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兒子，小加和小愚。像絕大多數孩子，他們都是以平常的方式被懷上和生出的。

我不是很“母性”的人。在成為母親之前，沒想過要生幾個孩子，男孩還是女孩，什麼時候生等。像我在別的方面一樣糊塗。剛上研究生時，我還沒有男朋友，有一個南開來的女同學和我一樣歲數，卻已結婚。我覺得人家挺家庭型的，不想不久後聽她說她是不打算要小孩的，當時很迷惑，覺得別人都知道自己要什麼，而自己人生一點計劃也沒有，簡直是昏昏噩噩。一直是好學又聽話的好學生，不過是沒思想沒創造力的那種。若不是機緣，也決不會出國留學的。

卻到底也及時結了婚，又一個人先出了國。也努力學習，也努力遊玩。到與老公重聚，後來又懷上小加的時候，我才驚覺自己已過三十。

從在肚子裡開始小加就是好孩子。我懷孕期間沒吐過。除最後兩個月肚子太大睡不好，真是能吃能幹。上班到最後一周，做飯洗衣打掃衛生到臨產前數小時。別誤會，並非要控訴老公，實在是沒覺得身體與平時兩樣。有時覺得我這種情形應該緘默，不然影響別人的老公關懷懷孕的老婆。

沒有特地想要男孩或女孩。也許傾向女孩多一絲半點。年輕時一直為自己相貌平庸繫懷，多少個考試第一也不能彌補，而人說女孩會像父親，就想我女兒應該會漂亮。我老公幾年前還很看的過去，現在因為多用了計算機，早沒了從前的英挺。當年我不會開車，替我去接我老公的朋友後來說，他一見我老公就確信當初一定是我先追的我老公，其實並非事實。

老公倒是想要男孩，我只是在知道了小加的性別後才發現。做Ｂ超時人問想不想知道孩子性別，自然是知道了比較方便，於是立即知道是男孩。老公異常欣喜，原來他有同學斷言他只能生女孩，他很高興證明自己的能力。雖然滑稽，我本來就無可無不可，當然也高興。到後來又生了小愚，他再次證明自己的能力，原來並非運氣啊。懷小愚時做Ｂ超，技術員在知道這是老二，上面已有一個男孩時，並不問我們想不想知道，當即斬釘截鐵地說，又一男孩！

不記得是否曾盼望老二是女孩，好像沒來及想這個問題。養女兒一定會是另一種有意思的體驗，但小愚和小加是這樣的不同，我從不覺得這是重複。

小加是在預產期的前一天出生的，既沒有讓我措手不及，也沒有讓我焦急等待。星期五晚上，正常吃完晚飯。一會覺得肚子不舒服，就靠在床上看幾分鐘痛一次。待確認間隔只有三五分鐘，就拿了包叫老公上醫院。因為不久前有朋友生孩子沒上麻藥，也想如此辦理。想知道生孩子到底有多難受吧。但從晚上九點到凌晨三點，開到四厘米後不再繼續，逐漸覺得疼痛加疲勞，不堪忍受。老公自十二點就開始在產房的沙發酣睡，他後來說反正幫不了我，不如養精蓄銳。道理倒是不錯的。我終於要求腰麻和打催產針，不再逞英雄。麻醉後我昏昏欲睡，實在是太累了。不知何時聽大夫說又停在了某個厘米，要刺破羊水，加大催產針劑量。之後又感覺到痛，但我還是睡。直到大夫說該ＰＵＳＨ了，我就開始努力，但似乎不得要領，又聽說孩子心跳不對了，更加着急，我的ＰＵＳＨ和ＶＡＣＵＵＭ的ＰＵＬＬ，終於拽出了我八磅九盎斯的兒子。其時是星期六上午而已，時間並不長，可見我也並沒有吃多少苦。

小加只哭了數聲，被護士帶去洗頭洗澡，而我還在追問老公剛才量的兒子身高。等到乾乾淨淨粉粉嫩嫩的小加被往我身上一放，朋友們可愛的孩子和我自己十月懷胎都沒能真正培養出來的母性，一瞬間充滿了我，像光，像水，像空氣。我知道我的生命從此是這樣不同。

我不信教，不是不想，是不能夠。那一刻該是我最接近神的時候吧。那樣的感激和感動。

只是當時的相片上，我蠟黃浮腫的臉，十幾小時沒喝水的乾巴的唇，沒有一絲一毫以為的光彩。

在我對生命的奇蹟充滿敬畏時，大夫正狠命的蹂我的肚子，好讓胎盤出來。

剛回病房護士就讓餵奶。小加是少有的乖嬰兒。很努力的吃奶。吃了睡，睡了吃。既不睜眼，也不哭鬧。回家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如此，以至頭兩個星期只要一睜眼，我們就給他照相。老公十天后回去上班，而我休了四個月，安靜悠閒的四個月。

小加並不愛笑，但總是ＣＯＮＴＥＮＴ的。中間帶到實驗室，問我老闆小加像不像我，老闆說他覺得像中國的國家主席，不知算不算誇讚。也許是說他福態？我的體重不下去，倒也不妨礙小加的體重飛升。只兩個月個頭就長到ＧＲＯＷＴＨ　ＣＨＡＲＴ最上面的曲線外。時光如水後的有一天在公園，別人搭話說快開學了，我說是。別人就問孩子ＫＩＮＤＥＲＧＡＲＴＥＮ還是一年級。那時小加三歲。雖然小加一歲半後就不覺胖，而現在偏瘦，他幾個月大時真是胖。有一次寄了張他只包ＤＩＡＰＥＲ的相片給我的博導，問小加像不像日本的相撲人。他回信說這不是你給你孩子的ＣＡＲＥＥＲ吧。他竟不像開玩笑。不知是德國人的思維，或者是我自己的奇怪。當媽媽對孩子的事絮絮叨叨時，別人大概也覺得蠻低智商的罷。不過能睡的孩子長個吧。即便現在，小加也是要比小愚多睡一些。

還是有小小的得意，並不知是自己的福氣和運氣，以為自己比別人是要能幹些。

到小加八個多月時，老闆告訴說經費有困難，或者我可以試一試和他一起申請項目。我說我又懷孕了，要麼就休息吧。本來想在小愚出生前再辭職的，卻沒了選擇。此一歸家，重回職場困難重重，這是後話。老闆祝賀的同時，又說他和太太生完老大後立即開始造老二，但身體並不支持這麼快又懷孕，所以他的老二，雖然比老大隻小一歲半，卻是在流產後重又懷上的。我一方面有些微擔心，另一面又好像冤屈。我並沒有努力造人呀。要分辯從懷小加到這次懷孕的一年多僅有少於一隻手上指頭數目的親密，到底覺得不是一個科學上的問題。懷小愚後自然睡房裡接着又消停了兩三年。前幾天讀到影星羅素太太不準備讓羅素進產房，覺得人家真有經驗。

密集生產的好處，是剛學的東西還沒忘。孩子的里程碑，幾個月做什麼，吃什麼，都還記得。甚而哪兒什麼嬰兒用品便宜，ＯＮ－ＳＡＬＥ時能減到什麼程度。自己的孕婦服也還沒來及送人，兩個男孩，衣服更省的很。

怕生老二時小加沒人照顧，接了我父母來。我父母來時，離小愚的預產期正差兩周。

但小愚沉得住氣。預產期過了三天，還沒動靜。是星期四，醫生說已開口三指，可我不覺痛。說應該是快了，如周末沒生，星期一去催產。

周五不讓老公上班，四個大人一個孩子弄的家裡擁擠。終於下午他還是去ＬＡＢ了。到晚飯時才回來。飯後全家去公園散步，沒一會我覺得身體沉重，邁不開步子。於是回家洗澡，準備休息迎接即將到來的老二。

但沒時間了。洗完澡覺得肚子悶痛，決定上醫院。又是一個周五晚上九點。

因為我說剛開始痛，產科沒人為我着急。我繼續坐在上電梯時坐的推椅上等，越來越痛。終於受不了，要求上產床。護士看我的臉並不友好，想是厭煩我的不能承受些許痛苦，但我沒法理會這些了。

等到產床上，應該是九點半後，但一定是十點半前，因為那時九磅的小愚已在我手上大哭。

那一小時的過程，於我不很真切。後來讀到有人寫，世上有一種痛最是被母親遺忘，那即是生孩子的痛，深以為然。知道痛過，喊過給我麻藥，我不要生了等等別人也喊過的話，甚至想從產床下來一走了之。要回憶那痛的感覺，卻不能夠。

聽見忙亂的聲音，聽見別人說五六七八九十，真以為是發射火箭的計數，但不過是說開口大小的變化。腰麻是不可能了，肌肉注射的麻藥也沒等到發揮作用，我的大夫來不及趕到，老公忙着簽字。眾人ＰＵＳＨ　ＰＵＳＨ的鼓勵聲中，我聽見自己喊不要。

ＷＥ　ＡＲＥＮ’Ｔ　ＧＯＩＮＧ　ＡＮＹＷＨＥＲＥ。一個失望的聲音。是誰說話？我頓時清醒。下一個ＰＵＳＨ後，我聽到嘹亮的哭聲，沒被清洗的小愚就被放在我手上。

午夜，老公回家報安去了，小愚被帶到嬰兒房去了，而我被留在產房，一個人冷清的呆到次日凌晨。因為失血偏多，留在產房便於搶救。這樣我的小愚，在我能餵奶前，先被餵了ＦＯＲＭＵＬＡ。而之後的三個月的母乳餵養和後八個月的餵ＦＯＲＭＵＬＡ都困難重重，讓我不止一次的想，如果這第一夜不是這樣，情形會不會不同。

一歲半的小加，是要媽媽重複的講故事才能午睡。兩個月的小愚，餵奶前得先被搖晃到七八成着了才吃。如果倆都睡了，那我也睡在他們中間。

一天我媽媽看了這樣的午睡圖後說，你真像養豬崽的。其實我雖苗條不再，也還沒有那樣不堪。

但豬羊滿圈，不正是生產豐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