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刀魚好時光

我至今還會一次一次地不斷懷念那年在南通天生港同學姑媽家度假的快樂時光，想念同學姑媽的親切關愛和那裡江南美食的溫馨，想念他們的精靈般外孫女的 舞蹈，也想念從大海里來到南通的另一種精靈: 刀魚。 對所熱愛的美好事物，思念有時就是那麼的事無巨細跟遠近，一切全都是依依不捨。不管想念的是情誼，歡樂還是美食，一切都是混合着的: 這世間有誰可能享受到的只是沒有親情和歡樂內涵的美食呢?

故事從頭講起

那一年和大學好友一起在江南某城市的兩所老牌大學艱苦考研, 輕鬆複試, 愉快過關。然後, 很快，去南通天生港好友姑媽那裡度假就成了兩人"尚需努力"的約定和唯一任務。

時間雖然還只是三月中，可那一邊同學的老姑媽已經在電話中快要等不及我們倆的到來了: "快來啊，再晚了刀魚的刺就長成了"。

行車不出10小時，傍晚前我們就如倆兄弟般從嘈雜的城市來到了隔江坐落在南通市江邊田園之上的天生港。房子是那種南面完全是十幾二十扇雕鏤門窗的亮敞敞式 南通宅地。門外看得見綠油油的田地和黃沙土路，多麼親切復古的好宅院！接下來，快樂相見和介紹，接風，洗塵，一覺睡到天明。

早飯時，看着切燙得鮮綠細密的馬蘭頭拌豆丁，人還仿佛是在電影的畫面里晃進晃出。

同學姑媽黃老太太在隔江的上海工作了一輩子，退休後一個人在南通天生港的老家新屋裡美衣美食神情怡然地生活。俊朗的華僑女婿和秀氣的女兒給老太太養出了一 個在南通市小有名氣的精靈舞蹈天才外孫女。老人家和萬事興，家族歷史淵源深厚，唯一可惜的只是家裡平時太安靜，缺少人丁。所以，我們的到來讓慈祥的老人把 喜悅完全寫在了臉上。

同學的姑媽在晚飯時常常玩笑說要天天把同學和我象廣告裡的＂大寶牌＂那樣來＂慈理（護理）慈理＂。僅在那一天之內，我全身心感受到那"慈理"的內容，就是 天倫般的快樂和同學姑媽家花窗下案几上，那些不斷變幻的江南美食點心和我們有關美食的故事。

總是起床吃好早飯後才按着地圖隨意定個計劃出去轉，常常就是連帶陪伴着老太太一起探訪當地親友。南通位置優越，但那時候跨江大橋還沒修建，所以過不了江跨 不成海，去哪裡離同學的姑媽家都不遠。

晚飯前後往往是同學跟老人母女一起聊着對我來說頗難懂的南通話，而我卻完全沒有閒着，就要7歲的外孫女小精靈總會纏着要求我跟她一起舞蹈遊戲，要不就是捉 謎藏刮鼻子。屋裡屋外全是她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小精靈亭亭玉立，舞蹈中下巴仰得十分高雅又二十分得體，她已經是南通市各大幼兒園排着車子迎送的舞蹈模特和小教練了。她的舞蹈動作雖然有專業舞蹈老師的嚴 格訓練，但是看得出來，就跟她纖長的四肢優美的身材一樣，那些舞蹈動作也仿佛就是從身體裡面自然跑出來的，讓你沒法不認為她是天生的芭蕾演員。她正是我以 前的舞蹈教練所說過的那種＂可遇不可求的天生有舞感的人才＂，那樣的人總是把手尖腳尖跟音樂節奏統統放到恰當完美的位置，讓舞蹈靈魂貼附在身體的每一個部 位。不用說，世界上這樣的天才少之又少，在以內向性格為主的東方國家尤其更少。

畢業前大學舞蹈團和公體體育隊老領導們很重情誼，分別給離隊的老隊員發了所稱紀念版的服裝。離開了突然感到有些難以割捨的舞蹈團，離開了清晨一起練功的日 子，離開了充滿活力和默契的集體舞蹈練習，那雙軟底舞鞋成了唯一還隨身帶的紀念品，它也兼當我旅行住宿時在室內用的便鞋。似乎唯有穿上它趁沒人時在地板上 做幾個放鬆姿勢或小跳，才能感覺出身體裡每個關節和肌肉所蘊藏的彈性和活力。

現在，我又可以自由自在地換上它們來跟小精靈表演不久前還是不得不練的"任務"－－－那些俄羅斯舞里的小品片段。

看過經典電影《the Great Waltz 翠堤春曉》的人，會從小斯特牢斯跟女高音卡拉在清晨的大自然中合寫《維也納森林圓舞曲》的鏡頭理解到我當時對音樂和舞蹈的感受，那是一種唯有知音同在時火 花四射的忘我感受。
我猜想小精靈也會有這樣的感受，因為每當這時，她那有着可愛小牙的嘴巴就會冒出一串串不盡的銀鈴般笑聲 －－－只有她能把所有人的情緒都感染得滿是春天。

我想起在大學藝術團時，令人敬畏的團長趙姐在選我參加舞蹈團時給我的第一次評語:＂你是從體育隊轉來藝術團和舞蹈團的，動作有力、幅度大，就在西洋舞蹈分 隊吧＂－－－我隱約知道，那至少也包含有在含蓄地指出我的動作還不是很到位，因為中國民族舞蹈才是這個學校有名的強項。

趙姐是最早跳敦煌舞蹈反彈琵琶舞的那批人，功底和風格都是很正宗，同樣，她的西方舞蹈功底很紮實，還公演過震撼人心的日本電影《人證》草帽歌改編舞蹈《媽 媽》。現在，我真希望求才若渴的趙姐也在身邊，讓我看到她發現小精靈璀燦的舞姿和另人讚嘆的對手尖腳尖控制能力。

很快，小精靈就成了我的特雷巴克 (trepak) 和西班牙舞的正式舞伴，她的動作唯妙唯肖，從不過分，童稚中透出那天生的雅致。她讓我在一次次歡快和讚嘆中幾乎要帶出以前老是開玩笑奉承表演搭檔的那句 "喔，我那同行的絕望嫉妒呦!"。

當特雷巴克到了低身跳時，小精靈自然加了一個把右手正着放到接近脖子後面來跳的好動作，比我的同樣一隻手展開，而另一隻手反貼着後背的跳法更加帥氣有力和 好看。

現代舞蹈先驅伊莎多拉·鄧肯說過用你的靈魂去傾聽音樂，跳出你身體所釋放的舞蹈。這句話，不到７歲的小精靈不太可能知道，可是，她正是那麼"釋放"的，而 且是俄羅斯民間版的特雷巴克舞才有的看似不標準的仰身跳法。

這些，她是怎麼獲得的靈感?

春天離九月份開學還遠，在毫無任何計劃地度假中，幾乎沒去好好去想什麼時間告別離開 －－－同學姑媽已經開始說待研究生開學時她要親自陪我們去報到。尤其打動人心的是，我看到小精靈一再有模有樣地跟她爸爸說她要 "一直抓住我的手"，永遠不許我離開阿婆家，這讓人既震驚又感動。連她媽媽都感慨說:＂怎麼會這麼巧地給晶晶接回來個專門學習舞蹈的大哥哥?＂。

而我，又怎麼能想得到當初跳的那些舞蹈會在這個江海邊的安靜小鎮重新被喚醒。

經過了十年苦讀和勉強算是大學裡無數的激烈競爭之後，在這樣明媚慵懶又有些茫然的春天裡，我和同學似乎自由幸福到糟懵愚昧了。沒有了總感覺是封閉的校園， 沒有了三點一線地趕教室和圖書館，也沒有了考試、訓練和宿舍樓的嘈雜。天天的美食，音樂，舞蹈跟歡笑之後，"上床頭腦空空，起床雙目茫茫"，－－－到後來 幾乎得是起床後先直接出門去感受田園中不斷冒出的新鮮之感，然後才能想清楚今天應該幹些什麼。

同學的姑媽對我們愈發慈愛有加，她把黃酒水濮蛋或者是桂花糖酒釀，常常就直端到我們倆個＂太學生＂的暗紫色寧式大床上。每當我自薦要幫着她幹事時，總是被 抓住雙手說: "不許！有你們倆陪着姑媽，姑媽就什麼都不許你們做"。

油然中，親情從同學姑媽的慈愛眼神中轉化成從我們眼睛裡釋放出的親密和依賴。

小精靈現在不僅一出門就拉着我的手，還成了總愛跟我咬耳朵說悄悄話的人，老是纏着我去跟她跳舞，而且她的指令是不許跳任何＂小寧（兒童）跳的舞 蹈！"－－－這全是因為連她也擔心小孩舞蹈不壓戲，容易忽略過去。那回我們在表演＂小小螺絲帽＂舞蹈小品時就把她當做顆小小螺絲帽給＂撿起來，瞧一瞧，擦 擦乾淨多麼好＂ 然後，漏了她的螺絲帽舞蹈部分，直接就送給工人叔叔，她的爸爸了。忘了真正地讓女主角去表演，就只好忘掉全部的兒童舞蹈， 好一個好強的小精靈!

有趣的是，我的領跳"地位"一直不被替換，反而被小精靈給加固得無以復加。小女主角連拉手都會拉到需要我不時去故作嚴肅地限制她說:＂晶晶聽好，只要手上 出了汗，就不許再來拉叔叔的手＂。她的對策多多，最後完全是先下意識地在背後搽搽手，一個近乎舞蹈的挺肩照面，然後就撲過來再次拉住我的手。

小精靈成了一小塊黏飯糰了。

從小到大除了在學校集體場合，我總是喜歡特立獨行，獨自地看書鍛煉和思考，完全不是孩子王的性格，也很少能跟小孩子平安地玩過三十分鐘。可是現在，我卻意 外地幾乎成了無限吸引着小精靈的人了。

而我也似乎離不開這個天使般可愛纖纖優美的小精靈，上下午一旦有合適的時間，我會輕微做出一個原地步或擦地步 "暗號" ，這時，小精靈立刻就如上滿了發條的小玩偶人一樣 "拿出" 舞蹈中標準而輕盈的小跳步分離步扭擺步甚至鬥牛士里的兩步轉。

那種默契是怎麼來的? 它的兒童心理學答案在哪裡? 這些一直都讓我迷惑。

說到手拉手，其實我和同學也是一出門就一邊只手幾乎誇張地攙扶着同學姑媽的手臂在天生港老巷的青石路上－－－如華僑大哥所說的 "錦衣玉食逛小巷" 。－－－另一個手裡總拿着小販那買來的牛皮小紙包的花生瓜籽或南通特色清清爽爽的炒螺螄。

老人就仿佛孩子似地心花怒放，感受着街仿朋友對我們兩個大小伙和她 "三人組合"的回頭率。連我也感覺和她象是幾輩子前就在一家門裡生活過的親人。

如果
跳舞
我留戀明亮
無邪的眸子
拉着手
邊走邊跳

如果
錦衣
期盼 在街行中
輕扶的 還是
如此熟悉的
臂彎

一個傍晚，同學姑媽、同學和我三人去狼山燒香回來，天陰起風，加上擔心老人真的累着了，看電視時我忍不住說想給老太太錘錘背，老姑媽就象小孩子那樣開心地 笑着沒反對。可是，我剛剛輕輕地錘了幾下，老人就示意快停止，說到: "好了，好了，不要了。你看我現在生活得多開心，這好福氣啊，都快享受不了了。" －－－話音才落下，老人就止不住地擦拭起如泉水般湧出的淚水來。

那是在一起的時間裡最令人難忘懷的記憶。

進入題目中的刀魚話題 -------記憶深深，情意深深，誰能說清楚到底是幾許?

刀魚又稱刀鱭，是著名的長江三鮮之一。它的珍貴一半在於造物主的神奇造化，另一半就在於環境的無奈變化，讓它從一方"著名美食" 到"稀少美味" 再到目前的"珍稀美味"。

每到三月桃花開，仿佛有司春仙女的輕輕呼喚聲＂水暖了，水活了＂，刀魚們就尋聲從大海往長江口集合，然後，一起洄游向長江崇明、南通方向，而最遠遊到鎮江 就不再向西探望。可是，４月一過, 它們的探險旅行就要結束，市場上長江刀魚就又要消失了。

仔細看來，刀魚貌似放大了的龍井或碧螺春茶的香片，而且兩者都分明(清明節)前明後。

刀魚風味在清明前後是天差地別的: 清明前的刀魚，渾身的骨架和魚刺綿軟，細若游絲，肉味極其鮮嫩，是上上品的鮮美。 然而，清明之後的刀魚骨頭就硬了，針刺數不盡數，肉質也開始老了，市價驟降。那就只適合出出湯了。近年長江一年的刀魚也就百來斤到幾百斤的樣子，令人嘆息 這麼美妙的江海精靈就要從普通人家的餐桌上消聲涅跡。

姑媽那裡度假時最可惜的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珍惜。我們竟然都沒去關心明前刀魚是多少錢一斤? 或者是那怕是生出我從來不缺的興趣去看一看它們是怎麼捕運到集市的。恍惚中，感覺十條刀魚要十元的樣子。無論如何，肯定不是現在的三五千元一斤。

應季的刀魚身體和色彩的精緻優美，讓人從看到品嘗，都可以出神地享受什麼叫做美不勝收。同桌配上一同應季節的是河蝦竹筍馬蘭頭苟蕺芽香椿跟水芹，那就更是 超出詞彙的讚譽能力了。

我以前曾許多次品嘗和讚嘆川陝交界地區巴山冷水中孕育的五彩桃花魚＂雲中仙子＂般的夢幻美麗身姿和那高雅有格的美味。它們晶瑩透白的身體兩側，伴隨光線透 射着彩虹的夢幻顏色，令人看得如痴如夢，仿佛目光穿透它們，就是直入九天神宮。而當你仔細去看應季節的長江刀魚的身姿時，你的目光會感受到另一種神奇，為 那光線穿不透的圓潤玉滑而着迷，你不僅感受到它的夢幻而且感覺是直接進入到了江河海洋所深藏的鎏金時光中。

在我後來幾年所痴迷的登山探險中，也曾望着峨眉山麓中一棵葉面色彩隨着反光而不停變幻的秋海棠進入了夢幻，那是完全人跡稀少的野外山谷，什麼原因讓她在進 化中花費如此精細的精力在一片葉子上上演這麼複雜的遺傳學光線色彩大劇?

還有，在滇越交界的山谷，我盯着那些野生的粉的綠的如化妝了般、長有灰白粉膜的美麗香竹，它們讓我不斷發呆地環視整個山谷好幾圈，就是不能理解那裡到底有 什麼神仙精靈，值得一叢野竹生長成那麼謦香純潔如出水蓮花般的高雅美麗來妝點描畫自己?

對於這些，我一直有一個很深很擔憂感覺: 大自然花費幾萬幾十萬年傾心瀝血造化出這些罕有的神奇物種，讓他們特立於那些普通粗放的近親之外，可是，對於人類這繁忙浮躁的社會，統共會有多少頭腦心思 能夠真正地去"看"，而且看清楚它們的精緻價值，又完全從藝術上不委屈大自然地"最終欣賞到了" 她所要表達的含意呢?

類似的，有一種感受在我的美食經歷里也是一直想說卻說不清楚，那就是越是美味的東西越有共同的幽雅特點: 你會發現它們的美都不相同，卻都象是優雅深隧如不可窮盡的仙境，可是，又有多少品嘗它們的人會停下吞咽去關注這些精細和美麗呢?

對於刀魚，任何人只要在上海福州路老半齋吃上一碗恰好出鍋的刀魚面（今年過季了，要吃得等明年清明前的機會），體驗體驗就會知道我所表達的那種意會而無法 言傳的感受。

老半齋是全滬唯一的一家可以把刀魚當牌子掛出來的刀魚飯店，專為江南或全球有此雅好跟見地的老饕而設，別無他家。按照後來在美國學來的＂美國第一就是世界 第一" 來推論（看看橄欖球賽就懂了，整個賽季就美國那幾個州的球隊在那裡搶那個不圓的球，可是從CNN到CCTV， 誰家都得叫它世界盃美式足球賽），老半齋無疑是因為＂上海唯一＂而＂全球第一＂的刀魚館。而且，不管您是中外男女老幼，老半齋的規矩是每天只限50碗刀魚 面，－－－長江里的"供應" 稍有閃失，老半齋里的面就會比美國國旗上的星還少。

這就是為什麼要吃刀魚面絕對得起早 －－－刀魚季節估計每天都有充滿恥辱的那顆＂第五十一星＂老饕在那裡暗地中捶胸頓足地後悔他的鬧鐘沒有鬧響。那架式，跟台灣省一些比明前刀魚還要沒有骨頭 的人哀號着要當美國第五十一顆星是一模一樣。

一扯就扯遠了。

住在同學姑媽家，漸漸地，"同學姑媽"在我口中成了＂姑媽＂，更不用說我那特雷巴克的小精靈舞伴怎麼樣地親密了，無形中大家成為一家子。

清明前後，姑媽大家族要吃傳統的刀魚面。很快，吃刀魚面那天定在了清明日。８２歲的太公公說好了一定會來。還有一位剛上大學的美妹女孩那天也要請假回來， 可知在傳統上清明家宴有多麼重要。

太公公在他們家族裡是大名鼎鼎，上大一的女孩不用說，光看大家的談論和我同學那激動的情況就知道這個美妹不是虛誇出來的。可我當時不知道的是他們兩個人都 給了我意外的驚奇和故事。

同學的太公公那天一早久等不來 －－－按說古稀高齡的人不會睡懶覺。可大家似乎沒感覺奇怪，就我瞎擔心地問着。你想８２歲太公公是什麼概念，還不得連擁帶扶地請着來, 就那也能遲到?

沒多久，聽見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老壽星到！

原來老人家是自己騎自行車來的！大家都開心歡笑了，顯然就我一人不知道黃家老爺子是美食健體的８２歲不老翁。

接下來我難免有種惋惜的感覺，在大學裡曾經虛掙得了一頂滿是水份的美食家稱號，現在三生有幸得遇真正美食家，他竟然說的是無法領會的奇腔怪調，比已經讓我 雲裡霧裡了的一般南通話更難懂的南通土話！在享受這一桌精美的刀魚宴席的幾個月前還耀武揚威地考了讀研外語，今天這一下子就栽進內語功夫不濟的大坑裡了。

非常講究的刀魚面的麵條必須得是加了蛋清現做的面。吃麵在行的人，或者至少吃過新鮮高蛋白小麥 NaSoya面的人會理解這一口，混合有著名的杜寧硬小麥的NaSoya Noodles充滿筋道，煮起來是連湯帶水地冰清玉潔，出水後放進盤子時麵條還會反彈地抖一抖，這類新鮮的高筋麵條用來做刀魚面是天造之合。不用說，吃刀 魚面需要有極大的耐心。

現在，懂行的人在灶房忙着，不做魚的人就只好等在那裡先眼饞了。
正好來說第二個故事 －－－前面提到黃家上大一的美妹也來了，猜猜我是怎麼介紹認識的?  我要說是在人家的廁所里自我介紹的，自己都怕會是我的記憶差錯或者是當時鬧出什麼誤解來。可是，事實確實那麼發生的。

那個高佻清秀的美妹象是一個放大版的並且更加安靜雅致的小精靈。她剛到時先是跟自己親戚表姐和小精靈侄女晗喧熱鬧，等到在外面盼太公公的我剛進屋時，就聽 車鈴一響，太公公大駕來到。結果，除了眼巴巴，還能有什麼引見機會?

現在，看着反正大家都忙着做飯和晗喧，我就輕車熟路去了不遠的黃家院落的茅房，那種老江南特色一面靠牆三面敞開的坐式茅廁。

這南通田園茅房的高高"櫃檯" 上面是馬桶墊，坐上去感覺跟後來在肯尼迪機場經常見着的高大搽皮鞋坐椅完全一樣 : "俯視，氣派，連小費八美元"。

不是說傳統的就是民族的，民族的就是現代的麼，江南茅廁的設計正是完全符合敞開式廁所的現代美學觀點。因為一定要人看的話得是出恭的人"附視群臣" －－－總不能讓別人低頭看你蹲那裡進行隱私活動不是。它上面的硬木圈墊很光潔舒適，讓你＂辦事＂跟休息一樣地不急不亂，威儀八方。

反正空氣流暢，春天柔和綠色的田園景色直接看，我就不慌不忙天馬行空起來。那種現在少見的三面全開放式廁所的好處是就是半休閒化和衛生亮敞，甚至有人邊＂ 辦公＂邊跟小路上的人聊天。

可是今天，我正坐享的清閒呢， 有人一頭就闖進來了。那裡沒有門，一眼照着面地進來了。 這正是故事要說的意外: 來的人是還沒經過引見的大一美妹。

神情一緊張，這可怎麼辦? 其實還是當地生活過的人比較懂得這種際遇，完全沒有大驚小叫，得體得很。

猜想我其實高高坐得"挺熊背，握虎拳"，有譜有范，應該也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整理好衣容, 我離開時笑着說: "沒事, 沒事, 早好了，不過是在望天空忘記了時間。"

對方大方地笑了: "哈哈，哪能一眼眼聲音都沒有? 你到真會抓緊時間打坐冥想。" 跟着還自我介紹了起來。

我在打坐冥想? 那就算最不嚴肅也得面壁朝向那唯一的一面牆吧。真那樣可就洋相大了，也好，介紹就介紹。離開之前我也簡單自我介紹了一下。外面的人離得不很遠，好在沒人因 為我們在廁所里問好而奇怪。

記得以前在大學舞蹈演出要上台時，我看到女主角腰上系的帶子開了，可我竟然怎麼也張不開嘴跟她說這個尷尬的事情。硬是一路跑去找來團長要她去跟人女生說的 腰帶問題。還被批評差點了誤了演出大事。這回"零尷尬"相互介紹經歷之後，好笑之餘，往後也完全可以大方跟女生交流，直奔主題 －－－道理全是從這個撞車際遇中學來的: 男女而已，遇事慌亂繞圈子只會更差勁不是?


好容易等湯和面出來了，想都不想就知道就我這輩份頭一鍋連看都沒門。可是，沒想到黃家把小精靈囡當最大的寶貝，我和同學的＂大寶牌＂看上去也不是白叫，古 朴家風的太公公和大家堅持要我們一起來嘗鮮。

確實，當刀魚面分進精緻的細花瓷碗後，還真就是一人一份外帶祭拜用的！

面看上去與眾不同，刀魚汁頗為濃潤，清滑的麵條整齊地游弋其中，綠色的細小香蔥點綴在上面，湯色柔和高貴賞心悅目。不知為什麼看着那碗精緻的面我老是有種 湖光山色煙雲蓬萊的幻覺 －－－老實說我吃別的精靈美味時也是容易這麼走神。所以，回過神來還沒來得急細看，一勺魚湯就送進嘴了。

頓時，那精緻的香味首先直奔腦門，發現出不去就又繞回來。然後，一股刀魚的特有鮮美甜潤開始在口腔兩側瀰漫開來。

這樣的鮮味簡單卻難以形容，讓人從前腦往兩頰去感受那捨不得放下肚的鮮美: 那樣的鮮味唯一可以叫你評價的就是這世上似乎沒有美味可以相互替帶。而且那些其他雜牌大興刀魚，不說遠非刀魚卻為韓國人日本人喜歡的秋刀魚，就是相近的什 麼海刀魚、湖刀魚、黃河刀魚，也沒有一樣可以和明前長江刀魚相比，它們與長江刀魚的鮮美而言比之黃河渾水與高山甘泉的差別還要大。上帝從來就沒用公平兩個 字來造物。

吃完刀魚面黃家要上香和給祖先燒紙。正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時，似乎和我通心的小精靈就跑過來拉上我的手不放了，她的媽媽歉意地說麻煩你一起去好嗎? 相互完道謝就一起出發了。地方不遠，儀式也跟我們家鄉的差不多，都是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

回來吃好水果，大家知道該是小精靈表演舞蹈的時間了。

每當人多時看到小精靈粘着我，雖然感受着她如此難得的認可，可是因為總有人期待她的表演，我就不免時常有些擔心她會跟我任性和搗亂。果不其然，剛大一女生 報幕說等會兒小精靈的節目是江南舞＂茉莉花＂，小精靈就鬧騰說: ＂不！我要大寶叔先表演一個，不然我不換服裝＂。

大家跟着一客氣我就難住了，雙人舞? 不行，獨舞? 小精靈這兩天在跟我學＂通訊兵＂里的騎馬和小跳，可是真跳＂通訊兵＂得連續大跳加皮魯埃特 (上下身不同拍的旋轉)，突然這麼一跳，功夫肯定不在家，而且就算可以跳下來，除了給小精靈這樣的內行看看，別人即使是那個禮貌的大一女孩，也不可能欣賞 一個陌生男子跳的莫名其秒舞蹈。

我只好蹲下學着＂咬＂她的耳朵了，告訴她晶晶你得救救場，上台的舞蹈鞋完全不一樣，我帶的音樂也不全，沒法跳啊: " －－－要不，下回來我保證帶全部的伴奏音樂外加教你最帥的西班牙舞，你上回鬧過的那個鬥牛的PasoDoble也行" 。

還好，一番拉勾上吊說話算數，終於解脫了!

小精靈換上由綠向粉白過度的可愛服裝，我調好音樂，就開始了舞蹈表演＂茉莉花＂。

那是真正的含苞茉莉花，沁人心府，雲手/探海/風擺柳，就象我一直羨慕的那樣手尖腳尖到位，還有她特色的自信小下巴，讓人無法不深深地喜愛這樣充滿天賦的 精靈。我相信不止我一人在內心裡說 "上天啊! 多給我們派些這樣的孩子吧"。


刀魚和南通天生港的故事要寫完了，我知道沒法形容真正的好口味和情誼。而且，更難以形容的是一個有天賦的小舞蹈演員的神情氣質。

就象刀魚們被大自然呼喚到長江裡面一樣，當深藍的海洋發出她無聲的集結號，刀魚們就急速地匯合起來奔向大海深處。而我和同學也到了離開天生港的時間。事實 上我們從此被另一種聲音召喚着越游越遠，直到跨洋過海，再也沒有游回來過。

依依離別時刻，姑媽傷感地說: ＂大寶囝啊，我忘不了你給我講的那麼多舞台故事和給我錘的背呵＂－－－－那是我第二次看到她流淚。我們還是輕鬆快樂地怪怨她怎麼又流淚了，我說:＂姑媽別 傷心，我暑假時間很快就來看您＂。

２０生日剛過的閱歷哪裡能知道約定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在後來不斷求學之中，除了寄上裝好吃東西的包裹，用信件問候之外，直到我已經在美國生活十來年 了，也沒得到機會回到南通，回到親切可愛的老人身邊。

跟小精靈的告別更加讓人難過。我和同學倆人走時的上午她給車接去別的學校做舞蹈表演，可我們車子出發的時間等不到看着她蹦着跳着地回來了，等不成再一次看 見她那小天鵝般的亭亭玉立，看見那哪怕是她的一個展開雙臂用下巴示意的舞台答謝動作。

她的父親，那位俊朗的華僑大哥，着急地說你們沒有告別就走，小精靈該會多麼多麼的傷心和不理解啊。 全因為度假度得思考能力散了架，才沒能提前安排好這份重要的告別。－－－－對不起小精靈，雖然我知道只要是建立了感情的人，無論怎麼樣的告別都會是一樣的 不容易。
.
.
幾乎就在告別美麗的天生港，告別讓人愛不釋手的小精靈和只有天生港才可遇的精靈刀魚的同時，我就想把這份天生美麗的時光記錄下來。可是當時一下子並不能清 晰地感受到，我大學裡的藝術活動在畢業後還能因為南通天生港之行而紹其餘續，讓我懈後小精靈，懈後她那麼真誠優雅的全部家人。

然而，遲鈍再久也有感悟的時刻，而感悟之後不去寫下來，就成了時間越長欠債感越深的不安。

那雙軟底舞鞋，它們後來再也沒有遇見可以跳舞的人，而我所積累的那些訓練時日夜不離的舞蹈伴奏音樂資料和影帶，則早已遺落在父母家中儲藏間裡的某個雜物堆 了。

老半齋的刀魚館我後來經意和不經意地去過幾回，可是，離開了天生港的好時光，刀魚跟我又會有什麼聯繫呢。美食必須與美好的情感融合在一起的信念，從那時起 已經深深地紮根在我的心裡。

美好的時光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我沒有到同學的老家小住；如果我是早幾年或者是晚幾年去的；如果黃姑媽的女兒家生養的是個男孩子；如果我不打算 帶上我的舞鞋......。那麼，天生港好時光所遇的那些機緣巧合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而每個人的自身也是不斷在變化發展的，僅僅在一年之後，我就永遠告別了舞蹈訓練，換上登山靴，每年分出幾十天時間為所研究的課題攀掾在西部的崇山峻岭中。 在那裡與不同民族不同國籍新的朋友交流新的話題，經歷新的故事，並把它們帶回大學給翹首盼望聽"探險故事"的低年級師弟師妹們。

可是，總有一些滄海桑田的思緒纏在心頭，綿綿不斷地縈繞在腦海里。因為我知道，那思緒的另一頭一直連到長江口，連到南通天生港。它讓我時時想起那令人艷羨 千古的伯牙與子期的詩句:

摔碎瑤琴鳳尾寒，
子期不在與誰彈?
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後記:

1. 大恩不言謝, 是說真正的大恩德無以為報，感恩之意已經不是一個蒼白的謝字所能夠表達。

小精靈在我腦海中一直是她那時候的精緻活潑的模樣。她是我見過的條件優秀頭腦敏捷和最精靈美麗的舞蹈天才，讓我老是想到英國皇家芭蕾舞團領銜主演胡桃夾子 的芭蕾舞演員 Alina Cojocara。經常是一看到 Alina Cojocara 的舞蹈或照片，就會想到小精靈的可愛舞姿。
...

數年後曾經在連雲港跟某單位談判項目，大秋天吃蟹季節，在席面上跟大家講了南通春天裡刀魚的美侖美幻。讓人意外的是，對方在告別宴席上因此特別準備了一道 現燒的"連雲牡蠣汁"，在名砂器裡面盛着的牡蠣湯汁濃、美、鮮、糯、甜到極至。

餐桌上話題隨意，很自然地我被主人問到了牡蠣汁跟刀魚汁怎麼比較的話題。那道牡蠣汁是用幾十斤鮮牡蠣剝出來密方燒制的連雲港名海味，它的甜鮮跟刀魚汁的清 鮮自然不同，有如哈密瓜榴蓮芒果之於荔枝蓮霧楊桃，奶酪蘑菇雞湯對比千壽清酒，－－－愛好梢有不同，就會仁者見仁。

在那個感受地主之誼的宴席上，我只能老實說我也說不清楚。好在那時候大家都想到了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忙着開玩笑說擺攤賣牡蠣的窮困于勒要是知道連雲 牡蠣汁的秘方，命運一定會大不相同，－－－他也許就可以開一家法國海鮮大飯店, 用連雲牡蠣汁把法國人的這個濃湯那個濃湯全打跑，給于勒的那些白眼親戚們看看什麼叫做真正美食的氣派。

2. BBC英國皇家舞團 Alina Cojocara 領銜主演的芭蕾胡桃夾子是所有喜愛芭蕾和舞蹈藝術的人一定不能錯過的（全版的新浪鏈接如下A）。那個碟片多少年下來一直保持＄３０價格，我們在家看了無數 遍，那是小傢伙年年聖誕夜跟我一起的保留節目。Youtube的Nutcracker Act2-2 也有改動了的特雷巴克舞蹈（B, ６分２０處開始），西班牙舞（C, ８分３２開始，瀟灑優美！）和中國隊的滑稽茶舞（B, ５分０５開始）。萬分可惜的是Alina Cojocara已經不在B和C的Royal Ballet２００８版里，那時她已經名氣太大了。

A. http://video.sina.com.cn/v/b/5911424-1246200450.html
B. http://www.youtube.com/watch?v=4pU--Gi48LE&feature=player_embedded
C. http://www.youtube.com/watch?v=Ze8W4sqkxCQ&feature=related

我尤其希望現在和未來的家長們都能讓家裡的小孩子喜愛Alina Cojocara版的芭蕾 <胡桃夾子> （唯有這一版值得保留。我看過所有找得到的不同國家版本，其他版本都無法望其碩背），並能由此打開他們的童話和藝術的飛翔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