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在夏天的傍晚重新登上阿魯姆
賽斯曼先生異常激動地大步上樓,走到羅得邁爾的臥室門口,從沒使過這麼大的力
氣敲門。正在睡覺的羅得邁爾一睜開眼睛就發出尖叫。門外傳來主人的聲音:
“請立刻到餐廳來,馬上要做些出門的準備。”
一看鐘才四點半,天剛蒙蒙亮。羅得邁爾還從沒這麼早起來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又急着想知道,又擔心得心裡七上八下,手忙腳亂地隨手拿起什麼都拿錯了,什麼也
弄不好。甚至她還慌慌張張滿屋子找衣服,最後發現已經穿在身上了。
那邊,賽斯曼先生這時正在走廊里使勁挨個按響每個僕人屋裡的鈴。於是每個房間
里的僕人一聽見鈴聲都驚得從床上跳下,慌裡慌張地胡亂穿上衣服。大家都以為主人是
被幽靈給抓住了,要請求幫助呢,於是都提心弔膽地一個接一個走出來。
可是,一走到那人跟前,大家都愣住了。賽斯曼先生好好的,正在餐廳里不停地走
來走去,一點都不像是被幽靈抓住了。他命令約翰立刻準備馬車停到大門口。又讓齊娜
喊起海蒂,叫她做好旅行的準備。傑巴斯被命令去海蒂姨媽作工的地方把她帶來。這時,
羅得邁爾終於整理完了穿戴。她衣服倒是穿好了,頭巾卻戴反了,遠處看上去,像是臉
長在了背上。
賽斯曼看見羅得邁爾的這副怪樣子,知道自己催得太急了。馬上說出原委,現在馬
上準備皮箱,把那個瑞士的小女孩的東西——賽斯曼聽不慣海蒂這個名字,所以經常總
這麼叫。——全裝進去。然後多送她些克拉拉的衣服。別磨磨蹭蹭,要快。
羅得邁爾大吃一驚,愣愣站着仿佛腳上生了根似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盯着賽斯曼。
她以為主人會把夜裡碰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暗地裡告訴她,心想好在天亮了,聽了
也沒關係,所以正迫不及待呢。可主人卻沒提它,而是交給她這麼一件又乏味又麻煩的
活兒,羅得邁爾一下子沒明白過來主人說的是什麼意思,仍呆呆站在那兒不說話,等着
主人繼續進行更加詳細的說明。
可是賽斯曼並不想做什麼說明,說完就撤下她在那兒像個木樁,到女兒房間去了。
果然像他想的,克拉拉已經被家裡亂糟糟的聲音吵醒了,正仔細聽是發生了什麼事。父
親坐到女兒床邊,把剛才抓幽靈的事告訴了她。接着又說,據醫生說,海蒂得了重病,
要是繼續這樣下去,夜裡會越走越遠,最後說不定會爬到屋頂上去,可就有生命危險了。
到那時就很難治了,所以決定現在就讓海蒂回家去。你要明白,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
能理解嗎。
克拉拉聽了很吃驚,也很難過。又想了好多辦法希望海蒂留下來,可父親決心已定,
不能改變了。不過,賽斯曼答應克拉拉要是她聽話,懂事,明年就帶她去瑞士。克拉拉
這才無可奈何地同意。不過她要求把海蒂的皮箱搬到這兒來,讓海蒂在這兒準備行李,
這樣,她就可以把海蒂喜歡的東西全放進去。爸爸高興地答應了。而且還說要送海蒂一
件貴重的禮物。
過了一會兒,蒂提姨媽來了。她在候客室里心神不定地等着,琢磨着這麼早被叫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意外。賽斯曼走進來,把海蒂的情況告訴她。又說必須儘快把孩子送
回家。蒂提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一下子蔫了。她還記得很清楚上一次離開阿魯姆大叔
時他說:“別再來第二次。”她把小海蒂帶到爺爺那兒,然後又帶出來,實在不願意這
回又把孩子領回去了。姨媽搖搖頭,立刻又開始動用她的能說會道的本事:“太遺憾了,
今天我無論如何沒法去送她。明天更不行。後天必須幹活,絕對沒時間。就是以後,也
根本找不出空。”
賽斯曼看穿了蒂提的心思,立刻讓她回去了。然後又叫來傑巴斯,讓他準備出門,
今天,待會兒就帶着孩子去巴賽爾。明天就能送到她的家裡。然後他可以馬上回來。不
用和她家裡說什麼,他已經給爺爺寫好了信。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傑巴斯。”賽斯曼最後說,“一定要好好記住!這張名片上
寫的是我認識的一家巴賽爾的旅館,你到了那兒,就拿出這張名片。他們會給這孩子安
排一個好房間。你自己想怎麼辦都行。但是你先要進房間把窗戶關得牢牢的,使大力氣
也打不開。然後等孩子上了床,你從外面把門鎖上。那孩子有晚上亂走的毛病,要是在
別處也從屋裡出來打開大門什麼的,可就不知會多危險,明白了嗎?”
“啊?!這麼回事?怪不得,是這樣?”傑馬斯驚奇地應着。這時,他終於明白了
幽靈的真面目。
“啊,當然!是的!不管怎麼說,你是個膽小鬼,告訴約翰,他也是。家裡全都是
些大驚小怪的傢伙。”
說完,賽斯曼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桌前給阿魯姆大叔寫信。
傑巴斯還愣愣站在屋裡,心裡反覆地尋思:“我要是沒被約翰那膽小鬼拽進屋,而
去追那白影子就好了。要是現在,我肯定會這麼幹!”
可不是,要是現在,燦爛的陽光把灰暗的房間照得四處明亮,不錯,他一定會這麼
干的。
這邊,小海蒂懵懵懂懂地穿上漂亮的衣裳,等着然後會怎樣。也難怪,齊娜把她搖
醒,從衣櫃裡拿出衣服,別的什麼都不說,只催她快穿上。齊娜是決不肯和沒有教養的
海蒂說話的。她甚至理都懶得理海蒂。
賽斯曼拿着信走進餐廳,早飯已經預備好了。
“那孩子在哪兒?”賽斯曼喊着問。
於是海蒂被叫來。孩子走進來說:“早安,先生,”又望着賽斯曼問:“這是怎麼
回事?”海蒂奇怪地抬頭看他。
“看來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吧,”賽斯曼說着,不由笑了。“今天哪,你要回家了,
待會兒馬上就走。”
“回家?”小海蒂小聲重複着,臉色刷白。好一會兒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感動極了。
“怎麼,不喜歡嗎?”賽斯曼先生微笑着問。
“不,很高興。”終於說出這一句,小海蒂的臉刷地紅了。
“那就好。”賽斯曼鼓勵她說。然後坐下來,並讓小海蒂也坐下,“好吧,早飯多
吃點,吃完馬上坐上馬車出發!”
小海蒂努力想多吃,卻一口也咽不下去。她太激動了,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在做夢。
她想:該不會一睜眼,又是穿着睡衣站在大門口吧。
“讓傑巴斯多帶些乾糧。”賽斯曼向剛好走進來的羅得邁爾說。“這孩子現在怎麼
也吃不下。也難怪。——你到克拉拉那兒去吧,等馬車準備好了就下來。”
賽斯曼轉過頭對小海蒂親切地說。
海蒂正想去,就飛快地跑上樓去。一進克拉拉房間,便看到中間放着個大皮箱,蓋
子大敞着。
“快來,海蒂,快來!”克拉拉喊。“你看,我想把這些放進去,怎麼樣,喜歡
嗎?”
說着,克拉拉一一數起那些禮物——衣服、圍裙、手絹、針線盒。
“還有這個,你看,海蒂。”
克拉拉邊說邊興奮地把一隻籃子高高舉起來。海蒂往裡一瞧,高興得直跳。原來里
面裝着新鮮的白白的圓麵包,足足有一打。這是送給奶奶的禮物。兩個孩子高興得手舞
足蹈,把就要分別的事忘在腦後,這時突然傳來喊聲“馬車準備好了!”——她們連依
依惜別的工夫都沒有。小海蒂又跑回自己房間。那兒還放着奶奶給他的那本美麗的書。
海蒂白天晚上都捨不得放下它,就塞到枕頭底下,還沒放到皮箱裡。小海蒂把它放到籃
子上。然後打開衣櫃,猜想大概那件東西也忘了放進去,找了找,果然——那件紅色的
舊披肩還在那兒。羅得邁爾覺得這麼寒磣的東西沒必要拿回去。小海蒂把剛才的書也包
到布里放到籃子頂上。這樣一來,這個紅包裹格外扎眼。做完這一切,海蒂戴上漂亮的
帽子走出房間。
下面,賽斯曼已經準備好把小海蒂放到車上,兩個小姑娘只好趕緊說“再見”。羅
得邁爾站在台階上正要跟她告別,忽然把視線落在了那個怪怪的紅包裹上,她立即從籃
子上搶下來扔到地上。
“這不行,阿爾菲特。”羅得邁爾責備她。“你不能拿着這玩藝兒回去,這種破爛
兒沒必要拿走。好了,一路小心!”
海蒂被她這麼一說,不敢上前撿起包裹。於是她懇求似地望着主人,似乎在說,她
最貴重的寶貝被搶走了。
“不許這樣,”賽斯曼堅決地說,“她可以把她喜歡的一切都帶回去。就是小貓烏
龜也沒關係。別要求她那麼多,羅得邁爾。”
海蒂趕快撿起包裹。眼裡充滿歡喜和感激。到了下面的馬車上,賽斯曼向海蒂握手,
親切地告訴她,他和克拉拉不會忘記她,還讓她路上多多小心。海蒂真心地感謝他對自
己這麼好,太謝謝了。最後又加上一句說:
“請您代我向那位大夫問好,謝謝他幫我那麼多。”
小海蒂還清楚地記得昨晚上大夫說:“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今天,果真是這
樣,她覺得這都多虧了那位大夫。
過了一會兒,小海蒂被抱上馬車。然後籃子和裝乾糧的袋子放了進來,接着傑巴斯
坐上來。賽斯曼再一次沖她喊:“小心着點兒!”
於是,馬車跑動起來。
過了些時候,小海蒂又坐上火車。她一直把那隻籃子一動不動地穩穩放在膝上,像
是一刻也不願放開手。要知道,這裡面放的是送給奶奶的麵包。想到這,小海蒂心裡暗
暗高興,不停地小心翼翼地看着籃子。幾個小時裡,她一直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因為她
終於真真切切地明白現在自己正要回到故鄉的爺爺那兒,回到阿魯姆和奶奶、山羊貝塔
那兒去。一切都變成什麼樣了呢?想到這,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就浮現在她眼前。突然,
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擔心地問:
“傑巴斯,阿魯姆的奶奶一定還沒死吧。”
“當然還好好的!”傑巴斯安慰她。“不會有那種事,肯定還活着。”
小海蒂又沉思起來。還時常瞧瞧籃子。她努力想像着這些麵包全擺到奶奶桌子上時
會是什麼情景。過了好久,她又說:“傑巴斯,你肯定知道老奶奶還活着吧。”
“當然了!當然了!”小海蒂的同伴困得迷迷糊糊地回答。“肯定還活着,不會死
的。”
過了一會兒,小海蒂也困了。她昨晚一陣折騰,再加上今天起得那麼早,睡眠嚴重
不足。當傑巴斯使勁搖着她的胳膊喊“快醒醒,快醒醒,馬上要下車了,到巴賽爾了!”
的時候,海蒂才睜開眼睛。
兩個人第二天上午,又在火車裡顛簸了幾個小時。小女孩仍舊把籃子放在膝上,不
管什麼時候都不交給傑巴斯。不過今天小海蒂一句話也不說了。馬上就要到家了,這種
渴望隨着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變得越來越強烈。忽然意外地傳來喊聲:“米原菲爾
特!”小海蒂從座位上跳起來。傑巴斯也吃驚地站起身。過了一會兒,車站到了,兩個
人走上月台,把皮箱放在一邊。不久火車拉響汽笛,從山谷向遠處開走。傑巴斯可憐巴
巴地望着它遠去。比起又要走那麼長的路,還是在火車裡被搖來搖去舒服得多啊。而且,
最後還得爬山,在傑巴斯看來,在這個未開化的國家裡,不知會碰上什麼危險可怕的事。
於是,傑巴斯四處看看,想找個人問問去德爾芙里村哪條路最安全。這時看到車站
旁邊有個用一匹馬拉着的帶木欄的小馬車停在那兒。一個肩膀寬寬的小伙子正把幾件火
車運來的行李搬到馬車上。傑巴斯走過去問哪條路去德爾芙里最安全。
“哪條都安全。”回答很冷淡。
於是傑巴斯重問一遍哪條路最好走,不用擔心掉下山崖,又順便問了問有什麼好辦
法可以把皮箱運到德爾芙里。小伙子看看皮箱,估計了一下大小,說自己待會兒正要去
德爾芙里。要是不太沉的話可以幫他託運。兩個人又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讓他把孩子
和皮箱一起帶到村子,然後找人把她帶到阿魯姆。
“我一個人能走。我知道從德爾芙里到阿魯姆的路。”一直認真聽着他們商量的海
蒂突然插嘴說。傑巴斯一聽,終於可以不爬山了,總算鬆了口氣。他意味深長地把海蒂
叫到旁邊,把一個沉甸甸的紙包和給老爺爺的信遞給她,囑咐她說——“這個包是賽斯
曼先生送的,一定放到籃子的最下面,麵包底下才行喲。小心別弄丟了,這要是丟了,
賽斯曼先生會非常生氣,一輩子都不高興的。這件事一定要萬分小心,小姐。”
“我一定不會弄丟的。”小海蒂信心十足地說,把紙包和信一起放到籃子最底下。
一會兒,皮箱搬上了馬車,傑巴斯把海蒂連着籃子一起抱到馬車的座位上,然後和小海
蒂握手告別,又做出手勢提醒她別忘了籃子裡的東西。因為趕車的人在旁邊。而且一想
到本來該自己帶他回去的,就更加不放心。
車夫跳上馬車坐到小海蒂旁邊,馬車向山那邊兒出發了。傑巴斯想到不用去爬山了
鬆了一口氣,在車站裡坐下,等着往回去的火車。
這個趕馬車的小伙子在德爾芙里開麵包店,正要把麵粉運到店裡。他沒仔細打量過
小海蒂,但和德爾芙里的所有人一樣,知道小海蒂被帶到過阿魯姆大叔那兒去。而且,
他還認識小海蒂的父母。所以不用看就明白她就是大伙兒議論紛紛的那個孩子。讓他不
可思議的,是這孩子居然又回來了。於是麵包師一邊趕馬車,一邊跟小海蒂搭話。
“你是阿魯姆大叔那兒的孩子吧。以前住在那個老頭那兒的?”
“嗯。”
“看你大老遠地跑回來,是不是那家人對你不好?”
“不不,不是那樣的。在富蘭克托沒有誰比我受到的照顧更好了。”
“那你為什麼回來了?”
“賽斯曼先生說可以回來。要不,我還是回不來。”
“噢?為什麼不再繼續呆下去呢?是他們讓你回來的嗎?”
“因為我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阿魯姆爺爺那兒更好的地方了。”
“你到了山上就不會這麼想了吧。”麵包師嘀咕了一句。然後又自言自語地說:
“我還是不明白,也許這孩子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過了一會兒他吹起口哨,不再說什麼了。小海蒂望着四周,心裡激動起來。她看見
周圍的景色是那麼熟悉,對面,法爾克尼斯高聳的山峰像個親切的老朋友俯視着她。於
是小海蒂也向他們問好。這樣,越往前走,她心裡越發迫不及待,最後幾乎想跳下馬車,
拼命跑上山去,小海蒂按捺自己坐着一動不動,可渾身卻不住顫抖。
過了一會,馬車到德爾芙里。這時鐘剛剛敲過五點。女人們、孩子們,一下圍到馬
車周圍。附近村子裡也有幾個人湊過來。麵包師馬車上的皮箱和小姑娘引起了大家的注
意。大家都想知道這輛馬車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孩子是誰家的。小海蒂從馬車上下
來,馬上說:“謝謝,行李爺爺過後會來取。”
說完就想跑開,可是人們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擋住了她。大家七嘴八舌地同時問她
各種問題。可是小海蒂像是下定決心不開口,從人群中間擠出去,人們也不由打開路讓
孩子跑了出去。紛紛說:
“那孩子害怕了,唉,也難怪。”還說起阿魯姆大叔這一年來比以前更嚇人了,和
誰都不說話,路上碰見人像是想吃掉誰似的,那孩子要不是沒地方可去,怎麼會跑到他
那可怕的龍潭虎穴里去呢。但是,麵包匠卻插話了。
“這件事,我知道的最清楚了。”接着用意味深長的口氣說起來——一位紳士把小
海蒂送到米原菲爾特,然後非常親切地和她告別。而且,一點沒和他講價,他要多少運
費,那位先生立刻給了多少。還加了小費。有一件事是千真萬確的,據說那孩子在那戶
人家過得非常幸福,是她自己希望回到爺爺身邊的。這些話讓村里人大吃一驚,立刻傳
遍了德爾芙里,這一天晚上幾乎每戶人家裡都議論着小海蒂丟下富蘭克托的好日子不過,
回到爺爺身邊去這事,沒有比這更熱門的話題了。
再說小海蒂從德爾芙里飛奔着跑上山。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好突然停下來。也
難怪,她胳膊上提的籃子又沉,越往上走路也越陡。小海蒂現在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奶奶現在還是坐在屋子角落裡的紡車旁嗎?不會是我不在的時候就去世了吧。”
終於,她看見了山上窪地里的奶奶的小屋。小海蒂的心咚咚直響。她飛快地跑了進
去。小海蒂的心跳得更加厲害,聲音更大了。——終於,海蒂跑上來了。——她不禁渾
身發抖,幾乎打不開門——可是,終於——她一口氣直奔進小屋裡。大口喘着氣,站在
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哎呀,你看你,”角落裡傳來聲音,“小海蒂就總是這麼跑進來。唉,真希望我
活着的時候,小海蒂能再到我身邊來,哪怕一次也好啊!喂,進來的是誰?”
“是我,奶奶,是我呀。”
海蒂喊着,跑到屋子一角,立刻蹲到奶奶跟前,撲上去,緊緊依偎在奶奶的胳膊上,
好高興好高興,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奶奶開始時,吃驚得目瞪口呆,後來用手撫摸海蒂
卷卷的頭髮,不停地說:
“真的,真的,是那孩子的頭髮,是她的聲音。啊,上帝啊,您讓我這麼高興!”
從奶奶看不見東西的眼睛裡,流出大滴大滴快樂的淚珠,掉到海蒂手上。
“是你吧,小海蒂,你真的又回來了吧?”
“是呀,是呀,是真的,奶奶。”小海蒂用肯定的語氣喊道。“別哭了,您看,我
真的回來了。以後還天天來這兒玩兒,哪也不去了。對了,奶奶,您可以有一段時間不
用咬乾麵包了。您看,奶奶。怎麼樣?”
說完,小海蒂把籃子裡的麵包一個一個拿出來,一共12個,放在奶奶膝蓋上。
“唉呀,天哪!哎呀,天哪!你給我帶來了多好的東西啊!”奶奶喊。
一可是,我最高興的,還是你回來了,小海蒂!”
然後,奶奶用手撫弄着小海蒂的捲髮,摸摸她發熱的小臉蛋說。
“有什麼事,跟奶奶說說吧。海蒂,說點什麼給我聽!”
於是小海蒂向奶奶說起她非常擔心萬一奶奶死了,就不能送給奶奶白麵包,而且再
也見不到奶奶了。
這時,貝塔的媽媽走進家門,大吃一驚,一下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兒。接着叫起
來。
“真的是海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海蒂站起身,向布麗奇伸出手。布麗奇驚訝無比地左右打量了一遍海蒂,說:
“奶奶,你要是能看見就好了。小海蒂穿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可好看了。我差點
沒認出來。桌子上帶羽毛的帽子也是你的吧。來,讓我看看你帶上是什麼樣。”
“不,我不想戴它,”海蒂堅決地說。“還是送給阿姨吧。我已經不需要它了。我
自己還有一頂呢。”
說完,海蒂打開紅包,拿出那頂破帽子。它本來就已經很破,一路上顛簸得更破了,
可是,這不成問題。海蒂還記得那天下山時,爺爺在後邊說不願意看到她帶着插了羽毛
的帽子。所以:才小心地保存着這頂舊草帽。也難怪,小海蒂總是想着回到爺爺那兒的
事。可是,布麗奇卻說:“別說傻話,這真是很精美的帽子。我不能要。你要是不喜歡
戴,可以賣給德爾芙里學校老師的女兒,那能換來一大筆錢呢。”
但是,小海蒂主意已定,她悄悄把帽子藏到了奶奶身後別人看不到的角落裡。然後
飛快地脫下漂亮的衣服,在齊肩的內衣外面圍了紅披肩。穿好後,就拉起奶奶的手說:
“我得去爺爺那兒了。不過我明天還會來的。再見,奶奶。”
“啊,你一定再來呀,海蒂。明天來吧。”奶奶懇求海蒂,一邊握住她的手捨不得
放開。
“你為什麼把那麼漂亮的衣服脫了。”布麗奇問她。
“我想穿這個去爺爺那兒。不然爺爺該認不出我了。阿姨不是也說有點認不出了
麼。”
布麗奇把小海蒂送到門口,做出神秘的樣子對海蒂說。
“穿那身不是挺好。爺爺肯定能認出你的。不過,你小心點。貝塔說,阿魯姆大叔
經常板着臉,一句話也不說。”
海蒂說完“再見”,就把籃子掛在胳膊上,向阿魯姆走上去,金色的夕陽正灑在綠
色的阿魯姆山上。遠處露出斯凱撒普拉那的大雪峰,它上面反射出的陽光照到這裡。小
海蒂每走兩三步就停下來,忍不住回頭看看。因為上山時那些高山在她身後。忽然,紅
色的光輝落在她腳邊的小草上。海蒂回過頭。於是——那美麗絕倫的景色這次再不是回
憶也不是夢境——法爾克尼斯山峰火紅火紅的、廣闊的雪原像一片火海,上面飄浮着玫
瑰色的雲朵。阿魯姆的草地染上一層金色,石頭反射着耀眼的光輝。下面金色的霧靄中
隱隱現出山間的谷地。
小海蒂站在這美麗無比的景色里實在太高興了,歡樂的淚水順着臉頰流下來。海蒂
禁不住合起雙手,仰頭望天,大聲感謝上帝——感謝他把自己帶回了故鄉。而故鄉的一
切是這麼美,比自己想像的還美,而且這些重新屬於她了。站在這樣神奇的大自然中,
小海蒂的心充滿了幸福。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表達她對上帝的感激。
四周光輝漸漸黯淡下去,小海蒂終於抬腳繼續走。她快步向上跑,不一會兒就看見
了上面的樅樹枝幹,樹下隱約的屋頂,接着又看見了整個小屋。爺爺正坐在小屋旁的長
椅上,吸着煙斗。那幾棵老樅村把枝葉覆蓋在小屋上,迎着晚風嘩啦啦地響。
小海蒂又加快腳步,還沒等爺爺看清是誰來了,就飛奔到爺爺跟前,把籃子往地上
一扔,緊緊抱住爺爺。她激動得說不出別的話,只一個勁地喊:
“爺爺!爺爺!爺爺!”
爺爺什麼也沒說,用手不住擦去淚水。——爺爺流淚,真是很久沒有過的事了。過
了一會兒,爺爺把小海蒂的胳膊從自己脖子上拿下來,把小孫女抱到膝上,仔細地端詳
了一會那張小臉。
“真的又回來了,小海蒂。”半天,爺爺才說。“怎麼樣?沒見你變得怎麼俗氣,
是被趕出來的嗎?”
“不,不是,爺爺。”海蒂急忙說,“您千萬別這麼想。他們待我都很好。克拉拉,
奶奶,還有賽斯曼先生。可是,爺爺,我想家,再也熬不下去了。所以,常常喘不上氣
來,可難受了。我怕他們怪我忘思負義,就什麼都不說。可是,突然有一天賽斯曼先生
一大早就叫我起來——我想這都多虧了大夫幫我——不過,這些事大概信里都寫着呢。”
說完,海蒂跳到地上,從籃子裡掏出那封信和紙包,放到爺爺手裡。
“這是你的東西。”爺爺說,把紙包放到椅子上,然後打開信看。看完之後,沒說
什麼,把信放進衣兜。
“怎麼樣,海蒂,還能和我一起喝羊奶嗎?”爺爺牽起海蒂往房子裡走。“不過,
你拿着紙包里的錢。有那些錢,你可以買個床,還夠買好幾年衣服的。”
“我用不着,爺爺。”海蒂堅決地說。“床我有了,克拉拉還在皮箱裡塞了好多衣
服,已經不用再買了。”
“拿着,拿着。放到壁櫥里去。以後肯定會用得着。”
小海蒂照爺爺說的做了,然後跟在爺爺後面蹦蹦跳跳地進屋。一進去她又高興地感
到真的回家了,在屋裡跑來跑去,過了一會兒,又爬上梯子——海蒂突然站住,從上面
驚慌地喊:
“哎呀,爺爺,床不見了!”
“馬上就能再做一個。”爺爺在下面說。“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好,下來喝奶
吧!”
小海蒂下來,坐到還放在原來位置的高椅子上。她捧起碗一口氣喝完,像是從沒喝
過這麼美味的東西。然後重重地嘆着氣,放下碗說。
“沒有什麼比家裡的奶更香的東西了,爺爺。”
這時,外面傳來尖亮的口哨聲。小海蒂閃電般地從門口沖了出去。一群山羊正又蹦
又跳地從山上下來。羊群正中間是貝塔。貝塔看見海蒂,一下呆住。像是腳下生了根,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愣愣地望着海蒂。海蒂喊了一聲“晚上好,貝塔!”就跑進羊
群里去。
“天鵝!小熊!還記得我嗎?”
山羊像是聽出了海蒂的聲音,把頭湊過來,高興地咩咩直叫。海蒂一個一個叫出它
們的名字。這下山羊們像失常了似地一大群跑上來想靠到海蒂身邊。急性子的“阿特立”
爭着湊過來,從另外兩隻羊身上跳了過去。連一向老實的“小雪”也不顧三七二十一地
擠進來把“土耳其大漢”擠到了一旁。“土耳其大漢”第一次看到它這麼蠻橫,也不甘
示弱地往前面直挺挺一站,把鬍子翹得老高。
小海蒂又能和以前的夥伴們在一起了,她開心得不得了,忘記了一切。她好幾次抱
住年幼嬌小的“小雪”,又拍拍粗魯的“阿特立”,她愛憐地撫摸圍在她四周的羊群,
一會兒被拉到這兒,一會兒被拽到那兒。終於,一直呆站着的貝塔也跑到一邊。
“到這邊兒來,貝塔,該跟我說‘晚安’了!”海蒂招呼他。
“你又回來了嗎?”
吃驚得得愣的貝塔總算想起來問。然後走到海蒂旁邊,握了握海蒂伸出半天的手,
像從前傍晚告別時那樣,又問:
“明天,你還跟我一起上山吧。”
“不,明天不行。不過,後天大概會去。明天我要去奶奶那兒。”
“你又回來了,太好了!”
貝塔高興地把臉笑成一團。該回去了,可今天要把羊群帶下去可格外難。貝塔連嚇
帶哄,總算把羊兒們趕到這兒來,可海蒂一隻手抱着“天鵝”,另一隻手挽着“小熊”
的脖子往回走去,山羊們一看到立刻轉過身,又拼命向海蒂追去,海蒂沒辦法,只得把
兩隻羊領進小棚,從裡面關上了門。要不是這樣,貝塔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把羊群帶走呢。
當小海蒂跑回屋裡時,她的床已經做好了。又軟和又厚實還有好聞的清香。乾草是
剛割下不久的。床上還整整齊齊地放着乾乾淨淨的被子。小海蒂高高興興地鑽進去,整
整一年沒睡得這麼香了。
這天晚上爺爺一會兒一趟,起來了10多次,他爬上梯子仔細察看小海蒂睡得好不好,
有沒有要起來的跡象。他看見月光照在海蒂床上,就找了一把乾草把牆上的洞堵上。又
反覆檢查是不是場嚴了。從今天開始不能讓月光照進來了(在瑞士、人們迷信夢遊病是
月光引起的)。可是海蒂睡得很熟,一次也沒起來過。這毫不奇怪,因為海蒂熱切渴盼
的願望已經實現了。海蒂在夢裡看見了被晚霞染紅的群山和岩石,還聽見了樅樹嘩嘩的
響聲。小海蒂終於又回到了阿魯姆的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