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18-19(第一部)
18
第二天,父親沒有來看我們,倒是那個何參謀來了。
﹃組長今天恐怕也不能回家,﹄他對母親說:﹃他昨天晚上辦了一夜公,今天還有幾個會要開。太太有什麽事,請告訴我叫人辦好了。﹄
﹃沒有什麽事!﹄母親微笑着搖搖頭:﹃謝謝何先生!﹄
﹃勤務兵等一下就來了,﹄何參謀說:﹃要買什麽東西,例如鍋啦,碗啦,什麽家庭用具啦,買菜燒飯啦,洗衣服啦,都可以叫他做,這個勤務兵本來是組長帶來的,人很勤勞,做事情也很穩當,菜燒得還不壞。﹄
﹃那是公家的士兵,怎能叫他服侍私人呢?﹄母親說:﹃不必叫他來,這些家事我自己做得了。﹄
﹃這沒什麽關係。他在辦公廳也空得很,沒事的時候過來幫幫忙,有點事給他做做也很好嘛。﹄
﹃這樣子我心中總是不安,﹄母親說:﹃不應該的!不應該的!﹄
正在說着,那個勤務兵來了,我認出他是昨天來幫忙的士兵之中的一個。
一見到母親,他就恭恭敬敬地喊:﹃太太早!﹄
﹃你早!﹄母親似乎很不好意思,連忙笑着回答。
他又轉向我說:﹃少爺早!﹄
這一下可把我弄得窘極了。我給他這樣恭敬的態度弄得飄飄然,滿心歡喜,可是我卻又很不習慣,我一下子急得不知道怎麽才好,只好向母親身邊躲。
﹃跟叔叔說聲早呀!﹄母親推我一下:﹃你這孩子,怎麽見了人就這麽覥靦的?﹄
我還沒說話呢,那個兵趕快就搶着說:﹃我叫李寶勝,少爺喊我老李好了!叫叔叔卻不敢當!﹄
何參謀也笑着說:﹃太太不必這樣客氣,喊他做李班長就行,我們都是這樣叫他的!﹄又向他說:﹃李班長,你到街上去買些燒飯用具和傢俱吧,要快!買好的!﹄
﹃是!﹄李班長答應着。
但是母親攔住了。
﹃不必買了!﹄她淡然地說。
﹃為什麽?﹄何參謀詫異地問。
﹃我們住幾天還不一定呢。﹄母親臉上的笑本來是裝出來的,這時候就更加看得是勉強裝成的了。
﹃這句話怎麽說?﹄何參謀越發詫異了。
﹃我們也許要回到曲江去!﹄母親臉上連一絲的勉強笑容也找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像灰暗陰天般的顏色。
﹃回曲江去?﹄何參謀簡直是叫了起來。
回曲江去?我的心劇烈地跳動了一下。這是什麽意思?千辛萬苦,路途迢迢,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好不容易才見到父親,為什麽忽然母親又說回曲江去?
﹃是的!﹄母親很肯定地回答何參謀。
﹃那,那,那是為……﹄何參謀有些口吃地問,可是他的話只問了一半就停止了。
﹃不為什麽。﹄母親說:﹃這裡我住不慣就是了。﹄
可是從她的神色看來,連我也知道這句話並不是真心話。
我覺得很惘然,而且有些想哭。究竟我們為了什麽又要離開父親呢?
何參謀辦公去了。
李班長留下來,他非常熱心地陪我玩。他抱我到後面的園子去,告訴我那一棵是黃皮菓,那一棵是桂圓,和那一棵是芭蕉,他將狗尾草做成毛茸茸的小狗給我玩。在這一段時間裡,母親在房裡不知道做些什麽,她沒有出來。
那園子後面是一座石山,山上風景很好,我很想到上面去玩玩,可是李班長說怕母親會罵,他不敢帶我上去。他只答應講故事給我聽,他講了好幾個,都不外是傻女婿向岳父拜壽走錯了路說錯了話之類的故事,聽的時候我也發笑,然而我自己總覺得笑得不是味兒,像我那樣的年齡,就在笑中滲加憂鬱和淚,真是太不幸了。
母親從到後面來了,她的手裡拿着一封信。
﹃李班長!﹄她將信交給李寶勝:﹃麻煩你將這封信交給我先生。﹄
﹃現在?﹄
﹃是的,現在!﹄母親點點頭:﹃麻煩你跑一趟吧!﹄
﹃是!太太!﹄李班長立刻放下我,整理一下身上被我揉皺了的軍服。
我忽然有一種衝動,想去看父親,儘管他並未熱烈歡迎我,儘管他的態度是冰冷的,我仍然喜歡他,我想,只要在一起多玩幾天,我們就可以玩熟的,可不是嗎?我和那些小朋友們,都得要幾天才能玩得熟的。現在趁李班長去看父親之便,我跟着去,豈不是很好嗎?我可以看看他的辦公廳是什麼樣子的。我非常嚮往於那麼美麗的花園,那些樹木和那些花,還有那些軍官。我要去!
『媽媽!』我向母親提出要求:『虎兒要去看爸爸!』
母親好像沒想到我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她呆了一呆,低頭看着我。
『虎兒不要去!』她的嘴唇顫了許久,才說出話來。
『虎兒要去!』我堅持地說,我從來沒有這樣地堅持過的要求的,我心中有一種力量,使我大膽地反抗母親。
『不能去!』母親比我更堅決。
『叔叔抱虎兒去!』我說。
『對了!』李班長在旁邊說:『我抱少爺去玩玩好了。』
『不可以!』母親扳起驗對我說:『不聽話,媽媽要打!』
我知道爭辯已經無效了,再爭也沒有用,我心中很難過,我不作聲了。
母親的態度軟化了,她嘆一口氣,說:『虎兒!媽媽不是不讓你去,你要曉得,你是不能去的!』
『為什麼不能去?』我忍耐不住了,暴躁地發作起來。
『那是……』母親嘆息一聲:『爸爸在辦公,你怎麼可以去打擾他呢?懂不懂?』
對了!這一下我心服了,爸爸在辦公,我怎麼可以去打擾他呢?於是我不敢再鬧了。
李班長走了以後。母親帶我到園子裡散步,她對於那些菓樹似乎有很大的興趣。
『外公家裡也有這樣的一個菓園呢!』她出神地望着那些菓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有幾棵和這樣一樣的黃皮菓,桂圓樹,還有柑樹,還有幾塊菜地,那些桂圓樹上有『龍眼雞』,美麗的龍眼雞,……『龍眼雞啊!飛低低!』『龍眼雞啊!飛低低……』,我們兄弟姊妹就圍着樹下唱,唱了一次又一次……』
一顆明淨的淚珠從她的眶里溢了出來,可是她立即擦掉了。
『走!虎兒!』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們到石山上去看看!』
我們慢慢地向人工開成的石階上向上走,這座石峰是一座像斧削般的石山,石壁上有許多美麗的鳳尾草,彎彎卷卷的,捲成一個圓形,還有許多開着嫣紅和淳白的鳳仙花。母親順手摺了一枝鳳尾草,拿在手中。
『外公家後面的山裡也很多這種鳳尾草,』她說:『我們折了許多來玩,每人手中拿一枝,高高興興,玩什麼?玩新娘子?對了,玩嫁新娘子,人人拿一枝,高高興興……』
我們走到了半山,停下來休息一下,母親眺望着天邊,默然無語。我順着她的眼光望出去,越過一道寬闊的河,河水赤濁,越過一片平原,樹木在風中輕擺,天際是一片灰紫色的雲霧,朦朦朧朧,什麼也看不見。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自言自語地說:『外婆說:「你們這些猴子們,吵死了!將來都把你們賣到老遠老遠的地方去,叫你們想回來都回不成!」是的,想回去都回不成了!』
山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似乎感覺到有些寒冷,她掠齊了亂發,拖着我再向上面走。
山頂上傳來了一陣又密又急的木魚聲音,抬頭一看,原來上面有一座廟宇矗在一座數十級的石階上面。
母親不再講話,她牽着我的手,踏着緩慢的步子,一級一級地走上去。
木魚的聲音停止了,隨之而起的是一陣陣響亮的銅鐘,震撼着我的心靈。我發現,鐘聲一響,母親眼裡的淚就滾下來了。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可是我的心中很難過,我傷心極了。自我略懂人事以來,我的心情就一直都是沉鬱的,別的孩子,在這個年齡,不會懂得什麼叫做憂鬱和悲傷,我卻是不知道什麼是歡笑,只有淚,只有哀愁!
我們進了山門,再向上走,進入廟中,那座廟並不大,但是修得非常整齊潔淨,粉牆月門,綠瓦朱棟,裡面供着一尊慈悲俯視的佛像,有些女尼跪在蒲團上唸經。
香爐傳來一陣陣旃香。在繚繞的香煙和熒熒的燭光後面,那尊佛像栩然如生,樣子非常慈悲。
母親首先合掌躬身下拜,並且拉我一同跪下來。
『拜拜觀世音菩薩吧!虎兒!』她吩咐我:『求菩薩保祐你,保佑你快高長大,平安如意……』
我的心中對於菩薩也有極大的敬意,我記得在生死關頭我曾經藉着向祂禱求而獲得信心,而且我認為那裡就是祂的庇祐,於是我聽從地向祂叩頭,一連叩了好幾次。
我發覺母親在仰視着佛像,她的眼中含着淚水,閃着像嬰兒眼睛裡的那種光澤,她的嘴唇不停顫動,好像是在喃喃自語。我已經叩頭完了,而她並未注意。我不耐煩一直跪在那裡,於是我悄悄地站起,悄悄地走開。
我在一根大紅支棟下面蹲着,一聲不響地四面張望,那些塑像雖然很生動,卻都是無聲的,他們無聲地低頭看我,不知道是憐憫還是沉思?
一個尼姑在角落裡敲鐘,鐘聲蕩漾在空氣之中,母親仍然木然地跪着,仰首凝視着觀音菩薩的塑像。
19
我們悄悄地走了,我們回到了曲江。
曲江並不是我們的家鄉,但最低限度它不是柳州,不會使人那末地傷心。而且,那是一個比較接近母親的家鄉的地方,她選擇這個地方定居,我想這一定是她當時的理由。
當我們在曲江車站下車的時候,看看周圍的環境!那些火車,那被炸毀的倉庫,那睡滿一地的難民,一切都和幾天前沒有什麼兩樣,這些景象,在幾天以前,我們認為是可怕的,現在看來已有親切之感。
我以為我們一定是要到那位女兵的隊上去住了,因為我知道在這個地方,只認識這一個人。我看見母親在車站的大門上,茫然回顧,我更覺得我們真像覆巢之燕,無枝可棲,的確除了去投奔女兵之外,我想我們別無他法了。
可是母親似乎並不這樣打算,她似乎猶豫了一陣子,她看着那些候車的難民發了好半天的呆,然後,她就帶着我離開車站。
她並不向大橋那一個方向走,她一句話也沒講,領着我沿着鐵道向北走。她的態度很嚴肅,可是憂鬱卻像是減輕了。
漫長的火車路擺在我們前面,兩條光滑的鐵軌像是伸延向永無終止的地方,好像永遠沒有盡頭。腐朽了一半的枕木橫在我們前面像一級級階梯,永遠爬不完的階梯,那些碎石子和煤渣在我們腳下桀礫作響,路旁的枯草在微風中招展。一列火車迎面開過來,機車帶着嗡嗡的金屬聲音和飛輪碾壓鐵軌的敲擊節奏,一下子衝上來,然後又在我們身邊越過去,白色的蒸汽在我們身邊形成了一陣極其短暫的霧。列車滑過去了,慿在窗口上的人影滑過去了,非常模糊,動的面過去了,然後又與出現靜止的面,翠綠的田野,寂靜的路,又橫在我們面前。
走了許久,我們前面出現了一座小山,並不高,只能算是一個小丘,丘上到處都是亂墳。丘頂有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外表已經相當破敗了,但是它的巍然的派頭仍然存在,不知道是個什麼地方。
母親帶我向着這幢建築物走去,我們沿着蜿蜓的小路,繞過很多亂墳。我有些害怕,那些東歪西倒的墓碑和一堆堆的黃土新墳看起來都像是會動的,雖然這時候正是大白天,陽光猛烈。我真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帶我到這個地方來,這是個什麼地方呢?
在火車上,在去柳州的那一次,和回來的這一趟,當我們經過這一帶的時候,母親都曾經特別注意地向這座建築物眺望。
走到跟前,我看見大門頂上有幾個很大的字,那時侯我還不認得字,不知道它寫的是什麼。
母親在緊閉的大鐵門旁邊找着了門鈴的把手,拉幾下,裡面就響起一串金屬的叮噹聲音,接着,裡面的一隻狗吠叫起來了,有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將狗喝住,不久,大鐵門上開了一個小小的洞,露出來一張蒼老起皺的瞼和眼睛。
『找誰呀?』那個蒼老起皺的臉的皺紋牽動了。
母親走向前面,向那個老人點點頭,微笑地問:
『請問這兒是不是孤兒院?』
『是的!』老人說:『你找什麼人?』
『我想找院長談一談。』
『你有什麼事呀?』老人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溜來溜去。
『我有一點事情想跟院長當面談談。』
『我們現在不收新生啦!』老人說:『院方沒有錢,養不起那末多孤兒,要送來一定要有教會的介紹信,你有沒有介紹信呀?』
我聽得嚇了一跳,原來母親是要將我送進似兒院呢,母親養不起我,嫌我,要將我送人了,我聽過別人嚇唬小孩的,說:『不聽話就送到孤兒院去了!』孤兒院大概總不是好地方,否則人家為什麼要送不聽話的孩子進去呢?可是找並沒有很不聽話呀?為什麼母親要送我進孤兒院?我明白了,此是因為我們窮,母親養不起我,我又不能賺錢養自己和養活她!父親又並不歡迎我們,母親沒有辦法,只好將我送給孤兒院了。
我的思想在短短的幾秒鐘就轉動了這許多。我着急了,我扯着母親的衣服喊:一面流着眼淚。
『媽媽!虎兒不要進孤兒院!虎兒會賺錢給媽媽!』
老頭子又說:『有父母的我們更不收,你回去吧!』
說完這句話,他就關上了小窗子。
『慢點!慢點!』母親着急地敲打那扇鐵門:『喂!慢點!』
那扇小窗子又打開了,老人的眼睛又望着母親。
『你回去嘛!告訴你不收就不收,你求也沒有用的!』他說。
『誰告訴你我要將兒子送給你們呀!』母親說:『你聽我說——我另外有事情要見院長。』
『我不要聽!』老人說:『都是這樣子,騙我,回頭院長又要罵我亂放人進去了!』
『你根本就不讓我講話!』母親說:『你怎麼知道我就是要將兒子送給你們呢?我的兒子是我的命根呀!千辛萬苦,歷盡了多少劫難,我都不能離開他一分鐘,我會將他送給孤兒院?笑話極了!』
『那你來見院長有什麼事呀?』老人的眼光仍然有疑惑的成份,他偏低着頭看母親。
『前些日子我看報,知道你們孤兒院徵求護士,我是來應徵的!』母親說。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呢?』老頭子說:『我還以為你是送孩子來的呢!這時候送孩子的人真多,早上起來,說不定就會檢到好幾個啊!這些人,不能養,何必又生呢?生下來就丟掉!咳!都丟到我們這裡來……』
老頭子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一面拉開門閂,鐵門一陣亂響,打開了。
『請進吧!』老頭子說:『是的?我們需要護士,有那麼許多小孩,沒有人照顧呀!』
老人關上門,帶母親走進那幢大樓裡面去。裡面很暗,牆壁的灰都脫落了,窗框子也都朽壞了,水泥地也崎嶇不平,那陣陰森氣氛使我很害怕,我一直緊貼着母親走。
走過了幾條甬道,到了一個辦公室門口,老頭子替我們敲敲門。
『請進來!』裡面有個很清脆的女人的聲音答應。
老頭子推開門,讓我們進去。
我看見一個相當肥大的黑衣外國修女,她穿着熨得非常妥貼的黑色修女服,頭上披着黑色頭巾,額前露出一點點白色,雪白的胸領。她的頭髮已經灰白了,鼻子很高,鼻梁上架着一付金絲眼鏡,她的眼珠是灰色的,她的嘴很薄,可是很美。
她從在書桌後面的椅子站起來,用非常和善的笑容來迎接我們,可是同時也用含着疑惑的眼光看我。
『院長!』老頭子說:『這位太太說來應徵護士的。』
那位院長臉上的笑容更加慈祥了,她連忙讓母親坐。
『請問你貴姓?』院長用不很準確發音的中國話問母親。
『我姓冼。』母親微笑地回答:『我先生姓范。』
『啊!』院長說:『那麼你是——范太太。我們喊你冼姑娘還是范太太?』
『范——不!』母親說:『還是叫冼姑娘好了!』
『好的!好的!』慈祥的修女脫下眼鏡,含笑打量母親:『冼姑娘,你是做過護士的?』
『是的!』母親說:『我做過,我本來是學護理的。』
『在那裡學的?』
『廣州。』
『做了多久護士?』
『三年了!』母親說:『一直到廣州淪陷才不做。』
『你有證件嗎?』修女問:『有沒有畢業證書?』
『沒有!』母親搖搖頭:『逃難把東西都遺失了,我身邊只有一張在廣州市立醫院服務時的服務證,院長看看可不可以?』
母親從內衣的口袋摸出來一張折斷的小卡片,交給修女。
修女重新戴上眼鏡,很仔細地看,看完以後就交還給母親,說:『很好!很好!』
『可以嗎?』母親焦急地問。
『我想可以!』她說:『只要你的確有經驗就行!不過,你有沒有育兒的經驗呢?』
母親指着我說:『這就是我的經驗和成績!』
院長笑了:『這只是一個孩子,我們要你照顧很多很多孩子呢!照顧一個和很多個是不同的。』
『我可以學。』母親說:『我喜歡孩子。』
『這是很辛苦的工作啊!』院長說:『我們一共有五十三個吃奶的嬰兒——只有兩個護士。你來了就是三個。工作很多呢!除了嬰兒之外,我們還有一百五十五個孤兒,年齡從學走路到十二歲。大的雖然不全需要你照顧,但是那些太小的仍然是需要的。我們因為缺乏經費,教會的錢匯進來很難,請不起多幾個護士,所以工作是很累的。你自信能夠幹得了嗎?』
院長講完這些話,密切地注視着母親,她的臉上仍然掛着慈愛的笑容。
『我想我可以做得了。』母親說。
『每一個來應徵的人都這麼說。』修女說:『可是都幹不了半個月就走啦!我勸你去多考慮一下,尤其是你自己還有一個小孩!你要知道,如果你在這裡工作,你是不能帶你自己的孩子的,我們不願意你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在身邊絆着你。』
『我可以送他上學,讓他在學校寄宿。』母親說:『他可以唸一年級了,這孩子智慧發展得很早,什麼事都懂了。』
『這樣就可以,』院長說:『你決定要在這裡工作了?』
『決定了!』
『你慢一點決定。』院長說:『我讓你先看一看環境,你再決定好了。』
她拉開黑色的窗簾,指着外面給母親看:『那些是四、五、六年級的學生。』
外面是一個從山坡開闢出來的紅土操場,一批從八九歲到十一二歲的男女學生正在運用鋤頭整理環境,像小螞蟻般地,他們將紅土山坡一塊塊地鋤下來。
『這片操場是他們自己開闢的。』院長說:『我們要學生學習勞動,從小就要養成勤勞的習慣。』
院長接着又說:『這些大孩子們不會麻煩你多少的,他們從小就沒有父母,從小就在我們這裡長大,渡過比現在更艱辛的日子,都懂得照料自己了,頂多有時候需要你替他擦點紅藥水,扎一下繃帶,打些防疫針之類而已。』
院長移動她的肥碩的身體,她的年紀很大了,可是她的步伐仍然非常穩健。她帶母親到隔壁的一間屋子去,母親抱着我。
隔璧是一間很大的房間,裡面有許多小床,很多一歲左右的孩子扶着欄柵站着,有些快樂地玩,有一些卻在哇哇地哭。有幾個穿黑衣的修女和穿白衣的護士在照料他們,換衣服,換了這個,哭了那個。忙得她們團團轉。
『這一批是最麻煩的!』院長對母親說:『我們幾乎將全部精神放在他們身上,小一點的倒好辦了,小一點的只要餵飽了就睡覺。』
她又帶母親到另外一間去看。那一間裡面全是躺在小床中的嬰兒,裡面靜悄悄的,他們都在睡覺。
『都是從公園和馬路邊拾回來的。』修女對母親說:『大多數連父母是誰都查不出來的。這一批倒還簡單,每天按時餵奶瓶,換尿布洗操就行了,雖然累,但不致於太慌亂。我們現在因為教會的奶粉運到的不夠,已經用豆漿和奶粉混合給他們吃了。真是沒法子!戰爭!都是戰爭!再打下去,我的孩子們就連一點點奶粉都沒有啦!可憐的小生命啊!』
都看完以後,修女向母親說:『怎麼樣?你還有興趣嗎?這是非常繁重的工作呢!』
『是的!』母親肯定地點點頭說:『我決定了!我要留在這裡工作,我要看護這些沒有父母的孩子們!』
『但是你要送走自己的孩子。』
『他應該學習獨立了!』母親說:『我將他送進學校去。』
『你在這裡的薪水不會很低。』修女說:『足夠你供給你的孩子有餘。我們願意多付一點薪金,但是需要有真正熱心的人,像你這樣的人。不過,你先生不反對你在這裡服務嗎?』
『他在柳州做事。』母親回答說。
『那好極了。』修女笑着說:『我希望你能在這兒多工作一些時間,直到你——你也許要到柳州去吧?』
『去過的,我們回來了。』母親的聲音壓下去了:『我們不會再去了。』
『你先生不會來這裡?』
『也許。』母親的神色有些惘然:『不過,即使他來,我也還是留在這裡工作!不過,他不會來的,不會的!』
『為什麼呢?』
母親苦笑着搖搖頭:『這些事,不提也罷!還是談我的工作的事吧!』
『哦!對不起!修女說:『對不起!』
『沒關係!』母親又恢復了常態:『院長,那麼我什麼時候可以來開始工作呢?』
『隨時都歡迎!』院長微笑地說:『但是,你得先安頓好了孩子,還有,你要到省立醫院去檢查一下體格,給我一張檢查報告,然後才能決定。』
『我的身體很好,沒有肺病……』
『手續上還是需要檢查一下的!』院長堅持地說,可是她的態度是很和藹的;『你知道,我們有那末多孩子要照應。』
『好的!』母親說:『那末我就去檢查!』
『我們等你!』院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