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夥伴關係”(連載—望子成人)
昊兒正在設計軟件程序
陳寶鎧
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我們經常自認為對孩子的愛是無私的。直到發生一件事,我們才重新反省自己:我們做的果真跟自己認為的一樣嗎?
那是昊兒5歲的時候,有一次在朋友家聚會,臨走時,朋友家的孩子想盡辦法讓昊兒在他們家裡過夜。美國人管這叫“sleepover”。我們當時幾乎不能想象孩子會樂意在別人家過夜。畢竟在此之前,他從沒有離開過我們。
我們很放心地對朋友說,讓昊兒自己決定吧。
萬萬沒想到,他居然高高興興地要留下來過夜。我們一時啞口無言,只好同意。
我跟太太回到家後,竟然不知如何度過這一夜了。太太先是嘮叨孩子這麼小,沒法自己睡好,然後又流眼淚,說想孩子。我心裡竟然有點莫名的怨氣:孩子怎麼這麼不懂感情,說離開父母就能離開父母。
第二天孩子回來後,我們倆都覺得自己昨晚的表現非常可笑,偷偷地笑話對方。可是,我們自己原諒自己說,都是因為我們太愛孩子了。
後來的日子,我不時琢磨:為什麼我們會那麼可笑?
幾年後的一天,我到一所美國中學去參加一個節日晚會。坐在教室里,無意中看到貼在牆上的一張紙片,像是學生寫的作業。上面寫着這樣幾句話:
不要走在我的前面我不想成為追隨者
不要走在我的後面我不想成為領頭人
作我的朋友我想與你並肩同行
我忽然醒悟到:父母與孩子之間的好多矛盾,其實也都是在“愛”的名義下產生的。父母代替兒女做婚姻選擇已不再時髦,可是在生活的其它方面,例如孩子將來學什麼專業,交什麼朋友,父母因為愛孩子而替兒女作選擇,這還是很被人們,包括我自己接受的。假如一個看上去怎麼也成不了運動健將的孩子說,他希望成為棒球明星,一位中國家長大概會生氣,認為孩子胡思亂想,然後家長會仔細研究,替孩子“設計”出一個既有可行性,又被其他大多數人看好的前途。如果這孩子的家長是美國人,他大概會高興,因為孩子喜歡那樣。美國畢竟有濃厚的個人主義價值觀,講求自己對自己負責。我見到有美國教授的孩子成為清潔工,教授竟然“毫無感覺”地把他的孩子介紹給我們。
12歲那年,華大少年班老師組織學生參加一個美國全國數學競賽。昊兒跟另外一位同學,一位曾在斯坦福大學學過高等數學,被公認為數學和物理天才的學生,一起得到了參賽的資格。作為家長,我們當然希望孩子去參加。可是,昊兒說他研究了有關信息,覺得參加競賽需要花大量時間作專門的訓練。就他目前的學業目標來說,這似乎偏離了方向。我跟太太仔細觀察孩子的表情,請他儘量說明自己選擇的原因。我們發現他很真摯,便理解他的理由。以平常心來看,他說得很有道理。他說,如果父母非常希望他參加,為了讓我們高興,他也會考慮參加。猶豫了一陣,我們還是接受了他的選擇,沒有去參加選拔賽。有趣的是,他的那位同學好像也沒有去參加比賽。我不知道,這孩子的父母,一對來自於瑞典、非常開朗,在物理和生物領域很有造詣的教授夫婦,是不是也像我們一樣,尊重了兒子的選擇?不過,我太太有時提起這件事,還是覺得有點惋惜。
昊兒11歲時在一所公立學校上初中一年級(相當於中國小學六年級)。有一天放學回來,他神情黯淡。我問他是否出了什麼事,他說一切都很好。第二天,他回來後還是這種表情,我感到肯定有嚴重的事情發生了。
晚飯後,我到他房間裡開導他說:“我也許幫不了你,可我也是從你這個年齡長大的,也許能跟你一起分析一下。”
他看我很誠懇,就說明了事情的原委:新學期開學後,學生們開始像大學生一樣,每節課走到不同教室上課,同學來自不同的班級。上體育課的時候,大家都要先到一個存衣間去換衣服,每人一個小櫥櫃。課間只有10分鐘,學生要從一個很遠的教室,跑到這個換衣室,換好衣服後,再到體育館集合。體育老師是個臨時任教的現役陸軍教官,特別嚴厲。恰恰在這種時間緊急的情況下,昊兒櫥櫃的鄰居,一個“很奇怪的孩子”,卻非常地不合作。他要麼把櫥門壓在昊兒的櫥門之上,要麼亂叫亂罵,非常粗魯。
我一聽就火了,對兒子說:“明早我到學校找你的校長,我就不信學校允許這臭小子隨便欺負別人。”
兒子說:“爸,我不同意你去。”
“為什麼?”
“這是孩子跟孩子之間的事,大人為什麼要插手?”
我愣住了。
昊兒又說:“況且,校長每天都焦頭爛額的,哪顧得上這些小事。”
“那去找老師?”
“學校里有規定,同學之間的衝突首先需要自己解決。只有當同學之間無法協調時,才去找老師。”沒等我回答,他又補充說:“不過,即便是找老師,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我們上的都是大課,教課老師根本不認識學生,而且這類問題屬於學生心理諮詢老師的工作範圍。可是全校只有幾個學生心理諮詢老師,他們整天連那些有自殺、暴力傷害傾向的學生都應付不完,我這點兒事根本排不上。況且,就算老師協調了一下,那個學生也不會變化,他是出了名的麻煩鬼。”
我忽然想出了一個“灌木叢中的定律”。我問兒子,那孩子有多高?身材怎樣?昊兒說他矮半頭,瘦瘦弱弱的。我悄悄地對兒子說:“爸爸教你幾招擊打技巧,是爺爺在爸爸小時候秘密教授的,讓爸爸在危急關頭用來救自己。容易學,很有效。你學好後,找個機會,整他一次,這種無賴絕不敢再欺負你。反正大家都知道他是挑事者,你不會有責任的。”
兒子瞪着眼看着我,好像有點不認識我地說:“爸爸,我總認為你很聰明,沒想到你也能出笨主意。我們如果介入了身體衝突,對我來說,結果只能是越來越壞。學校發過學生解決衝突的小手冊,上面說,以暴力解決衝突的結果,只能導致衝突各方都輸的結果。”
我趕緊說:“我跟你開玩笑呢,你以為爸爸會放心讓你去打架?”
兒子說:“不過,給你這一談,我感覺好多了,謝謝你,爸爸。我會自己找出解決方法的。否則,我以後再遇到別的麻煩,難道都要靠你來解決嗎?”
我豁然感到兒子說得很對,就說:“keepmeinformed(讓我知道你是怎樣處理這個問題的)。”
以後的幾天,昊兒的表情越來越放鬆,從他的嘴裡,我知道那個叫麥克的學生並不是因為昊兒是亞洲人,或其他什麼原因(例如學習好,或不屬於校園裡某一個群體等)而製造麻煩。他就是在本性上有較強的攻擊性(好找事兒),並且生長在一個沒有母親、酗酒父親的家庭。昊兒說他現在儘量迴避與他接觸,由於這個學生性情急躁,每次體育課前最先衝到更衣室。昊兒說自己稍微慢點,等他離開後再去換衣服。這樣時間緊了些,可也夠用;尤其是,昊兒說,知道了麥克的家庭情況之後還挺同情他。
幾個月以後的一天,昊兒說他要告訴我們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沒有任何人從中協調,那個麥克主動向昊兒賠禮道歉,並且一定要讓着昊兒先在更衣室換衣服。他那恭敬的樣子使昊兒很不習慣。我們問昊兒,為什麼發生了這麼戲劇性的變化?他說,麥克儘管學習不好,卻對計算機和計算機遊戲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喜愛,由此延伸出對懂計算機的人的喜歡和崇拜。當他從學校計算機小組(被認為是該校計算機界的精英)成員那裡知道,計算機小組的問題也要向昊兒請教時,麥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每天欺負的人竟是他最希望交結的朋友。尤其讓他不能理解的是昊兒好像一點也不記恨,還很認真地向他傳授玩計算機遊戲升級的訣竅。
這件事過去不久,有一次我問昊兒從跟麥克的衝突以及解決過程中都學到了什麼,因為我猜想他會說對待矛盾衝突要有耐心,要找到衝突雙方的共同點,等等。
可是,他問我:“知道什麼是這種衝突的根源嗎?”看到我一臉的疑惑,他接着說,“我查過一些資料,在美國的中學裡,這種類型的衝突很多,甚至導致槍殺事件。有些人把原因歸咎於捲入這種衝突的學生及其家庭,我看另外一個主要原因是美國中學目前的設置方式。”
我頓時呆住了,他在說什麼?他把個人問題分析到制度上了?
“你想想看:你把幾千個學生放到一起,然後又不提供條件讓他們互相熟悉、了解,建立感情聯繫,而他們又必須每天擦肩摩踵地在一起上課、來往,怎麼能夠指望這些心理情緒不穩定的青少年之間會沒有矛盾衝突呢?”他反問我。
“你好像花了不少時間研究這個問題?”我問兒子。
“還不是讓麥克給逼的?我開始以為是麥克不喜歡我才為難我。可是,後來發現,他是沒有機會了解我。如果我們天天固定在一個教室上課,用不了幾天,我們就會熟悉了解。就算他不喜歡計算機,我們也會找到喜歡的話題。”
我由此領悟到:沒有壓力就沒有思考。讓孩子自己應對危機,做出生活中的選擇,父母最大的收穫大概是有一天,他會自己作出比你更明智的選擇。畢竟,他們的生活是他們自己的。
我曾看到一幅中國古代工筆仕女畫,仕女衣服飄動的線條、皺褶,都被畫家描寫得清清楚楚。我覺得孩子小的時候,父母很有工筆畫家的心態,總希望把孩子的每一個生活細節都想到、安排到。可孩子的反應每每超乎我們的預料。好在我們還不算固執,在孩子的影響下,漸漸地“大氣”起來。我琢磨着,父母也許應當從中國寫意畫家那裡得到啟發:求神似而不求事事逼真,孩子成長的方向看上去正確就行了。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跟孩子不妨來個“戰略夥伴關係”。
(連載七)
《人民日報海外版》 (2002年09月21日第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