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還不到三歲，我就有機會改變我的命運。說不定現在正一膀子黑油般水亮的肌肉，在某個工地上扛着水泥袋，嘿哧嘿哧往樓上爬。也或許時運好一點，精瘦地當着小工頭，拿着根小竹棍，叼着只煙哼着yellow的小調，輕佻地對切着大白菜準備大鍋飯的阿花說：“阿花，晚上跟哥去唱卡拉OK。”當然，最好不過是初中畢業就去闖天下，賣點豬食料啥的，成了名揚全國的豬大款，兒子都有三五個，那光景就無限好了。想到這，不由自主地笑豁了嘴，哈利子在嘴裡晃蕩着。
    但是命運沒有改變，我只能把一百八十磅的身軀塞在椅子裡，一邊幽怨着女兒不愛踢球，一邊警惕地開一個小窗口，遮遮掩掩地敲這段舊事，隨時準備用Esc鍵隱藏我自編的輸入軟件。
    話說那年的六月，離我三歲生日還差一月，老爸出差了。鄰居小朋友拿着桃子出來晃蕩，咬一口還要眨巴眨巴嘴，才幸福地吞咽，桃汁還不忘順着嘴角流淌。估計當時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也跟着吞咽，不過多半是酸口水。我後來反省自己為什麼上課不專心，結論就是當時看小朋友吃桃子太專心！弦不能一直繃得很緊是不？我一松弦，就鬆了十九年。
    看完吃桃子的show，我回家對媽說：“媽，我要吃桃子。xxx都有桃子吃。”我那樣子一定很可憐，就像現在小女兒看見商店裡的玩具不肯走的模樣。媽立馬就答應了。隔壁的朱伯伯第二天剛好要進城，媽於是委託朱伯伯買點桃子回來。媽和朱伯伯說時，我站在旁邊，很安靜地懂事地聽着。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見朱伯伯騎車走了。我的桃子心也跟着去了。吃完早飯，媽讓我上幼兒園。幼兒園也在學院大院裡，離家直線一百多米，沿路走到幼兒園正門三百多米。院裡的孩子常常自己上學。我很乖巧地嗯了聲上學去了。
    一路上那桃子誘惑着我幼小的心靈。當應該左轉的時候，我不小心向右轉了。右轉，可以進城。
    中午媽學完英語回家，姐已經從食堂里打了飯菜回家。姐說：“媽，弟還沒回來。”媽趕緊到幼兒園去問。幼兒園的魔鬼李老師（我小學時常夢見她老人家拿着鐵掃帚追我）找來在幼兒園吃午飯的小朋友一問，說我今天就沒到幼兒園。媽一下急了，逢人便問看見一個三歲小孩沒有。有幾個民工告訴她在院裡大路上有個小孩一直跟着他們往學院外方向走。他們也覺得奇怪，怎麼這麼小的小孩一個人走在路上，就停下來問我。他們停，我也停，甚至還警惕地退後幾步。他們問，我也不答。
    我媽一聽糟了，趕緊回家騎了自行車往城裡方向去，一路上打聽，騎了三里外的派出所，進去說我兒子不見了，最近有沒有小孩失蹤的案子啊。民警危言聳聽地說，怎麼沒有？會不會被人拐賣了，男孩，賣到農村。那時農村極窮，啃着榆樹皮過日子。我媽一聽腿都軟了，仿佛看見我髒兮兮地捧着個破碗，拖着鼻涕啃榆樹皮的樣子。老爸出差，她為了學英語沒送我去幼兒園，這下寶貝兒子丟了，怎麼跟老爸交待啊！
    媽趕緊調頭回到學院，那天剛好是星期六，中午後大家開始搞清潔。媽請大家幫忙分頭尋找。媽當時已經快崩潰了，葛叔叔騎了我家的自行車往城裡找。路上遇到兩個學生，兩個學生說他們乘公交車回院的路上看見一個小孩無精打采耷拉着頭往城裡方向走。其實那時我頭大頸細，我覺得低着頭一舉兩得，又省力來還可以一邊找找地上有沒有誰掉的硬幣。這麼充滿智慧的做法卻給人描述成很不堪地耷拉着頭。唉，冤枉啊，嘆息一下。
    葛叔叔一聽精神大振，過了五里店，遠遠看見一個孤單的小身影。那時已經下午三點，儘管經過七個小時的長途跋涉，我還在鍥而不捨地前進。還不到三歲啊，已經走了差不多六里路。在這明媚的六月天裡，我是又飢又渴。
    本來故事到這也就該結束，但中間出了個差錯，情節就多了一點。我媽急昏了頭，她早上給我換了衣服，卻忘了，以為我還穿着昨天的衣服，結果衣服顏色對不上號。
    清華出來的人還真有點腦子。葛叔叔看顏色對不上號並沒有棄之不顧接着前進，而是在我身邊停了下來，試圖跟我搭話。我很警惕，沒理他。他於是採取了鬼子慣用的招數，吃起花生。我餓呀，我的意志在花生面前立馬薄弱，跟洪承疇見到美人似地軟了下來。不過我還是不忘顧忌一下尊嚴，討口的話絕不說。討口的話不說，總得說點什麼好把我的意願傳答出去，於是我問：“你在吃啥子嘛？”花生我當然認得，但為了不顯得太赤裸裸，只是迂迴委婉地問了問。
    幾粒花生米後我放鬆了警惕，對葛叔叔說：“你騎的是我們家的自行車。”葛叔叔心裡一喜，問我是哪家的孩子，父母是誰？為什麼一個人出來走？我當然不能說，這麼隱密的事怎麼能說？何況花生米就那麼幾粒，都吃完了。我又往前行。葛叔叔說：“你不告訴我，我告訴你爸去。”切，還想逼我，我不怕，我立馬說：“你告不了我爸，我爸去xx出差了。”所謂言多必失。葛叔叔馬上知道要找的就是這小崽子了。
    不知是不是怕我反抗引起路人的懷疑，他也沒把我拎上車就走，而是很有耐性地跟着我，等待增援。不一會兒，朱伯伯也趕來了：“就是他！”
    三歲的事我不可能記得那麼清晰。是我老爸老媽時常把這件事當作笑料提起，尤其是那一句“你在吃啥子嘛”成了笑話我的經典。我每次都振振有詞地反駁說要是被拐賣到農村，指不定被賣給個現在已是萬元戶的家庭！
    但有一個模糊的鏡頭至今清晰地記在我腦海里。媽被幾個阿姨攙扶着站在院大門外水溝邊，哭得不行。媽後來說當時葛叔叔騎在前面，我坐朱伯伯的車在後。葛叔叔遠遠地就揮手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媽一下就癱軟了。
    那麼多人圍着，我也知道闖了大禍。隔壁的劉老師看見我嚇壞了的臉色，對媽說你不要罵xx（我的小名）了，他已經知道錯了。媽說她當時一句都沒罵我，給我洗了熱水臉，吃了飯，也沒讓我睡覺，逗着我玩，免得已經嚇壞了的我做惡夢。
    所以，我後來的萬元戶命運，還在沒聽到這個名詞前就破滅了。榆樹皮倒是嘗過，不嘗怎麼知道失去了什麼？那玩意兒當頓吃，難。
    榆樹錢的滋味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