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爆竹響了一夜,直到將近天亮才漸漸靜止下來。我一直沒有真正地睡着過,我有一點兒熱度,口很乾,起來喝茶,把茶壺的茶水都喝光了。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司機們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幸虧有隔壁的麻將牌洗牌的聲音和喧鬧的笑語,使我不覺得這空無一人的宿舍可怕。同時我的興奮心情也驅除了不少怯意。我不斷在回憶這七八年來的遭遇,我那時候還不懂得什麼感慨之,但的確知道體會辛酸滋味。經過這些年的磨鍊,我的頑皮童心仍在,但早已經有成年人的一部分感受力了。我躺在床上,望着那盞孤獨的汽燈,看它的燈紗由白熱而變成橙黃而變成碳紅,漸漸由上而下地現出一觸即落的白色灰燼。我聽着漸漸零落的爆竹,哽咽流淚着不知幾次。我盼望天快點亮,好讓我快點兒買船票回黃埠,可是這一夜偏就有那麼漫長八年的噩夢都過去了,似乎八年合起來也沒有這一個夜晚來得更長!天老是不亮! 我朦朧地睡着了一會兒,聽見有人推開大門,嚇得一跳,以為又是有警報或者是什麼特別事故,定一定神,才想起自己真是神經過敏。我們不是勝利了嗎?從今以後,再沒有警報了,再沒有驚嚇了!只有平安,只有快樂!我為什麼還要驚慌呢? 太陽照進了室內,在泥地上印下窗子的影子,進來的看過宿舍和煮飯的老頭子。氣燈已經完全熄滅了,司機們的床鋪上都是空空的,沒有一個人回來過。老頭子開始掃地,灰塵在陽光射線中翻翻滾滾,老頭子的態度和平日一樣,臉上沒有絲毫的興奮,只有像山上的岩石一般的冷漠和皺紋,爆竹聲沒有了,四周只有一片靜寂。 難道我做了一個夢嗎?像呂伯一樣地做了一場荒唐的夢嗎?我自己有些懷疑,昨夜的一切難道是呂伯大夢中的大酒會和九柱戲?勝利了!勝利了!這難道是我的夢?不會吧?一切都那末真實! 我起來到邊去洗臉刷牙,發覺太陽已經很高了,大概有八點鐘了,我嚇了一跳,臉也不洗了。連忙收拾我的小布包袱,我一夜沒睡好,剛睡着一會兒,就把船趕丟啦!這可不得了。 老頭子停止他的工作,他的眼睛望着我和我的小包袱,沒有講一句話,在我來住的幾天當中,他一句話也沒有跟我講過,他不講話我並不以為奇,可是他的監視和搜查般的眼光卻使我很光火,我生氣地重新打開我的包袱,把一件一件地抖開給他看。 『看好了啊!我帶走的可全是自己的東西!』我向他說 他毫無反應,低下頭,繼續掃他的地。我再不理他,把衣服亂塞做一團,三步並作兩步,向外面跑,看老頭子的那副冷冰冰的面孔,我真懷疑曾經做過一場美夢,我一面跑一面還在懷疑,不過,無論怎樣,我離開的母親已經一個星期,再不回去是不行的了,跑到大街上,看見那一地的爆竹殘屑,滿地的果皮廢紙,小小開紙製國旗,我才重新肯定了昨夜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昨夜可能做夢,白天不可能也做夢呀! 經過一夜狂歡,疲乏的人們大都份都還沒有起來,街上冷清清的,只有賣豆漿油條白粥的在來回叫賣。我一口氣跑到江邊,心頭忐忑地跳,我真怕趕掉了汽船,如果趕掉又得等次日的船了,我是絕不能多耽擱的,我多盼望能立即回到母親身邊去啊!汽船還停在江邊碼頭,看見它的灰色的龐大船身,我心中才放下了一塊大石頭,我跑到它的公司辦事處去買票,出乎我意料之外,買票走的人並不多,而這時候距離開船的時間只有不到半個小時了。我想不出什麼原因汽船的生意那末清淡,我立刻就不去研究它了,我的心早已經馳向黃埠,哪會注意到這些與我無關的瑣事呢。 買了票,我覺得我應該去對丁班長講一聲,估計來回只需要十五分鐘,於是我就跑着去了,跑到了他的寓所。 丁班長還沒有起來,我在他的房門外叫了好幾聲,才聽見他用帶着睡意的聲音答應,接着房門開了,現出了他的凌亂和渴睡的眼睛,我告訴他我要回黃埠去了。 『你不留在這裡看熱鬧才走麼?』他說。 『看什麼熱鬧?』我說:『昨天晚上不是看夠熱鬧了麼?』 『今天還有盛大遊行!』丁班長說:『晚上有許多節目,話劇,舞獅,化裝大遊行……比昨天要好看多着呢!』 『我不看了,』我說:『我要立刻回家去。』 『你一定要走?』 『已經買了船票,還有十多分鐘就開船了。』 『你告訴黃伯伯沒有?』 『找不到他們。』 『昨天晚上你不是跟他去看戲嗎?』 『不錯,後來就分散了,他沒有回宿捨去。』 『那就算了!』他說:『好吧,小虎,你回去好了,你媽媽想必定也很想念你呢!』 我謝謝他。他說:『你不要對所里的人說我在這裡啊!』 我答應着,像一陣風般地跑下木樓梯,奇怪得很,我的體力似乎又恢復了。我記着對丁班長的諾言,回去絕不提起他,但是聽說他後來被抓逃兵的抓回去,受到了處分,不過那一段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已經走了。 在船上我才知道旅客人數少的原因是:許多人都留在老隆看晚上的盛大慶祝節目,我很慶倖我提前一天走,如果留到下一天走,那船就擠了。這一趟的船行非常愉快,雖然我心中很焦急,老覺得船太慢了。 在東水,當人們爭着地把抗戰勝利日本投降的消息到處地傳播的時候,我卻悄悄地上了一艘小艇。 那天晚上,天氣很好,我所雇用的一葉扁舟離開東水,到了對岸的一片石岩底下停泊,以便次日天一亮願就溯游而上,這是船家走這一段路的習慣,因為從東水繞到這個河流之處得花上兩三個小時,他們是不是原意犧牲清晨的大好光陰來做這件事的。 這一次停泊在此地和上一次逃難來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上一次我們來的時候,正是洪水季節,到處都洶湧的洪流,而且心情也不同,那時候是驚弓之鳥,有亡命天涯之感。這一次,一切危險威脅都解除了。心情是興奮的,河水清澈無比,月亮在白雲中緩緩飛翔,月影在如鏡的水面追隨着游泳,懸崖上面的巨石歷歷可辨,蟋蟀和紡織娘一類小蟲唧唧而鳴,猿猴在崖頂啼叫,一切都美極了。我坐在扁舟的前面看月亮和浮雲,想着許多事情,直到很晚,月亮西沉,我身上也沾了一片濕霧,我才到艙里睡覺,那時候梢公早就呼呼地打鼾了。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梢公就起來了,這船太小,是只有十來尺長的小漁舟,他一走動,船身就幌幌蕩蕩地搖擺,把我 醒了,睜開眼睛看看,江面一片白茫茫,幾十尺以外就看不見東西,看見的石崖草木,也都像是浮在牛乳當中一般。 一葉扁舟雖小,也一樣有紅泥小爐,有鍋,梢公生起火燒飯,告訴我說吃過飯就開船。我自告奮勇地要為他看爐火和替他燒菜,他高興得很,真的把這件事交給我去做,他自己走去撥起船頭竹篙,提前開船。 船身徐徐地向前移,船頭把溶在牛乳當中的靜止水面輕輕劃破,畫出了許多道波紋,四面傳來了陣陣的雀鳥啼聲,我覺得好像是在童話的神仙境界。 當我把切好的空心菜放進菜鍋以後,我看見太陽已經出來了,在濃霧中,它紅得像一顆山邊常見的顛茄果,起先並不眩目,漸漸地,江面的景物越來城清晰,太陽也開始轉變成熾熱的,有如爐中鐵般的顏色了,漸漸地,它射出了眩目的金光,征服了整個江面。 蟬開始叫了,在悠長的蟬聲中,我們的小船徐徐前進。這樣的船行是極其美麗舒適的,但是,像這樣的速度,什麼時候才可以走到黃埠呢?上一次我們的大船走了四五天,難道現在也要走四五天麼?我真是急壞了。 我把飯菜都做好以後梢公就選擇一個淺水的位置下了碇,到船尾來和我們一起吃飯,這頓飯我吃得特別香,我還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小艇上做過飯呢? 飯後船夫繼續撐船,我因為心急,拿了一根竹篙,也在船尾這邊撐起來了。這些竹撐比大船上用的要短得多,我不到一回兒就能夠運用自如了。我絲毫不覺得辛苦,相反地,我覺得非常有趣,我用不着像大船的船夫那樣拼命掙扎地撐,這種小艇只要把竹撐插進河底,稍一用力,它就像箭一般地向前前進了。我難常喜歡那竹撐尖端插入河底的沙石的聲音,那種聲音也許並非是耳朵聽來的,只是手心從竹篙上感覺出來的。 中午的時候,我們到了黃石。船走得比我想像的快,我們沒有靠岸,因為沒有必要,一切的菜蔬和米都已經在上船的時候買好了。我們照早飯一樣,飯由我負責做,梢公繼續撐船,除了停下來吃飯之外,我們儘可能不停留,梢公說這樣走法,大約要走上一天多一點就可以到達,平常要兩天半,我還是覺得慢,太慢了,我母親不知道等得多麼焦急呢?我真是恨不得有法子立刻飛回去!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力地撐船,梢公說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心急的乘客,不過他顯然很高興,他必定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這樣地肯為他做飯和幫他撐船的小客人呢! 我們經過一個沙灘,灘上有十來個人在修補漁網,這是自離開東水以來,第一次遇到的人。我無法抑壓心中的喜悅,我高聲地向他們叫喊,起先他們都沒有聽到。 『餵唷——』我的手在嘴邊做成一個筒狀,這一次他們聽見了,都向我這邊望來。 『餵唷——』他們當中的一個比較年輕的男人回答我。 『日本投降了!』我無比興奮地高聲喊。 『你講什麼?』年輕的漁夫喊道。 『日本投降了!抗戰勝利了!』 『什麼?』他們側着頭,將手放在耳朵上。 『日——本——投——降——了——,我——們——中——國——』我差點兒沒把嗓子都喊破了:『——抗——戰——勝——利——啦!』 這一下他們都聽見了,他們的臉上還露出了驚喜之色,但是懷疑的成份並不比喜悅為少。 『是真的嗎?』他們問。 『千真萬確!』我叫道:『我從老隆來的,老隆已經慶祝了兩天啦!』 這一來,他們這一群人全散啦,大家都拋下手中的工作,沿着水邊追上來,跟着船跑。 『是怎樣投降的呀?』『什麼時候投降的哪?』『……』『……』一連串的問題都提出來了。 我一一回答他們的問題,當我們的船漸漸遠去的時候,他們還在叫喊着,然後,忽然不約而同地一齊朝着他們的村子跑,像賽跑一般,興高采烈地狂叫狂喊。 不久,我遇到幾個全身赤祼的孩子在水邊玩水。『餵唷!』我又向這些孩子招呼。 孩子們好奇地看我,傻裡傻氣地浸在水中,沒有回答。 『日本投降啦!』我說。 他們沒有一點兒反應,我又叫一次,還是沒有反應,我這才發覺,他們最大的也不過是六七歲,也許還都不瞭解呢!比起來,我懂事真是比任何人孩子都早得多了。我太高估了別的孩子的瞭解力啦。 『他們聽不懂你!』船夫笑着說:『鄉下孩子什麼也不懂!』 我笑了,我伸手到船舷外,用手撥擊起一陣水花,我距離他們大約有十多尺,當然潑不着他們,但是這已引起了他們的興趣,他們都高興地笑了,並且立即向我還擊,嘩啦嘩啦,他們撲起了一片水花,一面快樂地叫喊着。我也笑鬧着,假如不為了趕路,真想下去和他們玩半天呢! 到下一個村子的時候,沙灘上沒有看見人影,只有一群鴨子和一群白鵝,看見他們高高地伸着頸脖向我們注視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 『餵唷—— 』我像泰山呼喊他的野獸般地,兩手放在口上,高聲向這些鵝鴨呼叫。 他們毫無反應,倒是河岸一邊的岩石有了反應了,它學着我的聲音。 『日本投降啦—— 』我喊道。 高傲的白鵝們莫明其妙地望着我,他們的黃色的嘴和紅色的腳掌,配上雪白的羽毛,美麗極了。他們的神情使我覺得好笑,我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日本投降啦!』 『投降啦!』『投降啦… … 』『… … 』 『哈哈哈!』『哈哈!』『哈哈—— 』 石壁不斷地反覆地在學我。 歸心似箭,我用力撐篙協助船夫,小艇前進得很快,出乎意料之外,在薄暮的時候,我已經看見黃埠以南的斷岸了,我興奮得很。 那道經常崩塌的黃土斷岸和那急湍無情的河水,現在看起來都是親切可愛的,我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我的心情越來越緊張,從這兒到達上岸回家的碼頭只有二十多分鐘的船程,在我的感覺卻比十年都悠長。我的兩臂經過一整天的撐篙,現在已經疲乏酸痛不堪,我鼓起餘勇,更加用力加速地撐,每提起一次竹篙,我都要抬頭向前面觀望。 在我們的前面現在有三四艘木船正在溯游上行,它們張開了帆。過了黃土斷岸,我終於看見了那座碉樓形的大樓。 它的灰色的滿爬着藤葉的牆,黑漆漆的大窗,在暮色中顯得不祥,是白虎形的,在它的旁邊,那座廢墟的斷牆頹瓦,看起來真像是死城。 我看不見一個人影,心中非常緊張和疑惑,這所里的人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不會都病死了吧?怎麼連一個人都看不見,也沒有半點兒燈火?是不是搬走了呢?母親怎樣了呢? 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張帆的船已經越過了它的前面,向前直駛,毫不停留,現在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了。在它的下層現在露出了一點燈光,這一點燈光大概是頭一盞點亮的燈,我放下了一半的心。 樓上,三樓上,還沒有燈光,我心中繫念着我的母親。媽媽,您在哪兒?您的病都好了?您在做什麼?我暗暗地向着三樓遙問。 三樓上的黑影里,似乎有一個人憑欄站立着,向着這邊的江面眺望,我想這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怎麼能看得見呢?那麼黑,已經似乎全部變成黑夜了。 船靠近岸邊,在急流中擺動着,我拿出錢交給船夫,拿了我的衣包,急急地跳上岸,一陣風地衝上二十多級的階石,到了上面。 大樓正面對着我,三樓上面可不是真的站着一個人!那絕對錯不了,就是我那分別快十天的母親,風吹得她的衣服輕輕飄動,她正在呆呆地注視着我這一個方向。 『媽媽!』我高興得很,老遠地就叫喊:『虎兒回來了!』 『啊!虎兒!』母親如夢初醒般地怔了一下,才叫起來:『我的兒子!』 我衝上樓上,驚動了屋裡的人,大家都驚訝地歡迎我,拉我的手,抱我,問我話,可是我甩開了他們,我一直向三樓跑,我在把日本投降的消息宣布之前,首先要見到我母親。 母親手持着燭台,站在三樓的樓梯頂端,跳動的燭光照耀着樓梯,我一口氣奔上去,到了她的面前。 『媽媽!』我丟下衣包,要撲在她的懷裡,然而我沒有這樣做,我停止了,因為,我發覺我的高度已經快有她那麼高了,而且,在我面前的母親簡直是另外一個人!燭光照射之下, 她的眼睛深陷,兩頰瘦得一些肉也看得不見了,臉色比蠟還黃。 『啊!媽媽!您為什麼這樣瘦,這樣黃?』我禁不住提出詢問,我心中異常擔憂。 『那是阿的平服用太多的緣故。』母親平靜地說,可是我看得出這平靜是經過很大的努力才能成功的。 『你看每一個人都是發黃的。』她又補充地說。 在她後面的是主任醫官和其他的官兵。她說得對,他們都是黃黃的面孔。我稍微釋然,但是她的手臂瘦得像枯枝,這一點使我很難過,如果我不是去考學校,我無論如何也要多打一些魚給她吃的,那她就不會瘦弱成這樣子了。我有些後悔,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很快就要回鄉啦,我能夠第一個知道勝利的消息,把它帶回來告訴母親,這總是可喜的,我總算不虛此行啦。 - 『媽媽!我有好消息要告訴您—— 』 『是考取了麼?』母親不等我說完,打斷了我的話:『你還沒有吃飯吧?餓了吧?媽做些飯給你吃,你慢慢兒再講吧!先休息一下。』 『不!』我立刻說:『不單是這件事,我要講的是—— 』 『是什麼事呢?』母親疑惑地說。 『日本投降了!』我按奈不下心中的高興。興奮地叫喊。『抗戰勝利了!』 『什麼!』所有的人都搶着問。 我再講一次,並且將詳細的情形描述一番,所有的人都興奮得瘋狂地大叫大嚷,消息立刻傳遍了整座大樓。大家把我當作英雄般地抱我。問長問短,樓梯上跑上來滿滿的人。 母親似乎並不怎麼興奮,我掙開了所有的人,到她的身邊。她孤零零地坐在平台的欄柵下面,背靠着一根磚柱,正在那裡默默流淚呢! 『總算等到了這麼一天了!』母親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一直害怕沒法子帶你回去交給你祖父呢!這一下我可以安心了!』 『媽媽!您應該高興呀!為什麼又難過呢?』 『我很高興!』母親望着我微笑,可是淚水不斷地湧出她的眼睛:『我們馬上就要回廣州了!我要辭職,趕快帶你回去,交給你的祖父!你祖父是很有錢的,他會供給你讀中學,讀大學,到外國去留學!他一見到你就會喜歡你的。虎兒,爺爺是會喜歡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