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的故事 （之三）

“一條大河”

我從小就被過繼給了我的二姨，也就是我現在的母親。她很愛我。她是農村出身的女人，情感上內向又執着。可文革那些年，父母都接二連三地被整，沒有精力給我很多關注。很難說母親給了我很多愛。加上中國人本來就很含蓄。

可以說，母親對寶寶，卻付出了很多母愛。

寶寶出生後，剛剛被洗過包好，母親就從護士手中一把抱走。看了又看，親了又親。從此，母親的就把精力全放在寶寶身上。她特別愛餵寶寶，看着他把一瓶奶吃掉，她就很高興。她還喜歡抱着寶寶在戶外看看樹，看看鳥。如果寶寶哭了，她就很緊張。有時，我精疲力盡抽空躺下，剛睡着，寶寶哭了，母親哄不了他，就急得眼淚汪汪地，大聲把我喊醒。

寶寶長得重，母親又總把寶寶抱着，不久就累得手臂都伸不直了。像是得了腱鞘炎。叫她不要總抱着，她還是抱着。寶寶的脾氣，也給慣出來了。

母親來澳洲之前，和我丈夫沒有見過面。但我自信母親會喜歡丈夫。丈夫脾氣好，又不愛講話。全然不象當年的父親，對家人頤指氣使的。當了三十多年父親的妻子，看到民主的男人，肯定是欣賞的。誰想母親似乎對丈夫並不欣賞。她認為他沒有眼力見兒，不愛家務幹活。我說“我爸也不幹家務活。”母親說：“你爸不一樣，他總出差。”

丈夫不懂中文，又是個很木吶的人，對母親的意見和我們的期望毫無覺察。母親不善於煮飯，又不懂英文，不能出去買東西什麼的，於是大多家務需要我做。母親看我辛苦，就對丈夫更加不滿，時時對我抱怨。我就給丈夫施加壓力，指使他幹活。他又干不好。於是，抱怨會更多，我也就給更多壓力，丈夫不高興，我們就會有口角。一時，四口人的家，好像成了三國，母親和寶寶一國，丈夫一國，我又一國。我被夾在丈夫和母親之間，左右為難。

本來講好給母親申請移民。頭天文件都搞好了，第二天母親變卦了，說不搞了。我勸她說：在北京一個人住不是長久之計，將來人老了，有人在身邊可以照顧。母親說：“我有我大姐。”她指的是在老家的姐姐。“大姨如果先去世呢？”我問。母親本來含在眼框裡的淚刷刷地流下來。母親本來就愛哭，況且是這樣傷心敏感的事情。但她意志堅決。後來母親告訴我，她夢見去世的父親，父親求她不要離開他。

探親簽證最多只給一年。母親臨回國時總說，別的她不惦記，只擔心寶寶，說着又哭了。

我懷第二胎的時候，想過如果讓母親過來幫忙，她的身體是否吃得消。但親戚們中又沒有合適的人可以來，加上母親想念寶寶。所以還是申請母親過來了。

看到不到一歲半又滿地跑的寶寶，母親高興壞了。照顧寶寶，成了母親的專職。母親專為寶寶包餃子，擀麵條，一口口餵他吃。母親認為寶寶應該練習摘尿片了，又給他把屎把尿。晚上睡覺，母親和寶寶一個房間，一人一張單人床。寶寶要和姥姥睡。母親就和寶寶擠在一張床上。寶寶在裡面，母親睡在外面。有時寶寶淘氣，就用腳蹬姥姥，甚至多次把姥姥踹到地下。寶寶就哈哈大笑，姥姥也笑，還得意地講給我聽。母親心情好，多年不唱歌了的她，開始唱歌，她教寶寶唱：“一條大河……”。寶寶跟着唱：“大……。”母親又哈哈大笑。

寶寶十八個月時，我生了一對女兒。我擔心寵壞了的寶寶，能否接受妹妹們。可沒有發生任何問題。我住醫院時，寶寶跟着爸爸來探視，總是熟門熟路地走在前面。護士們一見他就笑着說：“你又來了！”

回到家來，寶寶第一件事就是對妹妹們面前看了又看，又把小臉貼在她們臉上，親她們。

接下來的日子很辛苦。兩個女兒身體不好。她們隔上十天半月就生病，而且總是一起病，發中耳炎，疼的不斷哭嚎，接着就是看病吃藥。一次全家都生病，我撐不住了，躺下來，徹底失去耐性。母親發着燒，聽到孩子們哭，掙扎着起來抱孩子。
總地來說，我把所有的精力全放在女兒們身上，寶寶的所有事，都是母親照顧。姥姥對他，代替了媽媽的位置。

寶寶的刁蠻任性，也逐漸發展。遇上不順心，就地一躺，大聲哭鬧。姥姥總是哄他，牽就他。後來妹妹們會坐在地上玩的時候，寶寶也總是一把把她們推倒在一邊，抓過玩具先玩。姥姥說：”寶寶，你再這樣，等妹妹們長大了，兩個人一起對付你。” (如今經常是兩個妹妹一起對付他。)

女兒們十個月時，母親的簽證快到期了。我們都意識到，寶寶的好日子不長了。他在家裡的中心位置就要變了。母親走前多次跟寶寶講：姥姥要回北京了。要離開寶寶了。寶寶沒有領會。母親走的那天。丈夫開車，帶着寶寶到機場送姥姥。

寶寶很高興，以為是去玩，一路上說說笑笑。（寶寶可以說一些簡單的中文。）到了機場，母親又說：寶寶，姥姥要走了。寶寶仍是不覺查。待到母親進登機口前，回頭向寶寶招手，寶寶才突然有了領悟，大聲地哭鬧起來。開車回家路上四十分鐘，憤怒的寶寶沒有停止過哭喊。到家時，他已經安靜下來，見到我，只說了一句話：“姥姥走了。”然後就不出聲了。我讓寶寶睡下，看着他哭腫了的臉，打翻了的五味瓶，在心裡瀰漫開來。

第二天，寶寶白着一張小臉，沒有表情。不管身邊的妹妹們如何吵鬧，他只是默默地玩着。我找出了寶寶一周歲時拍的錄像，放給他看。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知道那個托着籃子，拿着木勺，滿地走來走去的幼兒是他自己，他看到媽媽抱着他親，他又抱着媽媽親。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跟叫媽媽的這個人那麼親過。他就這麼一直看着，整天沒有講話。

我的寶寶好像在一天之間長大了。他不再躺在地上耍賴，不再大聲哭鬧。當我要帶孩子們出門的時候。他就站在一邊，乖乖地等我把哭鬧的妹妹們綁在手推里，然後在一旁扶着車把手跟我在路上走。

後來，我就經常這樣帶孩子們出來走走。寶寶喜歡看火車，我們就經常去附近的火車站，看看經過的火車。看看廢棄的軌道，我一邊跟他聊天，有時象媽媽和兒子，有時又象朋友一樣。

2008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