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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地震:纪念汉旺镇—我的出生地
送交者: gibsongao 2008年06月08日11:38:48 于 [加国移民] 发送悄悄话

四川大地震:纪念汉旺镇—我的出生地
前言
四川大地震将近一个月了,逐日上升的死亡数字,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图片,一个个可歌可泣的故事,让我总想写点什么。但想到那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霎那间的楼倾房覆,那慢慢流尽的鲜血,渐渐停止的呼吸,还有生者无助的寻找和绝望的哭泣,像巨大的梦魇一样压在我的胸口,让我想哭,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即使能,我的文字在这巨大的灾难前是这样苍白无力,也许不能表达其千万分之一,也就一直没有写。但是当我看到我的出身地—绵竹县汉旺镇成为一片瓦砾时,我觉得必须写点什么了。

汉旺镇东方汽轮机厂(简称东汽厂)是我出生的地方。它是一个制造发电厂的核心部件-汽轮机的国家特大型企业,由于关系国计民生,被列为三线建设项目之一。1969年我父亲从上海调到四川支援三线建设,1981年我们举家迁往祖籍河南。这种大跨步式的工作调动很有点南征北战的味道,这反映了当时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个人价值观:祖国需要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他在东汽的经历是他走遍大江南北建设祖国的光荣历史的一部分,而我们兄弟三人则自豪地成为了他光荣历史的见证:我哥哥出生在上海,我出生在四川,我弟弟出生在河南。自然,兄弟三人中我对四川情有独钟。这是一个职工近万的大厂,加上家属有一,两万人,除了厂区,电影院,文工团,图书馆,子弟学校等配套设施一应俱全(我母亲就是厂文工团的专业演员,曾经扮演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就像一个发达的小城镇。它的一切都是我日后乐此不疲的夸赞对象,这引起了我河南同乡的普遍不满,认为我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它在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不仅因为它代表着国有大中型企业的黄金时代,承载着父辈意气风发的流金岁月,更因为记录着我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学校
那时候没有网络,电脑,电子游戏,DVD,音响,更没有艳照门,超女,F4,四大天王,甚至谁家要是有个14寸的黑白电视,晚上8点以后一定是高朋满座等着看«加里森敢死队»或«敌营十八年»。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我的童年比现在孩子们的童年要快乐的多。弹弹珠,打纸片,打烟盒,玩泥巴,跳大绳儿,剪刀石头布,捉迷藏,还有和女孩儿玩过家家的游戏,看她们一边跳皮筋一边念马兰花的童谣••••••整天玩儿得昏天黑地,一切是那么天真烂漫,甚至是肆无忌惮。那时的岁月,就像蓝天上的白云一样无拘无束地四处飘荡,偶尔会跑得有点远,但是太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总会把我们带回夜晚的眠床;又像绿野上嬉戏的清风一样无羁,就算有无害的灰尘夹进来迷了眼,只要有谁安慰地吹几下,就会又立刻疯着跑着继续他的游戏。

再大一点儿,进了学校,那些高大的水泥建筑就像托塔天王的宝塔,把我们这些小孙悟空都关了进去,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课间可以放我们出来。那是多么快乐的课间啊!记得我们经常在老师的带领下玩儿丢手绢的游戏,有几次被丢到了没有觉察到,等到发现时那个小朋友已经找到位置蹲下了,只好再找个别的小朋友丢在他后面。当时只知道没心没肺地玩,现在想起来其中似乎有我挺喜欢的一个女孩儿。不好意思启齿的是,现在有时还会有点儿厚脸皮地想她把手绢丢给我是不是因为她也喜欢我。长大以后读了一片叫苹果树的外国小说,上面说人从5岁就开始恋爱了。我觉得这一定不适应于中国人,因为有种族的差异。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吧,那篇小说可是载在世界中篇小说名著选里的。比较安全的办法是从这个年龄再推后两年,这句话也许就对了,这样的话是7岁,正是我上学的时候啊。7岁的时候的感情,可以叫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吧••••••。但这终究是无从考证。我实在庆幸它的无从考证,正是无数这样无从考证的事构成了我的童年,那模模糊糊的音容笑貌,那若隐若现的故事情节,现在想起来还那么让人留恋,让人神往。

我属于挺调皮的那种,看到«加里森敢死队»后特别崇拜里面的那个扔飞刀百发百中外号叫酋长的人,于是充分发挥想象力做了一个飞镖,其实就是把一根大头针用胶布固定在铅笔上。飞镖既然做好了就要用,当然不能扎人,只能扎树。事实证明舞刀弄枪确实是男孩子们的梦想,不久班里就掀起了玩飞镖扎树的热潮。但我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这严重违反了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基本原则。终于办主任老师被惊动了,她展开了调查,发现没有头绪后她占用了两节她自己的课—语文课的时间来揪出罪魁祸首。男同学(当然如果女同学乐意和坏人坏事勇敢作斗争也欢迎)必须一个一个站起来揭发谁是这起恶行的发起者。不言而喻,尽管百般抵赖拒不承认反咬别人我还是被揪了出来。后果很严重,写了检查,被通知了家长,父亲狠狠修理了我一顿,然后让我向老师道歉。他教我怎样说,他说一句,我哭哭啼啼地跟他说一句,一遍遍直到他满意为止。我虽然调皮,可自尊心非常强,在那天去学校的路上,我把准备上交的罪证—那把飞镖给扔了,也没有向老师道歉。幸运的是老师也没有再计较,我想可能是我父亲知道我面子薄不好开口替我道了歉。这件事儿也许是我一生中做的最恶劣的行径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挺有成就感的,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感受领导新潮流的快感。

这些都发生在那个学校里。上学是老老实实朗读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的时候,放学后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天堂。在学校的时候盼望放学,放学后盼望着永远不用再去上学,我做梦都想地震把学校的大楼震塌,这样我们就永远也不用上学了,至少可以逍遥几个月。可是在我眼里,学校的大楼是那么严整,那么结实,就像老师严肃的面容,让我无法心存侥幸••••••可是,它们在一刹那间坍塌了,瞬间掩埋了200多个鲜活的生命。一起坍塌的还有家属楼,厂房,还有其他配套设施,也许有我曾经住过的楼房,我曾经流连忘返的电影院,我曾经玩过捉迷藏的家属院。

我知道,那坍塌的是我的儿童乐园,我的梦想宫殿。我天真烂漫的记忆,曾经是一只身姿轻灵的鸟儿穿梭于鸿蒙的时空,现在它的巢已支离破碎,它将在何处栖身呢?我清澈嘹亮的歌声,曾经是一条欢快激荡的小溪一次次把我带回童话的花园,现在它落满了灰尘堵满了石块儿,是否也要像生者的泪水死者的血液一样,将要干涸呢?我的笑容,曾经是烂漫的映山红收藏在岁月的相册中,现在崩裂的地层把它埋入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它是否也触到了死亡的寒冷呢?

小河
从我们厂到汉旺镇,只隔着一条小河。童年的很多事情都和这条河有关。河在童年的我心中是个危险的地方,记忆中父母就不断告诉我们发水冲跑小孩儿的事儿。不知这件事儿真实与否,有件事儿确实是真的:有一个中学生不慎把标枪掷过学校的围墙而掉进了河里,他下河去捡却被水冲进涵洞里溺水死了。这个学生最后被按照烈士的规格开了追悼会。这个故事在我心里第一次留下了死亡的阴影。因此,对我来说,活动领域从家属楼扩大到那条河几乎是一场探险,我相信是哥哥直接或间接把我带到了河边,因为年长我4岁的哥哥在我心目中几乎是个英雄,只有对他的追随才能使我有足够的勇气到那里。我还记得在河边看着哥哥所在的班级从河那边走过来的情形,当时我心里充满了对他们能越河远游的羡慕。弯弯曲曲的小河在四川阴暗的天空下穿过郁郁葱葱的原野流向远方,它源源不断地滋养了我对于外面的世界最初的向往。

这条河与我似水流年的童年水乳交融。首先把我和这条河联系起来的是打仗的游戏。在我们的经典游戏中,打仗永远是男孩子们最为热衷的,为了做一个勇敢坚强的战士,我们会不惜把行头弄脏,身体受伤,家里的东西用光。最典型的例子是一个大孩子,我至今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号召力,他把全厂的儿童和少年集结起来,按照军事编制组成了一支大军。为了让这支大军名副其实,他把家里所有的木料用来做了无数只木头枪,军官佩手枪,士兵佩冲锋枪。我还记得我们这支大军手拿武器在河边浩浩荡荡进发的情景。我哥哥的任务是侦查敌情,一次在河边执行任务时不小心掉下岸去磕破了头。他眉头上留下的伤疤成了他的永不磨灭的勋章。至于我,因为年纪小,虽然没有他们那样叱咤风云的机会,但我有表现军人风范的方式,那就是充分发挥皮鞋的作用。皮鞋在那时还算奢侈品,因为弟弟还没有出生,我是家里的宝贝,父母给我买了一双新皮鞋。有了它,行军的时候我无所畏惧,特别是碰到有积水坑泥巴地什么的,我会在稀里哗啦泥水四溅中夸张地踩踏过去,这时,伙伴们只有站在原地敬慕不已。这无疑给了我极大的满足感,我模糊地记得幼小的我踩过水洼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这一形象成为我童年的经典回忆。后来,电影闪闪的红星上映后,因为我长得特别像里面的潘冬子,大人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潘冬子,我的红色儿童的形象一直维持到我们家搬到河南。酷爱打仗游戏的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是我臂力大增。我们经常比赛谁投手榴弹投得远。其实并没有手榴弹,只是河床边儿普通的石子儿。苦练的结果是不知不觉我投得越来越远,这项本领使我荣幸地代表幼儿园到绵竹县参加比赛,夺得了什么名次记不得了,还在小学代表班级在校运动会上夺得掷垒球第一名,得到的奖品是一把尺子和一块儿毛巾。

除了行军打仗,我们还特别喜欢另一个游戏。河中间有一块儿大平石,我们站在石头上,盯着水面看,要不了多久,就会产生一种感觉:感觉我们所在的石头像一艘舰船,正乘风破浪驶向前方。然后我们会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罗斯一样,享受那种飞翔时心旌荡漾的感觉。那时四川潮湿温软的风吹过我稚嫩的脸庞,潺潺的水声鼓动我想象的羽翼,使我感到要漂浮飞升起来。除了流水声,四周一片静寂,可以听见原野呼吸的声音。太阳像一枚轻浅的红唇浮现在天空,似乎在宣告爱情已经降临到每个人身上。那是一种大爱,那男女无关,那是在和童年恋爱,和自然恋爱,和世界恋爱。它简单纯洁得像空气,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它却无时无刻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渗入你每一个毛孔,滋润你的每一寸肌肤,浇灌你的每一块儿心田。

现在,这条河,曾流淌我的童年梦想,已接近干涸了;河之上的天空,曾放飞我无拘的向往,被死神的翅膀遮蔽了;河边的绿野,曾结满我青葱的目光,也快要枯萎了。我的童年的舞台剧的背景都消失了,我到哪里去找它呢?

汉旺镇

过了河就是汉旺镇。镇上三百六十行的店铺应有尽有。它琳琅满目的商品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对我们有天然的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被一件事情大大的强化了:有一次我生病了,母亲从镇上给我买了一碗麻辣面,我发现只有生病才能吃到的东西这么好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只有在镇上才能买到。米花糖,山楂片,三大炮,夫妻肺片,麻辣面••••••,每次从饭馆前经过,那诱人的香味,店家高亢婉转的叫卖声和从外面看进去淡淡的炊烟让我实在难以挪动步子。除了和大人一起来,这是我们至少有个几分钱才能涉足的地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曾绞尽脑汁,听说镇上的中药店收购蝉蜕,我曾拿着捡到的蝉蜕到镇上的中药店换钱。不知道是这个信息不正确还是我的蝉蜕的数量太少,我没有换到一分钱。这个挫败丝毫没有减少我对镇上所有东西的向往,尤其是那些好吃的。后来我就经常像一条小狗一样跟着哥哥到镇上去享受那些美味,或者只是饱饱眼福,因为他口袋里会时不时有点零花钱。显然父母不喜欢我们在镇上买东西吃,父亲就曾经说过他亲眼见过那个我最神往的面馆的老师傅用刚擤过鼻涕的手揉面。很显然这个轶事或谎言并没有让我对镇上的美味做太多消极的联想。相反我暗自计划过要把镇上所有的东西都尝一遍,这个计划到我们家调离汉旺的时候还没有完成。


现在,这所有的一切,都满目疮夷了。学校倒塌了,小河不再美丽,汉旺镇被夷为平地。 那里纠纠缠缠的雨,曾经滋润了我反反复复奔跑追逐的身影。那里布谷鸟的叫声,曾配和着我的脚步,播种了我生命的春季;它逶迤秀丽的山峦,曾像川剧韵味悠长的高腔陡调,带我到一个又一个神奇的境遇。在这里经历的一切,组成了我生命的地图,使我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里的点点滴滴,蛛丝马迹,构成了我生命的密码,是我能彻底解读自己。现在,我的儿童乐园,我的梦想宫殿,你在哪里?

一场雨下了,淅淅沥沥,它浇灭了一息尚存者最后的希望,为他们送行。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它在清洗这个巨大的伤口,抚慰这片刚刚经过剧痛的土地。残垣断壁和巨大的起重机沉默地对立着,救助者开始哭泣。幸存者在帐篷中进入了梦乡,不时发出痛苦的梦呓。那手握铅笔的孩子的手,已经被伸开;那些漂亮的小书包,已经被摆上小小的坟头,里面放着孩子心爱的玩具;那用指甲刻出的遗书,带着无比的骄傲和无比的痛苦,已经永远刻在大人的心里。

我要记住你,那消失的城市,那被围困的河流,那扭曲的山峦,那伤痕满布的土地;我要记住你,那在天崩地裂中辗转而保护孩子的人,你蜷曲的身驱给了他生命的空间;那在黑暗中互相呼喊着对方名字的人,你的话呵护了那烛光一样微弱的呼吸;那些徒手救助别人的人,你们的双手是幸存者“回家的路基”。我要记住你,那最先倒塌的教学楼,使藏在楼板中的谎言暴露无遗;那愤怒的声讨,那麻木的回避。我要记住你,三十年后的又一场浩劫,崛起的中国经历的又一次洗礼。我要记住你,那三岁孩子标准的敬礼,凝聚了中国在苦难中的尊严和感动;我要记住你,那个令人尊敬的老人,他真诚的泪水,打动了整个世界的心。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隐隐约约中,蓝色的炊烟已从帐篷中升起,成为这个巨大的坟场上生命的旗。战士们的身影在雨中播撒灾难后的第一抹绿。雨啊,你下吧,雨后的彩虹会更加璀璨,更加美丽,因为它里面消融了最黑的夜,灌注了最滚烫的血,在最纯净的泪水中淬过了火。

我天真烂漫的记忆,那只穿梭于鸿蒙时空的身姿轻灵的鸟儿,它的巢没有破碎,它将永远栖身在我心中。我清澈嘹亮的歌声,那条一次次把我带回童话花园的欢快激荡的小溪,它要涤荡灰尘冲开石块儿,带着生者的泪死者的血,引领我到一块儿更富有的地域。我的笑容,那收藏在岁月的相册中烂漫的映山红,它要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温暖那死亡的寒冷。
高山于07/06/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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