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許多人都讀過羅素的《我為什麼生活》,這篇短文之所以能夠成為不朽之
作,並不是因為羅素是西方二十世紀的哲學大師和思想巨人,而是因為羅素的
傾訴,非常簡潔而準確地道出了西方文化的心聲:
“三種單純然而極其強烈的激情支配著我的一生,那就是對於愛的渴望,對於
知識的尋求,以及對於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伶憫。這些激情猶如狂風,把我在
伸展到絕望邊緣的深深的苦海上東拋西擲,使我的生活沒有定向。
我追求愛,首先因為它叫我銷魂,愛令人銷魂的魅力使我常常樂意為了幾小時
這樣的快樂而犧牲生活中的其他一切。我追求愛,又因為它減輕孤獨感──那
種一個顫抖的靈魂望着世界邊緣之外冰冷而無生命的無底深淵時所感到的可怕
的孤獨。我追求愛,還因為愛的結合使我在一種神秘的縮影中提前看到了聖者
和詩人曾經想像過的天堂。這就是我所追求的,儘管人的生活似乎還不配享有
它,但它畢竟是我終於找到的東西。
我以同樣的熱情追求知識。我想理解人類的心靈。我想了解星辰為何燦爛。我
還試圖弄懂畢達哥拉斯學說的力量,是這種力量使我在無常之上高踞主宰地位。
我在這方面略有成就,但不多。
愛和知識只要存在,總是向上導往天堂。但是,伶憫又總是把我帶回人間。痛
苦的呼喊在我心中反響、迴蕩。孩子們受饑荒煎熬,無辜者被壓迫者折磨,孤
弱無助的老人在自己的兒子眼中變成可惡的累贅,以及世上觸目皆是的孤獨、
貧困和痛苦──這些都是對人類應該過的生活的嘲弄。我渴望能減少罪惡,可
我做不到,於是我也感到痛苦。。。”
羅素一生中內心經歷的三種激情,也正是整個西方現代文化心路歷程的縮影。
我一直認為,西方文化存在宗教文化和世俗文化的二元結構。這種二元結構是
西方文化的歷史發展、歷史積澱中形成的整個文化張力場,失其一端或弱化一
端,另一端則會產生邊緣化的失衡感。我們東方人看西方宗教文化和世俗文化,
都感到各有偏激,但只要把它們放在二元結構中觀察,兩者之間的相互拉動和
制約作用則非常明顯。簡而言之,文化的二元性結構,使西方的宗教和世俗文
化,各自獲得了存在的合理性。而作為文化的心靈折射,西方人內心世界也普
遍存在由人倫良知和個人意志交相疊織的二元化人格;羅素的心靈痛苦,正是
西方世俗文化從近代以降,日漸背棄宗教的社會現實在他人格上造成的撕裂感,
而他的痛苦從本質上講還是宗教的 ── 一種悲天憫人的深遠情懷。
當然羅素的文章中並沒有言及孝道,但他的側隱之心,愛及天下父母。如果我
們向他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會反對嗎?如果我們告訴他把老人視同累
贅就是不孝,他又會怎樣回答?而更重要的,在我們自己的眼中,有沒有把自
己的父母看成“可惡的累贅”呢?如果我們自己的確如此言行,那是否有必要
向羅素先生陳述一下“天賦的權利”和“義務”、“選擇”或者某種思維的
“高度和境界”?還是“生命和人性的尊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