百,是藥品管理界的全國勞模。談及藥事,他如數家珍。我問臨汾、洪洞一帶是否曾有鸛鳥,他詫為異事,搖頭說沒有,並一再安排我參觀名勝古蹟,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迎合所謂文化人的雅趣。每到一地,陪同我的大都是三十上下的青年人,問及鸛事,他們納罕驚怪,對我這京都來客,以《辭海》中定義按圖索“鸛”,大惑不解。仿佛那白色的大鳥,與他們歷來無緣。
數日訪尋,難覓鸛蹤,我不禁悵悵悻悻,憂憂悒悒,煎煎急急。友人終於窺曉我的心思,速為我搬來兩位“文化書記”。一是年過古稀的王德貴,二為歲過花甲的劉郁瑞。80年代初,王、劉分任洪洞縣委正、副書記。“大槐樹公園”就是靠他倆運籌興建的。王、劉曾在臨汾多地為官,所到之處,大法小廉,不飲盜泉,且忙裡偷閒,不廢詠吟,憂世感時,偶得清詞麗句。賦閒後,兩人皆情系大槐樹,醉心堯文化。堪可一提的是,劉郁瑞是紀實文學《天網》的主人公。《天網》搬上影屏後,主人公仍是真名真姓,國人曾爭相一睹,劉氏遂作為清官形象兀立民間。
臨汾、洪洞的古蹟名勝大都備有宣傳冊頁,一經文字蒸餾,揮發了歲月蘊含的原汁,消褪了歷史的底色,讀來乏味。王、劉都是啜飲汾河水長大的,講起洪洞舊事情奪神飛,勾沉稽往,塵影夢痕歷歷如繪……
先民輒是逐水草而居,文明常常與大河聯姻。三晉文明來自汾河。縱貫三晉長達七百餘公里的汾河,無疑是山西的命脈和象徵。汾水從寧武縣管涔山雷鳴寺流出,披珠戴玉,逶迤南下,經古交山峽,出蘭村峽口,斜貫太原盆地,再穿靈霍山峽,且歌且舞,直奔臨汾……汾河兩岸,名泉層見迭出,既像一枚枚偌大的玉裝飾着汾水,也以汩汩不息的潔流為汾河增添着豪邁。洪洞縣最北端有個村子名叫石止,意為汾水湍行到此已步入沒有坡度的平川,水中再沒有石子滾動。汾河在洪洞頓顯其壯闊汗漫,它像一匹鋪地藍緞,溫柔多情。山有水而媚,土得水而沃,汾河使洪洞民阜財豐。明《洪洞縣誌》稱:“洪洞背霍山面澗水,箕山東峙,汾水西繞,山川形勝,草木夭喬,甲諸三晉,固一方之雄也。”《平陽府志》藝文卷中,載有元人郭嗣興的一首五言百韻詩,把時處元朝的晉南描繪為安常處順的樂境:“……形勝開千載,輿圖壯一方。城池殊屏蔽,廨宇式軒昂。制錦掀高榭,鳴琴敞後堂……販蔬盈市井,樗槐蔭路旁……苜蓿青供茹,葡萄紫厭漿。鼠肥偏喜食,魚美鮮求嘗。羅雁來秋渚,呼鷯向曉岡……”元朝上演過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幕,而郭氏筆下的晉南竟連肥鼠都挑揀食物吃。但通觀全詩,郭氏意在狀摹故土風情,未見一句向蒙元統治者諂媚之詞。
倘若說斗方名士郭氏在詠吟故土時難免有誇耀成分,且元朝距我們畢竟悠遠,今人很難走進郭氏用音韻營造的風俗畫中。而王、劉兩位“文化書記”,則用他們的親覽親睇、親聆親聞、親歷親察,為我們寫真出一幅50年代人與自然的和諧圖。
洪洞,人稱“水包座子蓮花城”。汾河兩岸,曾是花的原野。當剪剪春風吹皺了汾水,瀝瀝春雨洗滌了冬的岑寂,柳枝兒便謝黃抽綠。蒲公英、車前子、苜蓿、牽牛次第綻蕾,杏、桃、梨、榴樹、海棠、秋菊應時開放,從桃花紅到蘆花白,從孟春到暮秋,五彩紛呈,花事不敗。洪洞人尤愛荷。洪洞大地上的塘堰水灣、溝洫毛渠里,遍植蓮花。最能迷亂人們雙瞳的要數洪洞護城河中的芙蕖了。寬漫的護城河曾繞古城一周,“水包城座”組成了蓮花的長廊。盛夏時節,芙蓉出水,肥葉碩花,攢攢擠擠,比肩爭頭。白荷如雪如玉,纖塵不染,紅蓮似火似焰,舞姿蹁躚,鴨戲清波,鵝鳴花叢,人至河畔,衣薄風香,新涼滌暑……
在洪洞,湯湯汾河及由其派生出的溪灣溝汊,曾是魚蝦貝藻自在蕃孳的領水屬地。昔日汾河中的魚蝦密度之大,會令當今端坐魚塘的釣者舌撟不下。由於魚多蝦豐,長於洪洞,齒為鏟形的“丁村人”的後裔們,在食魚方面顯得特別挑剔。汾河曾盛產鯰魚,大者十餘斤,小者三五兩。當今鯰魚燴豆腐已成為星級賓館的一道騰貴佳餚,但昔日洪洞人不管鯰魚大小,都不屑一食。原因是鯰魚喜啖腐爛之物,洪洞人嫌其不潔。汾水多甲魚,夏日裡小伙們嬉水河中,只要用腳踩踩,即可從泥沙里摳出幾隻老鱉來。當今甲魚已成為養生者的大補上品,而昔年的洪洞人竟拒不鋪啜。理由是甲魚長於紫泥而不淨,且眼小如秤星,五官侷促,其醜陋之狀令洪洞人厭惡。直到80年代初,肥肥的甲魚五角錢一斤也無人問津。《天網》的主人公劉郁瑞,50年代中期曾執教於汾河岸邊一中學。這天是星期日,他因備課未歸家,時及中午,正愁無菜佐飯,有學生自告奮勇去汾河捉魚,說罷拎起抄網撒腿河邊,半小時許,便攜六尾金鯉而歸。又半小時,半鍋紅燒鯉魚端上書桌,師生兩人遂盡興饕餮。從劉郁瑞溫馨而甜蜜的回憶中,我似乎悟到一種傳遞信號:昔年人們去汾河捉魚,如同農人至菜畦割韭,村婦到瓜棚摘豆,可俯拾仰取,任割任摘。年近七旬的“文化書記”王德貴,孩提時曾是捕魚撈蝦高手,其子亦不乏獵魚基因。1970年盛夏,一場豪雨過後,汾河陡漲,水中氧稀,金鯉、白鰱、青魚,紛紛探出水面,密密匝匝,脊脊濟濟。德貴之子,盪一小舟,輕駛河汊,手舉10萬年前“丁村人”就會使用的木棒,照魚群劈頭蓋臉擊去,僅一小時,便獵魚百餘斤……看來,元人郭氏“魚美鮮求嘗”句絕非誇大其詞。
遠在秦漢隋唐,晉南就是皇家的布帛庫米糧倉。建國後,晉南一帶種起水稻,水如碧羅帶,稻若綠絨毯,使晉南一度成為真正的北國江南。我問及解放前此地農家的生活境況,曾主編過《臨汾農村合作化史》的王德貴告知我,解放前晉南一帶農民若不遇上災荒戰亂,從不吃粗糧。王德貴系一介寒子,1946年他讀高小時,按校方規定,月供白面45斤,豆油1斤半,菜金2.5元,他的下中農成分的家庭竟能應付裕如。斯時農家學子的生活標準,即使在當今的希望小學裡,也顯得有些奢侈。王德貴最依戀合作化初期,那時節,晉南百姓穰穰滿家,笑鼓柴扉。王德貴最難忘1956,那年大有,年穀順成。夏麥登場,千村百屯,麥垛連雲,農家囤溢缸滿,金黃色的尤物堆積場邊,竟分不下去;秋棉綻桃,金鈴吊掛,白絮如雪,收購站里,棉滿為患。有個叫甘亭的高級社,動用三台拖拉機往收購站運棉,車輪飛轉,不舍晝夜,運了整整一個冬天……
“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開杏花,待到五月杏兒熟,大麥小麥又揚花……”50年代,生於汾河岸邊的郭蘭英,曾以一曲《汾水長流》,唱沸了神州。此刻,我才真正體味到歌唱家那黃鶯出谷、聲動梁塵的神韻。
大河與沃野是一對情深意篤的情侶,花香鳥語是水土交媾的結晶。沒有花香的土地是無望的土地,沒有鳥鳴的世界是死寂的世界。汾河兩岸也曾是百鳥來儀的樂園。柳枝上曾有黃鸝啼囀,蓮池裡曾有鴛鴦交頸,新梁上曾有春燕壘窩,樹椏上曾有喜鵲築巢,稼穡里曾有群鳥呷呷,屋脊上曾有信鴿勾勾,葦叢里曾有翠鳥翻飛,長空中曾有蒼鷹行進,秋渚上曾見群雁棲息,冬堤上也曾留雪泥鴻爪……吉鳥親吻過汾河兩岸花的芳唇,良禽擁抱過洪洞的青枝綠葉,使得曩時洪洞的山水草木,分外清潤迷人。
我終於從王、劉那醉人的回憶里,覓到了鸛的蹤跡。
兩位“文化書記”都是鸛的目擊者。50年代初,洪洞縣境內的汾河灘頭,水草叢中,舉目可見成群的白鸛。至60年代末,還偶有三三兩兩的鸛鳥沿河鼓翼而飛……
現為山西省作協會員的劉郁瑞,兒時為寫一篇“觀鸛”的作文,在盛夏曾數度匿身蘆葦盪中,細觀過鸛的形貌舉止。鸛是百鳥中的犖犖大者,更是嬌嬌美者。鸛頸纖而修,身高而挺,足癯而節高,那潔白的翎毛,素之一絲則嫌白,黛之一忽則嫌黑,那流線型的身體結構,增之一分則嫌長,減之一厘則嫌短;鸛擎頭舉喙漫步淺灘時,更顯風姿綽約,仙韻飄逸。郁瑞觀鸛如瞧美姝麗媛,那白色的精靈美得令人心顫。一次,郁瑞見一老鸛攜兩隻幼鸛在淺灘戲耍,老鸛一改平時那高亢悠長的鳴叫,喁喁同幼鸛低語。幼鸛振翮撲水,老鸛用喙尖為幼鸛輕輕梳理羽毛。時見老鸛的長喙在水中搗動,不時有青蛙、小魚躍出水草,老鸛迅捷用喙接住後,再送進幼鸛口中。鸛鳥這般母子之愛,宛如人間舐犢之情……
黑老鴰以啄谷吞蟲維繫生存,這與端莊高雅的鸛的生活習性大相徑庭。我驀地想起唐人王之渙那二十字的千古絕唱——《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鸛雀樓”就在運城的汾河旁,那裡是汾河匯入黃河的交界處。運城曾為臨汾所轄。倘若無鸛可觀,那就大大有悖於古人建樓的初衷。假若是座“老鴰樓”,“烏鴉樓”,王之渙定會興味索然,失卻了吟詠的雅興。
謎團終於解開,祖槐上的鳥巢,定是鸛窩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