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和梅花糕，兩個足以成全一段活色生香故事的詞彙，凝聚着香艷的美食、消魂的女子、浪蕩的情事、風塵男女間的爭風吃醋……不過這裡的青樓梅花糕卻不是這麼回事，至少看上去還不是這麼回事。或許實際上也是一檔子的貨色；說起來人生不過如此，只是環境身份不同，便有了三教九流的稱謂，就像不幸落草為寇，就最多只能安個寨主的名號，娶妻也只能屈尊叫壓寨夫人；但若能爬上個九五至尊，寨子大到普天之下皆為王土了，別人就得尊稱你為帝王，你的夫人自然也就榮生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其實，說到底，換湯沒換藥。就像清水城裡的青樓點心鋪一樣，最初這家鋪子是革命後一家南洋移民回來的華人開辦的，大概中文學的不多，竟然給點心鋪取名為青樓，賣的是祖傳的梅花糕。說起來這種糕點其實是清水城的特產，用糯米豆沙豬油調和烘烤而成，噴香鬆軟，實乃江南一絕。只是這家移民不知加了什麼外國原料，把這原先的傳統點心改良的越發溫香軟玉，真是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大家都寶貝得不得了。整個小城無論達官顯貴還是平頭百姓都熱衷到青樓買這糕點。後來大概也是入鄉隨俗，店子的主人終究還是改了店名，加了三點水，叫清樓，讀法一樣，看上去卻冰清玉潔了不少。 有傷風化啊。吳先生一邊吃着清樓梅花糕一邊感慨，他倒不是指清樓，而是在教育兒子。吳先生是清水城為數不多留過洋、咸與維新式的人物。吳家是城裡的大戶，以前自然是足不出戶一心科舉的人家，後來吳先生在學堂里認識了幾個當時和他一樣的年輕人，於是和家裡鬥爭了數次，最終成功的結伴到歐洲遊歷了一番，等他回來正好是革命之後，他立刻就成了小城上的偶像人物，娶妻生子，開始了他的小日子。他從西洋帶回不少字畫，自己也學了幾手，在小城開了西洋畫館，偶爾收幾個富貴子弟，其餘的時間就是隨手塗鴉然後待價而沽。可謂往來無白丁，吳先生的父親看着看着原先一肚子的氣也漸漸順了，終於安然歸西。一代還一代。現在輪到吳先生為兒女發愁了。吳先生的公子現在就讀於附近一個大城市的教會學校，本事沒有學會多少，就知道天天嚷嚷着自由啊公民權啊——這是吳先生的評價，他倒忘了自己年輕時也差不多是這樣——兒子說現在是新時代了，要戀愛自由，他反對父母最近給姐姐忙活着挑選人家，那副精明的樣子，真是市儈。姐姐大了，不是你們手裡的崔鶯鶯，就算是，她也有權找自己的張君瑞吧。吳先生聽着兒子大逆不道的話差點噎着一塊香軟的梅花糕。你聽聽這是什麼話？吳先生氣不打一處來，“如洋，你不要以為你就是現在的弄潮兒了，你爹我當年也是和你爺爺鬥爭過、留過洋的，可是怎麼樣，世事證明，日子還是要過的太平安生最要緊。你懂什麼。”吳先生想想不說了，他自己是過來人，明白兒子現在想什麼，一副見到父母就是封建家長的樣子，你越教育，他越敵對——吳先生當初自己不也是這樣嗎？道理是要隔了十幾年年輕人才能悟到的，現在他們橫亙着這段時間，哪邊都說不透哪邊，一邊是看明白了卻說不明白，一邊是說的明白卻看不明白——這日子，還得自己過，經驗有時候就是弄不來的。就像這清樓的糕怎麼就是比其他鋪子的好吃？其他鋪子想學也學不來。沒有辦法。 吳先生嘆嘆氣，繼續回書房撥弄他的字畫了，花布是粗糙的，這裡不比西歐，找不到上好的麻布，只能用棉布湊合，顏料也是自己撥弄調製的，以前從西洋帶回來的早就干透了，吳先生無奈的看着又嘆了口氣。這時吳夫人端着一碗蓮心湯進來了，劈頭蓋臉就問“你想好送什麼了沒有？”——最近吳家已經為女兒如西物色好了人家，是城裡的蘇家。蘇家先生先前是革命志士，然後激流勇退回到城裡開了個新式私塾，教書育人，口碑極佳；而且據說蘇先生當年的知己好友現在都是省城裡的大官，於是小城裡但凡家有小女的大戶人家們都蠢蠢欲動。“其實也不是我勢利，蘇家要家底有家底，蘇家公子又是留洋回來現在在上海洋行做事，知書達理、一表人才，不是那種紈絝子弟，如西若和他有緣，真是這丫頭的造化。”吳先生心裡暗想。他和吳夫人一盤算，雖然在諸多傾慕蘇家的候選人中就他們家是最門當戶對的，只是總得有個提醒的人，或許該撿個時候去拜會一下蘇家暗示暗示。——只是這正式的第一次照面該送什麼比較好？兩人舉棋不定了。 此時，吳家小姐如西正和丫頭小雲在看着滬上最新的畫報，她自打女校畢業回家，就整天百無聊賴，看看畫報，寫寫兒女情長的詩詞。她自己也在盤算着自己的婚事，她是個明白人，不比她弟弟如洋那樣衝動，她也鎖定了蘇家少爺，她在滬上讀書的時候特地留意過蘇家少爺的行蹤，果然是個玉樹臨風有模有樣的人物，她的心裡自然也容不得別人了。這會她只等着父母暗示然後對方提親了。為了塑造最完美的自己，她現在甚至捨棄最愛的清樓梅花糕，打算雕鏤出最佳的身形好讓對方驚艷。腸胃是不能解饞了，嘴上還能，她還是忍不住和小雲說起清樓梅花糕，說着說着又說到清樓梅花糕的兩個當家小姐，說來可憐，清樓的主人都過世的早，現在就兩個大姑娘和先前的丫頭廚人看店，其中的辛苦自不待言。如西總在想人和人怎麼這麼不同呢，別人和她差不多大，卻得為了營生早起晚睡，拋頭露面，為了這個，大概連嫁人都是麻煩事了。誰會娶她們呢。如西越想越替她們難過，時常垂淚，甚至還為兩個姐妹寫過不少詩詞。沒事的時候更是差小雲或者如洋去多買幾合糕點回來，這樣才覺得心裡好受些。清樓的兩個姑娘，大的和如西一樣，小的和如洋年紀相仿，長的十分乖巧可人，只可惜因為忙於生計，早起晚睡，皮膚略現粗糙，也可能是南洋移民的緣故，皮膚雖然粗糙些卻健康黝黑，真是想不到這樣的女子能做出那樣粉雕玉琢的可人糕點來。如西時常感嘆命運和造化的不公，她時常巴不得父母能把那對姐妹接到家中，好生養着，不要再這麼辛苦勞作了……但是也就在想吃梅花糕的時候想想，然後又心安理得的吃甘甜香糯的梅花糕了。 大概也是這樣的同情和愛，如西對弟弟如洋的小狗初戀是暗中支持的。如洋因為幾次買糕點的交情居然和清樓二姑娘搭訕上了。十幾歲的少男少女，除了在書本上讀到過驚天動地的愛情以外，實際中卻沒遇到過；這下碰到一起，算是成心要來一次驚天動地不可了。只是礙於父母，如洋不敢聲張。如西心裡明白，一來同情二姑娘，二來幫着弟弟和他們也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於是時常給如洋提供會面的機會，而她則是他們之間的掩護屏障。阻擋着父母銳利的眼睛。如西心想，這個年代了，男女平等，父母要是干涉就是封建古董；二丫頭和她姐姐靠自己雙手吃飯，值得敬佩，女中豪傑，可以和秋瑾相比。心下頓時有自愧弗如的意味，一狠心差點就想跑到清樓當學徒工了。 那邊姐弟倆在和爹媽玩着躲貓貓的遊戲。這邊吳先生和吳夫人卻是沒這個閒心抓他們。他們一心研究着送禮的對策，既不能太貴重太張顯了，那樣好像顯得自己太急吼吼；又不能太隨便太普通了，那樣又好像自己沒有誠意沒認真對待蘇家。兩個人想來想去，愁的團團轉。這時如洋興沖沖的跑進來，嚷道，“我又看見准姐夫啦。今天蘇家少爺又到清樓買梅花糕，他每次回家都買梅花糕帶給蘇先生蘇夫人吃。哈哈，孝順的准姐夫啊。”說完一溜煙跑掉了。吳先生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只能閉嘴；吳夫人眼前一亮，說道“送糕！梅花糕一定是蘇家愛吃的糕點，不然蘇公子每次回來都要買作甚。而且鬆糕顯得親切合理，又不貴重，恰到好處，糕又有高興團圓的意思，多吉利！”吳先生一拍大腿，也不得不佩服夫人的智慧。兩人商量着等蘇公子回上海，過幾天他們就去蘇家送糕——暗示！ 這邊如洋興沖沖的對姐姐說，今天二丫頭和他說了好多好多南洋的事情，他打算畢業了也去南洋發展，開個糕點公司。如西笑他，就你，爹媽會同意？別做夢了。如洋懷壞一笑，又無限英勇的說，如果不同意，我們就私奔。歐洲的故事裡都是這樣的。如西說，私奔，奔哪兒啊？如洋說，這個我早就計劃了，這麼偉大的英雄美人的故事中國還沒有多少，我一定會實施！姐，驚心動魄啊，那才叫愛情。黃昏的天井裡，打下一方斜斜天光，甜美的橙色，溫暖卻短暫。如西笑笑說，好，我等着你們大功告成的那天，看爹媽的臉色一定五光十色，呵呵。 吳先生和夫人鬆糕那天，特地起了個大早，穿上會貴客才上身的素緞褂子和披風，吳夫人特地懷揣一個袖珍的西洋手爐，想借着這個和蘇家暗示兩家相似的淵源。然後兩人登上人力車像一朵素雲一般飄到清樓糕點鋪，買了新鮮出爐的梅花糕，興沖沖的直奔蘇家。 …… 下午，兩口子從蘇家回來，面色陰鬱。如西在家焦急的等了一個上午，現在看見父母這般神色，心裡登時涼了大半截。強打精神問了安。吳先生擺擺手說，別提了，真是見鬼了。今天蘇家上下雞犬不寧，蘇先生蘇太太都沒和我們好好說上幾句就匆匆擺了中飯吃了回來了。吳夫人說，也不知道蘇夫人是怎麼了，看見我們的梅花糕像是中了邪，一下子就哭的要死要活，一點體面也顧不得了。如西納悶，怎麼會這樣。父母做事向來得體，怎會這樣？ 數日後，清水城流傳着蘇家公子帶着清樓大小姐私奔的緋聞，大家談的不亦樂乎。吳家向來不關心市井流言，這次倒是聽的仔細，聯想到送糕當日清樓里只有二丫頭，沒見到大丫頭；再想到蘇夫人看到梅花糕就一下子哭的昏厥過去——吳夫人頓時明白了。她站在弄堂口，一陣眩暈，頓時淚如泉湧——一點體面也顧不得了。 回到家，只見吳先生正在大怒，兒子如洋留下書信說是要學習蘇公子的自由獨立之為愛奉獻的精神，所以帶着清樓二丫頭也不知去向了。吳夫人目瞪口呆，一時間，一雙兒女像冬日剛出爐的梅花糕，不多會就涼了，沒味道了？！她不信，找如西。如西閉口不說，直到聽說弟弟是學蘇公子云云，她驚恐的睜大了美麗的雙眼，保養的極好的小姐的粉頰玉手一起顫抖着，她嘴裡生平第一次狠狠的罵道：“清樓，青樓出來的賤女人……”完全忘記了曾經的同情和關愛，那是什麼時候，那時候她在高處，往下看，只覺得那女孩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需要拯救；而眼下，她卻成了被拋棄的人，那個需要拯救的女孩的確是被拯救了，而且還是她心裡的王子拯救了那個灰姑娘——她清樓的大丫頭是誰？她吳家的大小姐又是誰？——這個世界是徹底的混亂了。不成了。窗外的梅花有些已經開了，春天來了，如西看着外面，心裡憤憤然，於是遷怒到弟弟和二丫頭，她說“我知道他們會去哪……”於是指尖輕輕一挑說道，跟我走！ 吳家三人再次登上那朵如雲的人力車上倏倏的飄向城外……一路上，如西沒有哭，她想，輸都輸了，哭不是更加顯得輸的難看，她忍住，一心想抓住如洋和二丫頭報仇，或許還能套出大丫頭的下落－－她心裡恨恨的，不知在恨誰，似乎更是恨自己。但是恨什麼呢？自己也沒錯啊，那麼大丫頭二丫頭錯了嗎？她不知道，這樣一想，複雜了，她開始頭痛，拿出小鏡子理理頭髮，卻見鏡子理是個張牙舞爪的市井潑婦，她嚇了一跳，心慢慢下沉。她是誰？她是吳家大小姐，她現在又在幹什麼，儼然一個氣急敗壞要去捉拿姦夫淫婦的中年婦人，俗不可耐，不可理喻。人家的感情關你什麼事情？那是自由，那是驚心動魄，那是愛情！那是書上講過、弟弟如洋說過、她也明白的。她要抓的是誰？她可愛的弟弟和可憐的二丫頭，她想起她也曾經是他們的幫凶啊。她也曾在他們的激動中體驗過戲劇般的愛情——如果那是愛情的話，她只是還沒經歷罷了。她小小的腦袋開始覺得混亂。心底的暴虐畏縮到一邊，茫茫然的空白占據了她的周身。這時吳先生焦急的逼問她，“出了城到底向右還是向左？向右還是向左啊？”她茫然四顧，恍惚半天答道，向左，抬手指了指左面的小路，然後頹然垂落…… 人力車輕快的飄了過去，如西如釋重負的倒在吳太太身上，她心想：我要是清樓丫頭就好了，能夠遇到驚天動地的愛情，和愛的人在一起，還能吃新鮮的梅花糕——甘甜香糯…… 想着想着，如西心裡一陣甜蜜，昏昏然的入睡了。 人力車繼續飛奔着，吳先生和吳太太焦急的張望，哪裡有如洋的影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