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猶太小女孩的上海故事
■沈寧
我不知道上海是否已經翻譯出版了這本書,但我在當地圖書館偶然發現這本英文書時,很吃了一驚,沒想到美國的猶太人會寫出一本上海日記。 此書全名是《上海日記:一個小姑娘自希特勒仇恨到戰亂中國的旅途》,作者名叫烏爾蘇拉·貝肯,是個猶太女人,家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現在搬於美國俄勒岡州居住。這本書的重點,是描寫作者二次大戰期間在上海的生活,好萊塢已經開始改編本書,準備製作電影。 烏爾蘇拉出生於德國一個富有的猶太家庭,從小住在祖傳的豪宅里,周圍都是樹林,古木參天,農田廣闊。一九三九年,德國納粹蓋世太保衝進她家,二話不說,強行帶走了她的父親。當時情況下,全德國的猶太人都遭受監禁和屠殺,貝肯全家沒有一個人敢去面對蓋世太保。極度恐慌之際,別無辦法,便將年僅十歲的烏爾蘇拉送到當地蓋世太保總部,請求納粹暴徒釋放她的父親。 為了挽救父親的生命,小姑娘烏爾蘇拉站在若干身穿黑色軍服的納粹官員面前,請求了許久,最後終於領到父親。他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但仍然活着,奄奄一息。其後不過幾天,父親剛剛能夠行走,貝肯全家便匆匆逃離納粹德國,乘坐一條海船,投奔到陌生的中國上海。 二次大戰期間,“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南美諸國、中美諸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南非,更別說歐洲各國及其屬地,沒有一個地方願意接受猶太難民,”據烏爾蘇拉在她的書裡記述。整個世界,只有遠在另一方天邊的中國上海,向猶太難民伸出了援助的雙手。那些年間,上海總共接受並救濟過近兩萬名猶太難民。這些難民後來都成了以色列復國的領導人,所以全世界猶太人對於上海當年對猶太人的恩德,至今感激不盡。 貝肯家人到達上海之後,居住在虹口,當時是全上海最貧窮的一個地區。烏爾蘇拉在她的書裡詳細地描寫道:擁擠不堪的街道上,塞滿乞丐、娼妓和鴉片鬼。那情景把從小養尊處優慣了的烏爾蘇拉嚇壞了,可她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住進窄小骯髒的小弄堂,那是當時占領了上海的日本侵略軍,專門劃分出來給猶太難民居住的難民營。 烏爾蘇拉的書裡記述她當時的所見,“天上烈日酷熱,空氣潮濕,如同蒸煮,地上是亂丟的果皮,發霉的食物渣滓,爛骨頭,死貓,淹斃的小狗,死老鼠的殘屍,還有一個被丟棄而死亡的新生嬰兒。這一切襯托着眾多的人臉,排列在路邊的馬桶里散發的尿臊氣味,還有到處的血污。” 為了躲避難忍的臊臭,烏爾蘇拉一家,經常寧可跑很遠的路,到市內的一家旅館,去用那裡的廁所。根據烏爾蘇拉的記憶,她在上海虹口猶太難民營里遇到過各式各樣上海做小買賣的人,有做奶油花生的小販、乾果商、做布店的,做米店的,還有茶館的夥計和賣草藥的郎中。 她就在那麼一個地方,度過了漫長的八個年頭,期間她親眼見到一個好朋友染上白喉症而死,也躲過了盟國空軍的轟炸而倖存。因為上海猶太難民營同時也是日本強盜的避難所,盟國曾對該虹口猶太難民營進行過大轟炸。此外,日軍占領上海期間,烏爾蘇拉曾經趁着夜晚,在鼠疫蔓延的河中游泳,搶救支援中國抗戰的美軍傷兵,也曾為了抵抗強姦而失手殺死了一個日本鬼子。 所有這些痛苦的經歷,都沒有將年幼的烏爾蘇拉擊倒,她頑強地在上海猶太難民營生存下來,並且長大。烏爾蘇拉在她的書裡,記敘了許多在上海遇見的難忘友人。其中一個叫做羅莎·古德伯格的女人,經常在滿地爛菜葉的小巷裡,坐着一張三腳小凳,不斷地對過往行人輸送堅強和樂觀,她呼喚:今天就走出去,創造一個奇蹟吧。 就是在那個上海猶太難民營中,烏爾蘇拉的父親傳授給她許多寶貴的人生價值觀,她的母親也從來沒有喪失自己高貴的精神狀態。烏爾蘇拉在書裡記錄:“母親經常說,獨裁者能夠殺害我們的肉體,但他們無法奪走我們的音樂。所以當生活痛苦得難以忍受的時候,我們全家就聽音樂。”在上海猶太難移民營許多窄小的窗口,經常會飄出巴赫、貝多芬、莫扎特以及舒伯特的音樂,很多德國猶太人逃難也不忘記攜帶那些偉大的音樂作品。 因為烏爾蘇拉的祖先是猶太和基督徒的結合,所以她在上海猶太難民營中感受到兩種不同宗教文化的薰陶。烏爾蘇拉記得,有一年聖誕節,晚餐是煮土豆、一杯熱茶和一小勺糖。而為了過猶太傳統的哈努卡節,她的母親用整年時間,積攢蠟燭。他們全家也做星期五祈禱。烏爾蘇拉從五歲開始,就接受家裡為她聘請的基督神父和猶太拉比兩個老師的宗教教育。但是烏爾蘇拉寫道,長大之後,她自己並沒有對任何一種宗教產生特別的熱情。她說,基督教神父說我從出生就是個罪人,我不能同意。而猶太教拉比所講述的上帝,總是那麼憤怒。相比之下,她倒是對東方的佛教更感興趣。 有一天,在上海猶太難民營里,烏爾蘇拉遇到一個佛教和尚,很快就結為好友。烏爾蘇拉還記得,那和尚名叫林緣(英文音譯)。他向烏爾蘇拉介紹了佛教的許多教義,以及許多中國道家的學說。烏爾蘇拉記述:在那些黑暗的歲月里,當她看見好友死亡和躲過盟軍轟炸,最需要精神支持的時刻,那個和尚帶着他的智慧出現了,給予她平靜和力量。 日本終於投降,戰爭結束了,烏爾蘇拉卻發現她感覺異常失落。林緣和尚開導她說,那只是她所熟悉的生活的一個結束,勸她忘卻那些她所習慣了的情緒,比如仇恨、恐懼或者被剝奪感。烏爾蘇拉寫道:“那個和尚告訴她,許多人害怕放開他們所親歷過的痛苦,讓歷史成為過去,因為那是他們僅有的生活經驗。”但她還是個年輕姑娘,她應該拋棄過去,享有一顆新鮮的心靈。他說:“你應該準備好,滿懷歡樂和激情,去擁抱現在和未來,並且包含感恩之心,迎接那些在前面等待着你的各種贈饋。” 在上海虹口猶太難民營里聽到那些話時,烏爾蘇拉大概很難想象得到,林緣和尚所說未來的贈饋,包括了美國所給予她的一座白色小屋,環繞着玫瑰叢和白色的木柵。上海八年之後,貝肯一家大小,移民到美國,定居科羅拉多州。那贈饋也許還包括她的美滿婚姻,她的先生曾與她同在上海猶太難民營度過了許多歲月,也算苦難之中的青梅竹馬。 烏爾蘇拉感慨:“每一天我們都感激我們的幸運,望着白雪覆蓋的洛基山,我們感到自己好像是晚到的新大陸開墾者,而不是迷失的人。”她說:“我們真的能夠應付幾乎一切我們所面對的情況,因為我們的內心裡存在着所有必需的天份。” 書中,還刊印了許多歷史照片,都是烏爾蘇拉的弟弟在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七年間在上海拍攝的,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