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縷突如其來的怦然

魯強

幾個月前，兒子收到了同班女生寫的情書。

我當然沒有大動肝火用極其粗暴而不理智的方式來對待早戀。我能保持沉着冷靜是因為我是一個開明的家長，以及————兒子今年5歲。他非常開心地把信拿回家。那是一封極其美麗的信，寫信的那個女孩子剛學寫字不久，筆跡稚嫩，但是洋洋灑灑寫了整篇A4紙。信中說很喜歡和兒子一起玩，信封是手工製作的，上面還畫了兩朵花。看完信以後我特別感慨，孩子之間的情誼那麼真摯那麼值得珍惜，我為兒子有這樣的小夥伴由衷地高興。

兒子更是歡呼雀躍。首先，他馬上寫了一封簡短的回信。之所以簡短，是因為兒子會寫的字很少。他新削了鉛筆，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拿着教寫字的書，照葫蘆畫瓢描了半天，寫了又擦，擦了又寫，終於歪歪扭扭寫了兩行字，說謝謝來信，自己也很喜歡和那個女生一起玩，以後會經常給她寫信。之後又認真仔細地折了個信封，信封上再畫上自己最喜歡的挖掘機。從開始寫回信到折完信封，大概用了兩三個鐘頭，期間打了無數次哈欠，揉了無數次他那小鹿般純潔清澈的眼睛，但是依然不肯停手也不肯將就，歷盡千淘萬漉滄海桑田的辛苦，憑藉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的毅力，終於讓回信大業告一段落，把那封至善至美的回信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去保育園的書包里。上床睡覺時已經精疲力盡，頭一沾了枕頭就睡着了。那是有史以來哄他睡覺最省力氣的一次。

讓我驚喜的還在後邊。兒子居然真的拿出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氣魄，按照最初那封簡短回信里承諾的那樣，時不時地就給那個女生寫一封回信。他寫字的能力，也從開始照貓畫虎只能寫幾個，到一氣呵成寫四五十個。以前教他寫字的時候，他兩分鍾之內肯定“尿遁”，現在經常自己主動提出要學寫字，即便去公園或者其它地方沒筆沒紙，也經常問我這個字是不是這麼寫那個字是不是那麼寫。愛情的力量實在是太偉大了。阿基米德說給他一個支點就可以撬動地球；按照兒子的氣勢，給他一封情書，他可以寫一部《源氏物語》。

後來那個女孩子沒再給兒子回信。或許對她來說，第一封信里表達的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是真的，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是真的，想和兒子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也是真的，但是不管多真，寫信這件事已經告一段落。兒子卻在走火入魔的路上漸行漸遠，時不時就寫一封回信。兒子還特意空出了一個抽屜，美其名曰用來存放自己極其珍惜的東西，而從頭到尾，抽屜里只存了一樣東西，就是這個女孩子最開始寫的那封信。有時候兒子把信拿出來念一念，時而含情脈脈，時而盪氣回腸，那封信是他血液里的氧，是他眼眸中的光，是他青春的路途中旖旎的風景，是他生命的土壤上噴薄的希望。

兒子啊兒子，你老爸我，膚如凝脂齒如瓠犀，文采斐然德才兼備，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濯濯如春月柳，軒軒似朝霞舉，經綸滿腹直追三蘇，才華橫溢堪比二王……你閉着眼睛瞎選一個隨隨便便遺傳一下，不好嗎？大丈夫要胸懷天下，好男兒要志在四方————上次我看見一個大老爺們兒如此舔狗，還是我追你媽的時候。

我突發奇想，寫信是一種很好的學習方法。如果我也給兒子寫信，他給我回信，那他學會五十音圖外加2000個漢字豈不是張飛吃納豆————還不夠塞牙縫的？我被自己挺拔而縹緲的智慧震撼了，專門上網買了彩色的A4紙，專門用電腦印上了兒子最痴迷的挖掘機。那天我下班之後半夜才到家，拖着工作了一天的疲憊提筆寫信。從開始寫信到折完信封，大概用了兩三個鐘頭，期間打了無數次哈欠，揉了無數次我那小鹿般純潔清澈的眼睛，但是依然不肯停手也不肯將就，歷盡千淘萬漉滄海桑田的辛苦，憑藉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的毅力，把我那天崩地裂、山體滑坡、不知道能繞銀河系多少圈的父愛如泣如訴如畫如歌如漆如膠地傾注到文字裡。信中說喜歡和兒子一起玩拼圖煎雞蛋做游戲，喜歡他的笑喜歡他的鬧喜歡他白襪子和身上的味道，喜歡和他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我把那封至善至美的信小心翼翼地放進他去保育園的書包里。上床睡覺時已經精疲力盡，頭一沾了枕頭就睡着了。那是有史以來我睡覺最省力氣的一次。

接連幾天，一想起兒子會把我寫的信珍藏到他心愛的抽屜里，為了時不時地給我寫回信苦練寫字，那封信是他血液里的氧眼眸中的光，我就忍不住笑。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渾身上下每個毛孔無處不舒暢無處不妥帖。每天早上叫我起床的，不是振興亞洲的理想，而是收到兒子一封封回信的美夢。

某次收拾屋子，在地上撿到一個很破很破很破很破的紙飛機，按照疊法來看肯定是兒子疊的。好巧，這個紙飛機和我給兒子寫信時用的信紙同一個顏色；好巧，紙飛機里也印着挖掘機；好巧，紙飛機上還有我寫的字；等會兒，這個破爛流丟的紙飛機就是我給兒子寫的信！

親，你聽過心碎的聲音嗎？我聽過，噼里啪啦的，碎得那是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地上撿起來的哪裡是紙飛機，那是一個老父親的心碎了之後，滿地的玻璃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