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槐
---------
作者:李存葆
一
在中国两千多个县份中,知名度最高的恐要数山西洪洞了。洪洞所以芳名远播,首先是因了一位天姿掩蔼的青楼女子那段凄婉哀凉的吟唱:“苏三离了洪洞县……”京剧是国粹,喜好者兴发时自会哼几句《玉堂春》,不好者偶尔打开电视机、收音机,眼睛或耳朵里说不定也会蹦进个苏三来,于是“洪洞”便深嵌在国人记忆的屏幕上。改革开放后,中外文化交流频繁,好奇的洋人竟也学唱京剧,《玉堂春》遂成了他们的首选剧目。前些年,我飞越太平洋参加中美作家对话会时,曾在几个大都市里聆听过洋小姐清唱的苏三唱段。金发碧眼的女郎们启动的虽不是樱桃小口,唱起来也不会字正腔圆,对戴枷苏三的心境更不可能有真正的体味,但通过她们那湿润丰腴的红唇,却使“洪洞”这个县名,在异邦传扬流播。
这是文化特有的魔力。华夏的禅山佛寺何其多,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竟使姑苏城外寒山寺的盛名历千载而不衰。九州的楼阁亭榭何其众,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却使一座平平凡凡的楼阁,成了自北宋以降游人不绝于途的胜迹,即使当今高楼广厦拔地而起,岳阳楼也没有失重,它永远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楼”。
我乃山东五莲人氏,儿时,却不知有五莲而先知洪洞。在村里,李姓只有近支三家,属外来户。在我呀呀学语时,祖母就曾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哼唱这样一首歌谣:
问咱老家在何处,
山西洪洞大槐树。
祖先故居叫什么,
大槐树下老鸹窝。
黑黑的老鸹又名乌鸦,在乡人眼中,向为不祥之鸟。先祖怎会住在名叫老鸹窝的地方呢?我幼小的心灵迷瞪不解。年长后,我曾多次问父亲老家究竟在哪里,父亲总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老家就在洪洞县的老槐树下,是洪武年间迁来的。
投锄从军后,烹文煮字的生涯使我有了遍游鲁豫燕赵的机会。不论是在宋江的家乡郓城、墨子的故里滕州,还是在沂蒙大山皱褶里的小村落、中原腹地里的开封府,谈及先祖何处,不管耄耋老叟、垂髫少年,还是田夫村姑、文人雅士,大都说他们的先祖也在洪洞。前些年,我浏览过不少鲁北豫东农村的族谱、牒文、墓铭,大多记载其先祖是明初从洪洞老槐树下迁来的。后来我又发现,那首“大槐树下老鸹窝”的歌谣,竟流行于大半个中国。那么多的百姓,以洪洞一县为发祥地,以老槐一树为遗爱品,实为千古之奇。这使我憬悟到:洪洞名重神州,苏三之唱仅有些许作用,而主要是因了明初的农民大迁徙。
怀恋是人类通有的情愫。姓氏与故里,对中国人来说,永远是座斑驳陆离的大迷宫。对故里的沿波讨源,对姓氏的探赜索隐,是国人天性使然。1998年暮秋,友人邀我小住临汾,观看壶口瀑布。知洪洞乃临汾所辖,乘车只需半小时。对祖槐,我心仪已久,在洪洞县城新建的“大槐树公园”里,方夙愿得偿。我托友人寻来洪洞县志和文史资料,细读后惊异地发现,不论是县志中,还是明清文人咏述古槐的诗文里,“老鸹窝”统为“老鹳窝”。县志及明清墨客的咏述肯定无虞,而那传流甚广的民谣,怎都将“鹳”变异为“鸹”呢?老鸹老鹳,灿如黑白;一字之易,天差地远。一个难以拉直的、僵硬的问号,在我脑中定格。因来去匆匆,我为没能解开“是鸹是鹳”的疑团而大憾。1999年3月下旬,我二进临汾,再做历史与现实的探访。
二
临汾,地处晋南,古称平阳。在进入临汾市区东西南北的大道上,各矗立着一座崇宏轩昂的牌坊。牌坊的门楣上,皆嵌有赫然醒目的五个镏金大字:“天下第一都”。这绝非临汾人的自我夸示。究览那万签插架的史乘典籍,人们会感到,临汾冠以“天下第一都”名下无虚。
上苍造就了晋南这片风土吉壤,这里曾是华夏先民的洞天福地。
1954年,考古学家在临汾地区的丁村,发掘出“丁村人”遗址。这发现,在古人类考古学上占有极重要位置。在此之前,从50万年前的蓝田猿人、周口店猿人到1万多年前的北京山顶洞人之间,我国尚缺少一道旧石器时代中期人类化石和文化遗存的链环。于是有洋人便妄下雌黄:中国人的祖先是由欧美迁徙而来的,中国人是外域人的变种。丁村遗址里发掘的10万年前的3颗古人类牙齿化石,齿为铲形,而铲形门齿恰是黄种人的重要特征,完全有别于门齿为勺形的白色人种。3颗牙齿出土,石破天惊,丁村的文化分量仅此就显得有些超重。在遗址里,人们还挖掘出旧石器时代之中、晚期的大批石器和上百件刮削器、琢背刀、雕刻器、锥钻等细石具。丁村文化遗存还告诉人们,2万6千多年前,丁村人就已会驯养动物,并学会了种植,初步结束了长期的迁徙狩猎,开始了半定居和定居的生活。在丁村遗址陈列室里,还摆放着披毛犀、大角鹿、转角羚羊等28种哺乳动物、5种鱼类及一批软体动物的化石。其中,那26米长的古象门牙,使今人不难想象,当时的大象躺下是一堵坝,立起是一座峰;那1米长的青鱼、鲤鱼的脊骨,如果将其还原,简直像一艘艘耕涛犁浪的飞舟;那脸盆般大的蚌壳,也可让今人猜度出它的肉体是何其丰厚……近年来,考古学者又在丁村附近的陶寺,发掘出中国最古老的鼓,鼓身乃树桩镂空,鼓面为鳄鱼皮所制……
是丁村人最早将文明的种子播入沃土,让民族的智慧不断勃发;是丁村人的后裔最早把喜怒哀乐糅进鼓点,奏响了华夏民族的第一乐章!
尽管《史记》称“尧都平阳”,尽管《山西通志》上说平阳乃“圣贤之渊薮,帝王之旧都”,尽管晋代临汾就有了规模壮观的尧庙,尽管山一样的尧陵就矗立在临汾的浮山之旁,但据我所知,河北唐县、山东定陶、山西沁水和翼城也都炫示为尧都。人们在剖析、判断、推理、考究历史风物真伪时,往往会忽略一些看来与事物缺少关联却具有特别意义的细节。“丁村人”的三颗牙齿、陶寺的鳄鱼皮鼓,都在佐证着尧在临汾建都的可能性、可行性、可信性。
最能显证太史公“尧都平阳”断语的,莫过于古称“神圣之邦”的洪洞了。在洪洞这片土地上,每一条溪流,每一块山岩,每一座村落,每一个姓氏,都会向人们诉说历史的神秘和苍老。南京大学历史系编纂的《中国历代名人词典》中,远古人物列有26位,能在洪洞找到他们的活动传说及文化遗存的竟达半数以上。
量子论的创始人波尔,对远古东方哲学纫佩叹服,在他接受勋章时,选择了伏羲的太极图为图案。《洪洞县志》记载,伏羲演八卦就在该县的卦底村。卦底村现存伏羲庙,庙后有伏羲冢,村中设画卦台。卦底村周围有八村环绕,且距卦底均为八里,呈太极图状。八个以各自姓氏为名的村庄分别代表八卦中的乾坎震巽离坤兑艮,依次标志着天水雷风火地泽山。卦底村旧时还有两座梳妆楼,象征日月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全国存有伏羲庙、墓的地方尚有数处,但像洪洞这样配套成龙者,仅此而已。
有伏羲必有女娲。正如“勺形齿”人的始祖双亲是亚当和夏娃,我们“铲形齿”人的尊翁太君是伏羲与女娲。在洪洞侯村,有中国最早的女娲庙、女娲陵。陵庙左近,有一高大土堆,土堆里埋有形态各异的彩石,传说是女娲炼石补天的净虚界。女娲庙的旧址上,曾有古柏一百零八株,现有三株仍龙干虬枝,相传是周柏。其一猴头柏,树身达八围……
国人向称炎黄子孙。炎黄之一的黄帝,姓公孙,名轩辕。《洪洞县志》载,黄帝生于该县公孙堡村,村名就是以黄帝姓氏命名的。继黄帝之位的是黄帝的孙子颛顼,关于颛顼,《洪洞县志》虽无记载,但对颛顼的七子皋陶却多有胪列。皋陶生于洪洞皋陶村,至今村中祭祀皋陶的香火仍缕缕袅袅。既然皋陶生于洪洞,其父王焉能不留行迹。承颛顼帝业的为帝喾,帝喾是黄帝的曾孙。继帝喾大位的是帝喾之子唐尧,尧生于临汾伊土,后迁居洪洞羊獬。唐尧禅位于虞舜,虞舜生在洪洞诸冯……至此,“三皇”之首的伏羲,以及史称的“五帝”,全都在洪洞留下了各自的行踪刻痕。
至于故里为洪洞的两位古代大隐士巢父、许由的传说,也在洪洞百姓中代代流播,耳熟能详。
洪洞羊獬村是尧的小女儿女英的出生地。游览村旁那占地近百亩的姑姑庙,人们会看到一副值得玩味的对联:“姐皇后妹皇后姐妹皇后,父帝王夫帝王父夫帝王。”这对联平白如话,却概括了亘古称誉的“尧天舜日”的史前清世。唐尧晚年,急于禅让,为考察他选定的继位人虞舜,将大女娥皇、二女女英嫁给了舜。舜其时躬耕洪洞历山,乃一介农人。舜继大位后,娥皇、女英姐妹俩皆为皇后,父亲丈夫皆当过帝王……
在全国,关于舜耕历山的传说地,有21处之多,这与舜年轻时遭后母及名叫象的异母弟的虐待,迫使舜四处漂泊有一定关系;但更主要的是,舜继位后,德泽黎庶,恩被百姓,声誉日隆,人们出于钦敬,都希冀舜曾在自己居住的一方水土上劳作过……然而,舜到底躬耕于哪座历山不牵强附会,洪洞一桩赓续了四千多年的习俗,会让人们觉得舜耕于洪洞历山,更合乎情理。
自娥皇、女英嫁到70里外的洪洞历山后,羊獬人与历山人便结成了姻亲。羊獬人称娥皇、女英为姑姑,历山人叫娥皇、女英是娘娘。每年三月三,羊獬人要到历山接姑姑回娘家祭祖,待到四月二十八尧的生日这天,历山人便来羊獬把娘娘迎回。这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动,历四千余年承传今日而不衰。
每年农历的三月三,羊獬村的男女老少都彩服盛装,以接皇后的礼仪,组成千余人的銮驾去接姑姑。人们或擎执事,或护凤辇,或扬万民伞,或秉金瓜、斧钺、朝天蹬,或举金锤、银锤、方天戟,或抬着猪羊,或担着美酒,浩浩荡荡,迤逦向70里外的历山走去……
最令人荡魄摇魂的是那由数百人组成的威风锣鼓队伍了。这些陶寺鳄鱼皮鼓发明者的后裔们,统着杏黄色的短服,齐刷刷,劲抖抖,唐唐哉,威威哉。但闻锣钹击节,金鼓奏响,起落有序。鼓手们时而跳打,时而搓打,时而举打,时而骑打,鼓声如惊雷滚地,似银瓶乍裂,若壶口瀑布泻来,敲醉了山,敲酥了水……
相传,鼓手们敲打的曲牌中,有五种为尧舜亲作。
接姑姑的队伍到达历山下的七个自然村后,七村父老倒屐相迎,暖炕新被,陈醪佳肴,奉若贵宾……
每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八,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的娥皇、女英就要回历山参加夏收了,历山七村的乡亲又以同样的规模,同样的礼仪,来羊獬村迎娘娘。在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动中,所经村落无不虚门掩户,跪拜接驾,街中村头,水果食品满盘盈桌,供迎送队伍吃得齿颊留香。这种接送活动,在“文革”中也未中断。百姓不能大张旗鼓地搞,便自发地组织起来,三五成群,怀揣馍馍,掬一把艾茎为香,汲几瓶泉水当酒,去虔诚地完成心的祭奠。
一种习俗,在两个相距70多里的村落里,竟延续了四千多年,这在我国历史上恐是绝无仅有。它说明尧舜的盛德,在洪洞民间的刻痕是何等沦肌浃髓!
……
在尧都临汾,在“神圣之邦”洪洞,华夏民族的始祖、先祖们,曾展示过壮士的抱负,曾尝试过英雄的果敢,曾进行过文明的征服。虽然传说的氤氲为始祖先祖们披上了层层神秘的袈裟,虽然后人想象中的宫阙殿宇早已坍塌,但他们神圣的灵光不会消散,因为一切曾憧憬过、寻找过的灵魂,总会涌动在后来人的血脉中……
洪洞,华夏的大半部古文明史在你这里浓缩;
临汾,你是抓一把泥土就能攥出古老文明液汁的地方。
三
我并没有忘记二进临汾和洪洞的主要目的:摭拾老槐树下所发生的故事,解开那“是老鹳还是老鸹”的谜团。
行前,我查阅了《辞海》,关于鹳的条目是这样写的:鹳,鸟纲,鹳科各种类的通称。大型涉禽。形似鹤亦似鹭;嘴长而直。翼长大而尾圆短,飞翔轻快。常活动于水边,夜宿高树。主食鱼、虾、蛙和甲壳类。羽毛灰色、白色或黑色。黑鹳体长约一米,白鹳较黑鹳为大。我国北方常见白鹳……
邀我来的友人年过半百,是药品管理界的全国劳模。谈及药事,他如数家珍。我问临汾、洪洞一带是否曾有鹳鸟,他诧为异事,摇头说没有,并一再安排我参观名胜古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迎合所谓文化人的雅趣。每到一地,陪同我的大都是三十上下的青年人,问及鹳事,他们纳罕惊怪,对我这京都来客,以《辞海》中定义按图索“鹳”,大惑不解。仿佛那白色的大鸟,与他们历来无缘。
数日访寻,难觅鹳踪,我不禁怅怅悻悻,忧忧悒悒,煎煎急急。友人终于窥晓我的心思,速为我搬来两位“文化书记”。一是年过古稀的王德贵,二为岁过花甲的刘郁瑞。80年代初,王、刘分任洪洞县委正、副书记。“大槐树公园”就是靠他俩运筹兴建的。王、刘曾在临汾多地为官,所到之处,大法小廉,不饮盗泉,且忙里偷闲,不废咏吟,忧世感时,偶得清词丽句。赋闲后,两人皆情系大槐树,醉心尧文化。堪可一提的是,刘郁瑞是纪实文学《天网》的主人公。《天网》搬上影屏后,主人公仍是真名真姓,国人曾争相一睹,刘氏遂作为清官形象兀立民间。
临汾、洪洞的古迹名胜大都备有宣传册页,一经文字蒸馏,挥发了岁月蕴含的原汁,消褪了历史的底色,读来乏味。王、刘都是啜饮汾河水长大的,讲起洪洞旧事情夺神飞,勾沉稽往,尘影梦痕历历如绘……
先民辄是逐水草而居,文明常常与大河联姻。三晋文明来自汾河。纵贯三晋长达七百余公里的汾河,无疑是山西的命脉和象征。汾水从宁武县管涔山雷鸣寺流出,披珠戴玉,逶迤南下,经古交山峡,出兰村峡口,斜贯太原盆地,再穿灵霍山峡,且歌且舞,直奔临汾……汾河两岸,名泉层见迭出,既像一枚枚偌大的玉装饰着汾水,也以汩汩不息的洁流为汾河增添着豪迈。洪洞县最北端有个村子名叫石止,意为汾水湍行到此已步入没有坡度的平川,水中再没有石子滚动。汾河在洪洞顿显其壮阔汗漫,它像一匹铺地蓝缎,温柔多情。山有水而媚,土得水而沃,汾河使洪洞民阜财丰。明《洪洞县志》称:“洪洞背霍山面涧水,箕山东峙,汾水西绕,山川形胜,草木夭乔,甲诸三晋,固一方之雄也。”《平阳府志》艺文卷中,载有元人郭嗣兴的一首五言百韵诗,把时处元朝的晋南描绘为安常处顺的乐境:“……形胜开千载,舆图壮一方。城池殊屏蔽,廨宇式轩昂。制锦掀高榭,鸣琴敞后堂……贩蔬盈市井,樗槐荫路旁……苜蓿青供茹,葡萄紫厌浆。鼠肥偏喜食,鱼美鲜求尝。罗雁来秋渚,呼鹩向晓冈……”元朝上演过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而郭氏笔下的晋南竟连肥鼠都挑拣食物吃。但通观全诗,郭氏意在状摹故土风情,未见一句向蒙元统治者谄媚之词。
倘若说斗方名士郭氏在咏吟故土时难免有夸耀成分,且元朝距我们毕竟悠远,今人很难走进郭氏用音韵营造的风俗画中。而王、刘两位“文化书记”,则用他们的亲览亲睇、亲聆亲闻、亲历亲察,为我们写真出一幅50年代人与自然的和谐图。
洪洞,人称“水包座子莲花城”。汾河两岸,曾是花的原野。当剪剪春风吹皱了汾水,沥沥春雨洗涤了冬的岑寂,柳枝儿便谢黄抽绿。蒲公英、车前子、苜蓿、牵牛次第绽蕾,杏、桃、梨、榴树、海棠、秋菊应时开放,从桃花红到芦花白,从孟春到暮秋,五彩纷呈,花事不败。洪洞人尤爱荷。洪洞大地上的塘堰水湾、沟洫毛渠里,遍植莲花。最能迷乱人们双瞳的要数洪洞护城河中的芙蕖了。宽漫的护城河曾绕古城一周,“水包城座”组成了莲花的长廊。盛夏时节,芙蓉出水,肥叶硕花,攒攒挤挤,比肩争头。白荷如雪如玉,纤尘不染,红莲似火似焰,舞姿蹁跹,鸭戏清波,鹅鸣花丛,人至河畔,衣薄风香,新凉涤暑……
在洪洞,汤汤汾河及由其派生出的溪湾沟汊,曾是鱼虾贝藻自在蕃孳的领水属地。昔日汾河中的鱼虾密度之大,会令当今端坐鱼塘的钓者舌挢不下。由于鱼多虾丰,长于洪洞,齿为铲形的“丁村人”的后裔们,在食鱼方面显得特别挑剔。汾河曾盛产鲶鱼,大者十余斤,小者三五两。当今鲶鱼烩豆腐已成为星级宾馆的一道腾贵佳肴,但昔日洪洞人不管鲶鱼大小,都不屑一食。原因是鲶鱼喜啖腐烂之物,洪洞人嫌其不洁。汾水多甲鱼,夏日里小伙们嬉水河中,只要用脚踩踩,即可从泥沙里抠出几只老鳖来。当今甲鱼已成为养生者的大补上品,而昔年的洪洞人竟拒不铺啜。理由是甲鱼长于紫泥而不净,且眼小如秤星,五官局促,其丑陋之状令洪洞人厌恶。直到80年代初,肥肥的甲鱼五角钱一斤也无人问津。《天网》的主人公刘郁瑞,50年代中期曾执教于汾河岸边一中学。这天是星期日,他因备课未归家,时及中午,正愁无菜佐饭,有学生自告奋勇去汾河捉鱼,说罢拎起抄网撒腿河边,半小时许,便携六尾金鲤而归。又半小时,半锅红烧鲤鱼端上书桌,师生两人遂尽兴饕餮。从刘郁瑞温馨而甜蜜的回忆中,我似乎悟到一种传递信号:昔年人们去汾河捉鱼,如同农人至菜畦割韭,村妇到瓜棚摘豆,可俯拾仰取,任割任摘。年近七旬的“文化书记”王德贵,孩提时曾是捕鱼捞虾高手,其子亦不乏猎鱼基因。1970年盛夏,一场豪雨过后,汾河陡涨,水中氧稀,金鲤、白鲢、青鱼,纷纷探出水面,密密匝匝,脊脊济济。德贵之子,荡一小舟,轻驶河汊,手举10万年前“丁村人”就会使用的木棒,照鱼群劈头盖脸击去,仅一小时,便猎鱼百余斤……看来,元人郭氏“鱼美鲜求尝”句绝非夸大其词。
远在秦汉隋唐,晋南就是皇家的布帛库米粮仓。建国后,晋南一带种起水稻,水如碧罗带,稻若绿绒毯,使晋南一度成为真正的北国江南。我问及解放前此地农家的生活境况,曾主编过《临汾农村合作化史》的王德贵告知我,解放前晋南一带农民若不遇上灾荒战乱,从不吃粗粮。王德贵系一介寒子,1946年他读高小时,按校方规定,月供白面45斤,豆油1斤半,菜金2.5元,他的下中农成分的家庭竟能应付裕如。斯时农家学子的生活标准,即使在当今的希望小学里,也显得有些奢侈。王德贵最依恋合作化初期,那时节,晋南百姓穰穰满家,笑鼓柴扉。王德贵最难忘1956,那年大有,年谷顺成。夏麦登场,千村百屯,麦垛连云,农家囤溢缸满,金黄色的尤物堆积场边,竟分不下去;秋棉绽桃,金铃吊挂,白絮如雪,收购站里,棉满为患。有个叫甘亭的高级社,动用三台拖拉机往收购站运棉,车轮飞转,不舍昼夜,运了整整一个冬天……
“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开杏花,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50年代,生于汾河岸边的郭兰英,曾以一曲《汾水长流》,唱沸了神州。此刻,我才真正体味到歌唱家那黄莺出谷、声动梁尘的神韵。
大河与沃野是一对情深意笃的情侣,花香鸟语是水土交媾的结晶。没有花香的土地是无望的土地,没有鸟鸣的世界是死寂的世界。汾河两岸也曾是百鸟来仪的乐园。柳枝上曾有黄鹂啼啭,莲池里曾有鸳鸯交颈,新梁上曾有春燕垒窝,树桠上曾有喜鹊筑巢,稼穑里曾有群鸟呷呷,屋脊上曾有信鸽勾勾,苇丛里曾有翠鸟翻飞,长空中曾有苍鹰行进,秋渚上曾见群雁栖息,冬堤上也曾留雪泥鸿爪……吉鸟亲吻过汾河两岸花的芳唇,良禽拥抱过洪洞的青枝绿叶,使得曩时洪洞的山水草木,分外清润迷人。
我终于从王、刘那醉人的回忆里,觅到了鹳的踪迹。
两位“文化书记”都是鹳的目击者。50年代初,洪洞县境内的汾河滩头,水草丛中,举目可见成群的白鹳。至60年代末,还偶有三三两两的鹳鸟沿河鼓翼而飞……
现为山西省作协会员的刘郁瑞,儿时为写一篇“观鹳”的作文,在盛夏曾数度匿身芦苇荡中,细观过鹳的形貌举止。鹳是百鸟中的荦荦大者,更是娇娇美者。鹳颈纤而修,身高而挺,足癯而节高,那洁白的翎毛,素之一丝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那流线型的身体结构,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厘则嫌短;鹳擎头举喙漫步浅滩时,更显风姿绰约,仙韵飘逸。郁瑞观鹳如瞧美姝丽媛,那白色的精灵美得令人心颤。一次,郁瑞见一老鹳携两只幼鹳在浅滩戏耍,老鹳一改平时那高亢悠长的鸣叫,喁喁同幼鹳低语。幼鹳振翮扑水,老鹳用喙尖为幼鹳轻轻梳理羽毛。时见老鹳的长喙在水中捣动,不时有青蛙、小鱼跃出水草,老鹳迅捷用喙接住后,再送进幼鹳口中。鹳鸟这般母子之爱,宛如人间舐犊之情……
黑老鸹以啄谷吞虫维系生存,这与端庄高雅的鹳的生活习性大相径庭。我蓦地想起唐人王之涣那二十字的千古绝唱——《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鹳雀楼”就在运城的汾河旁,那里是汾河汇入黄河的交界处。运城曾为临汾所辖。倘若无鹳可观,那就大大有悖于古人建楼的初衷。假若是座“老鸹楼”,“乌鸦楼”,王之涣定会兴味索然,失却了吟咏的雅兴。
谜团终于解开,祖槐上的鸟巢,定是鹳窝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