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場乍見到闊別五年的父母，激動之餘難免有點失望。記得走時母親還是滿頭黑髮，幾年不見已經全部花白了，身上穿得衣服又肥又大，顏色和式樣皆老氣得很，哪裡還有記憶中的一點影子？
姐姐曾經在一次閒聊時說，父母和子女的關係比較尷尬：如果孩子有志向必定在四方，可那樣就很難盡到孝道，做子女的未免遺憾；若孩子在父母身邊倒是常可以幫着遞遞拿拿，那樣父母又認為孩子過於瑣碎，沒有什麼大的出息，自然顏面無光，委實兩難得很。
我們家似乎屬於前者。我兄妹四人皆在國外，做父母的固然寬慰，可是往往在他們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卻束手無策，母親還好，父親畢竟年事已高，雖然每次打電話他們總和我們一樣專撿拜年的話講，可這次一見，才發現他們老得厲害，尤其是年輕父親許多的母親。兩個老人這幾年究竟是怎樣過的每一天，從母親的白髮中可見一斑。
本來在他們來之前，我早有準備，更何況兩個人互相做個伴日子不會太難打發。可是沒想到來了三天，母親就有回去的意思。我假裝不明白她的意思，只一味強調他們來了這裡幫了我們多大的忙，我多麼快樂，想再怎麼樣過了春節再說，畢竟我們幾年沒有在一起了，更何況我們回去一次不容易，待的時間又不會長，難得他們來了，就多住一段時間。父親還好，笑說只當是再做一回訪問學者，母親卻每天念叨自己在中國的家，怕打亂我們正常的生活，怕花我們辛苦掙來的錢，每天盡在陪小心，絲毫沒有什麼享福的意思。
那天我加班回家，天熱，又加上很快要搬家，很多東西要收拾整理，母親再次暗示想回去，我突然崩潰了，眼淚大滴落下來，一句話不說。整理完一部分，我提出帶父親去圖書館借書，在車上，我再也忍不住，把這五年來的艱辛化做淚水傾瀉而出！
五年啊！整整五年，為了不丟父母的臉，活出個樣子來，我吃了不少苦，每次起了想家的年頭都被我生生壓了下去，怕就怕一旦開始就難以自拔，意志因此會薄弱，也就沒了堅持下去的勇氣。現在終於可以喘一口氣了，也暗自高興最苦的時候沒被他們看見，自己終於有能力帶他們到處走走，卻雖知他們要回去！
作為家裡最小的孩子，我從小就被寵壞了，傷心之餘自然口不擇言，把母親對我盡孝的不體諒大大埋怨一番，父親責備我的同時答應勸媽媽多住些日子再走。回到家，母親象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環顧四周，她早已把要整理的東西全清好了，我知道自己盛怒離開一定讓她很難受，沒有眼淚的她一定在心裡哭了不知多久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和她別彆扭扭，她找我說話我也只是簡單應答一下。因為心情不好，和誰說話都沖得很。
一個星期後，哥哥把媽媽接走去照顧嫂子月子，我因為上班，也沒有趕上送她。那天下班後回到家中，雖然爸爸沒有一同去，我卻突然覺得屋子裡空蕩蕩的，她人還沒有回國，我就開始想她了。
父親已經八十多了，他自己說恐怕以後不會再來了，而他們，尤其是母親，習慣了中國的生活，在這麼大年紀出國自然是割捨不下的，所以要他們移民的事情是不用想的，而我們早已習慣了這裡的生活，要我回去也是萬萬不可能的。我們做子女的，也只有這一生和父母在一起，實在是不能指望來世的，可是這樣一個個不在一起的日子過去，我們究竟還有多少時間能真正在一起呢？
我曾經說過，有父母的地方才是家，結婚這麼多年後依然還是這個想法。沒有在一起的五年裡，我強壓下想家的年頭，後來以為自己真的沒有他們在身邊也可以，可是在機場當他們走向我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這種血濃於水的親情是永遠也割捨不了的，我要和他們在一起，哪怕沒有什麼話說，每天見到也是好的。
母親曾經很委婉地說，我來加拿大後變了，不再是原來那個溫柔的小女兒了，我加了一句，變得你不認識了，不喜歡了，她誠實地點點頭。我知道她說得沒錯，在生活的重壓下，我的確變得粗礪了，可是在保護自己不被傷害的同時，我卻在傷害和自己朝夕相處的親人，更不應該的是我傷害了深愛我的父母的心。
那個周末天氣不錯，我們帶着父親去國家公園和湖邊一帶走走。湖邊消閒的人不少，海鷗也不時來湊熱鬧。逛累了，我坐在長凳上休息，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過來了，沒有什麼鋪墊的，他突然說，論語說：伺父母，色難。我正不知此話從何說起，他又緩緩地往下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孝順父母，給他們錦衣玉食並不難，樣子做得好看是最難的。你的母親這一輩子吃了很多苦，你們要多照顧她，她心思重，不象我，不往心裡去。父親頓了一下，又接着往下說，我希望自己能活到100歲左右，這樣也可以多陪陪她，不過我終究是要比她早走，希望你們要多關心她的心情，別讓她難過。我聽了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那一刻，我突然想哭。
父母一向省吃儉用，可是貼起我們來卻大方的很，就連這次出國的機票都是他們執意要自己付。對子女他們從不企求什麼回報，只要我們過得好他們就開心了，對於這樣好的父母，我還一味任性，不止一次地傷了他們的心，想想真是大大的不孝。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會問自己，把父母強留下來是否有點自私，我是每天見到他們很開心，他們見到我也很開心，可是他們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裡會更自在，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是遠遠不夠的，更要顧及他們心情的愉快，更何況他們身體健康，還沒到要我照顧的地步，我更應該讓他們做自己想做的事。結婚這麼多年，他們終於可以過二人世界了，我們不在身邊的這些年裡，他們自己的感情日益深厚，母親在哥哥那裡打電話幾次欲語還休，我知道她是想說照顧好父親，又怕這要求太過分而沒有說出口。這就是我親愛的父母，他們想的總是子女，而我想的卻是自己的錦繡前程。
我突然不再對父母的去留那麼耿耿於懷了，人生本來就充滿了取捨，處處都要選擇，我索性不問明天事，若真有那份孝心，讓他們開心才是最好的。當初我既然選擇了移民，就該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天，不過這次父母的到來，卻是又給我上了很好的一課，讓我不僅對孝道，甚至對人生都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如果我父母知道這一點，他們一定會覺得不虛此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