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好幸運,一年裡可以過兩個年,一個公曆年,一個農曆年。由於各地習俗不同,過年時的風俗也有些不一樣。現在來到美國,除非春節在周末,一般無法慶祝,連燒頓好吃的也辦不到。工作太忙了。所以只能回憶一下小時候在上海過春節的情景。 記得大人們說過,冬至大如年。所以冬至晚飯是要全家團聚在一起吃的。這恐怕算是過年活動的開始。冬至那天除了吃頓團圓飯外,沒有其他活動。這頓飯很豐盛。 現在只記得有一道菜叫一品鍋,是用文火燉出來的。在一隻直徑至少有一尺半的錫合金平底鍋里,放進全雞全鴨,一個蹄胖一塊火腿,還有筍和不是綠色的蔬菜,因為我不記得看到裡面有綠色。也沒有黃色的胡蘿蔔。可能那時候胡蘿蔔還上不了桌面。但有十幾隻棕色的虎皮蛋浮在湯麵上。 冬至後到年關前是過年的準備階段,把房子的上下里外都打掃乾淨,謂之除塵。隨後在門上貼一張有“福”字的紅紙。有的人家把“福”字倒貼,意為福到。我們家門上的“福”字沒有倒貼。那個“福”字是我寫的,因為我剛在練毛筆字。“福”字本是“示”字傍,我卻寫成了“衣”字傍。家父卻說“福”字多一點,很好。我們還貼了“福”字在灶老爺的神龕上面。那時的上海人貼春聯和年畫的不多。所有我們家也沒貼。廚子得採購食品儲存起來,有的菜要先燒好,放在冰櫃裡,怕請客太忙時來不及。送節禮的人也逐漸到來。吃的東西放進貯藏室。其他禮品留在客廳桌上,讓大人晚上回家來時看。還請了個裁縫來家,為每個人做新衣服。學校放了寒假。孩子們在院子裡放爆竹。我口袋裡放了一把小爆竹,手裡拿了跟點燃的香,把爆竹的引線用香點燃,再向沒人的地方丟出去,“啪”的一聲響,一路走,一路又點又丟。還有一種摜爆,向地面上用力丟去,就會爆響。有一種泥團摜爆,像粒指尖大小的泥丸,裡面是火藥,小孩們放在彈弓上向牆上彈出去,也會爆響。有頑皮的孩子去彈路過的行人。如果彈在人家身上,把衣服燒了一個小洞,會到家來告狀,就挨打。 吃年夜飯也是家人團聚之時,但還得先祭祖宗,想來是表示與祖宗一起團聚的意思。 客廳正中掛了祖宗的畫像,前面一張紅木方桌,桌子上方和左右兩側,每邊放上兩張靠背椅,空出的一側桌前綁上塊繡花的紅桌圍,前面有隻蒲團,可跪在上面叩拜祖先。桌上供了十碗熱氣騰騰的菜。每個椅子前面的桌上放着一雙筷,一杯酒和一碗飯。在有拜墊一側的桌上點着香和蠟燭。隨後家中自己人按長幼次序跪在拜墊上叩頭。等香和蠟燭一燒完,祭祖完畢,就開始吃年夜飯。在祭祖的同時,廚房裡在祭灶老爺。在一個磚灶靠牆的壁上,有一個小屋子樣的洞,裡面供着灶老爺的畫像。 酒菜都供在畫像前面的灶台上,一碗飯上面灑了一層黃糖,意思是要黏住灶老爺的嘴,使他在向玉皇大帝匯報時,不能說壞話。香燭點完後,就把灶老爺的像燒掉,說是上天去了。到了年初頭上,再買一張新的畫像放上,兩旁還有付對聯:“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 除夕晚上,孩子們最感興趣的是放那種大的二響爆竹和焰火,那時候我們叫花筒,紙筒里會放出火花來的。有種大的爆竹,點燃後,在地面上響一下,就升上了半空,隨後再響一下。接下來是守歲,但這是大人們的事。小孩還得睡覺。倒也不一定是大人強制去睡,到時眼皮不爭氣,粘到了一起,就自動去睡了。年初一醒來,先摸枕頭底下有沒有壓歲錢。紅封袋裡放幾塊銀洋,或者是幾個一兩小的金銀元寶。這是老規矩。被子上早就蓋好了新衣。起身後穿上新衣,先去向長輩拜年,然後吃糖年糕湯,甜甜蜜蜜,高高興興。但我更喜歡吃油煎糖年糕,把切成一片片很薄的糖年糕放在油鍋里,煎得脆脆的,比下在水裡的更好吃。在客廳的桌子上,中間放個裡面分格的銀果盤,放各種糖果,包括做成金幣狀的巧克力。靠四角的位置上有四個高腳銀盆子,上面放水果,有切成一段段的甘蔗,長度和盆子的直徑一樣,用紅紙條裹起來,表示節節高,步步高;再有蘋果橘子。在兩個銀盆子之間,還有車光玻璃的盆子,裝糖蓮子等蜜餞和西瓜籽葵瓜籽南瓜籽等。拜年的來客中,如屬長輩,我還得去叩頭賀年,當然少不了一份壓歲錢。年過完後,壓歲錢都上繳,說是存起來,大時給我作學費。有爸媽的晚輩來拜年時,也得給他們壓歲錢。傭人給每位賀客送上元寶茶。這不是金銀元寶,而是青橄欖,放在瓷製的有蓋茶碗的蓋上,再放一個在托底上。一般客人拜下年就走,因為還要去別家拜年。傭人就把那碗茶拿回廚房去,有新客人來時,再拿出來。按道理,新客人來應該沏碗新茶,但因為從來沒人喝這碗茶,所以傭人也懶得換。我爸媽當然不會過問這種小事。連我看在眼裡,也沒興趣向爸媽打小報告。對坐得時間長一點的客人,傭人再送上一碗銀耳蓮子羹。 賀客走時,會在茶碗底下壓上一個紅封袋,叫茶封,是給傭人的。過完年分給所有的傭人。春節期間,家裡經常請客,高朋滿座。但小孩不能上桌,另在一室獨吃,聽着大人們姆戰之聲,也感到節日的歡樂。姆戰在上海叫 “划拳”。對戰的兩人各用一手伸出手指,各猜雙方共伸出多少手指。伸出拳頭算零。雙方口中還要叫數字,但並不只叫一,二,三等。我記得當時大人是這麼叫的:一向恭喜(意為“一向發財”),兩相好合,三元及第,四季發財,五子登科,六六順利,七巧,八仙過海,九九歸元,十全十美。猜對的人是贏家,輸家喝酒。有時用套杯喝,約有十個杯成一套,小的套放在大的里。最小的比啤酒瓶的蓋子大不了多少。最大的比一般吃飯的碗大一點。從小喝到大,一局完成。換人再來。有時我站在邊上看一會兒,覺得挺好玩的。等大人不在時,我拿出這套杯來倒入冰汽水,一個人從小的喝到大的,感到肚子鼓鼓的。有客人時,吃罷晚飯,還要打麻將,常玩個通宵。傭人輪班侍候,整個夜裡要吃兩三頓宵夜。不然的話,准餓得頭昏眼花,哪還有精力玩通宵。我第二天起來,客人正在離開,都是一張張疲勞的隔夜臉。 過年氣氛一直延續到元宵節後。元宵也是我的生日。記得一個元宵日,大人家中有應酬,讓汽車夫帶我去逛城隍廟,買回一盞紙做的兔子燈,下面有四個輪子。到了晚上,點上蠟燭,我骨碌碌地拉着走,一不小心,兔子摔跤,燒了起來,好不心痛,可是我沒哭,因為在收音機里聽說書先生講過:“丈夫有淚不輕彈”。他沒說“大丈夫”,想來包括我這個“小丈夫”。況且大人答應再給我買一個。在我十歲那年生日,因為是元宵,大人藉機請了客,說是給我慶祝生日,但我可不是這次請客的中心人物。我還是算作小孩而在別室吃飯。不像我女兒在美國做生日,大家把她捧鳳凰似地當作主角。我也忘了當時收到過什麼生日禮物。元宵也是燈節。當時正月十三叫上燈夜,我們從城隍廟那裡買來好些燈,在家裡掛起來,有鳳凰燈,白象燈,獅子燈等,裡面都點上蠟燭。一直到正月十八晚上,叫落燈夜,才把燈都收起來,可以明年再用。元宵夜是燈節的高潮。除了看燈,還要吃湯圓。我家做湯圓的粉是豆沙色的,據說每年有人從家鄉帶上來給我們,叫蘿萁粉。有的地方還興打燈謎,把謎條貼在燈上。我們家裡可沒有燈謎,也沒人有興趣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