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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曦 第二部 鬱雲 (64-65)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9月13日12:54:14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64-65)馮馮 2012-09-13 15:53:15

64
父親從海南島帶回家唯一的禮物就是兩百個椰子和一隻猴子,這些東西都由他的士兵隨後送到家裡來了。
    沒有摩托車,沒有金鐲子,沒有西裝,沒有腳踏車,沒有獵槍,更沒有金條美鈔。
    我原來就不祈求什麼,所以我在物質方面,並沒有什麼失望,可是范家的每一個人都失望極了。
    在開頭的幾天,各人還能夠保持一點風度,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示,頂多只是用探詢的眼光看看父親的簡單的行李而已。
    過了幾天,情形就不相同了。
在晚餐上,大伯父首先提出了問題。
『你接收的東西都運回來吧?』他向我父親問。
『該運回來的運到了。』父親說。
『都是些什麼東西?』
『一些機器,都在那天移交給人家了。』
『交給什麼人?』
父親皺了眉頭說:『這是代許多單位接收的東西,那些軍事機構,我不應該講,講出來你們也並不清楚!』
『你這次去接收,都是白干的呀?』大伯父沉不住氣了:『什麼好處都沒有的?』
『有什麼好處?』父親忽然地變色了,頭一揚,眼睛射出精光,那神情和三哥真相似:『我是替公家接收,不是去打劫!』
    大伯父愣了一下,但他立刻在鼻子裡冷笑一聲,不用講話,可是那一聲冷笑聽起來比什麼話的意義都多些。所有的人都明白在心裡,沒有人作聲。一頓飯在沉默中吃完,只聽見湯匙和碗筷在響。
    在明地里,誰也不提起他們對別人接收的觀感,但是我可以看得出來,人人都在用冷淡的面孔對待父親了。本來說說笑笑得興高釆烈的,一看見父親,大家就默默不語,臉色都沉了下來,終於一個個地離開。如果說是被父親的威嚴所鎮懾吧,父親固然有一點點威嚴,但是這一點威嚴並不比任何一個穿軍服的人為多,而且,自他回家以後,他就不再穿軍服了。看起來他不太像一個將軍,反倒更像一個整天與人爭爭吵吵的生意人——他是沉默寡言的,可是他的眼中強烈的惱怒之色和深鎖的眉頭使我覺得他好像成天想向人挑釁。我覺得他是個很難瞭解的人。他的性格和那封他寫給大母親的信的語氣並不一致。他很暴躁,和三哥一模一樣,但是並無令人尊敬的威儀,我發覺我開始怕他,根本並不怎麼尊敬他。他那種在他身上特別擴大的范氏特色——躁怒的態度使我很覺得不安。我很失望,我早就發覺我好像居住在一個火藥庫之中,每一個人的態度都暗示著一次隨時可能的爆炸,我以為父親的歸來可能使這情形改觀,殊不料他的臉上有著更多火光的影子,他好像是一枚地雷,隨時都會有一觸即發的可能,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所過之處,一切的談話都會靜下來,人人都開始避開他。可是這並不表示他具有一種家長的威嚴。我看得很清楚,這些人只是暫時躲他,他們心中對他的敵對意念很可能在與日俱增。我想這最大的可能就是因為他並沒有把黃金美鈔接收回來,使他們失望過甚。他是個使任何人都失望的人,
    父親的暴躁的脾氣日漸顯露,他對於他的士兵官佐發作得更加厲害,比較起來,他在家裡已經是極力地斂藏脾氣了。他的機關設在郊外的一個小鎮石井的兵工廠遺址,他似乎是受命重建這個被戰爭毀壞成為廢墟的兵工廠,他天天等著來家接他的吉普車去上班辦公。我和他的司機很談得來。司機告訴我說,我父親是有名的壞脾氣,在機關里成天到晚沒停的罵人,官佐士兵沒有一個不怕他的,見到他就像見到了閻王。從司機對他的兢兢業業恭順態度看來,我可以想像得出他的官佐士兵的確是怕他的,有好幾次晚上,我在三樓上聽見樓下客廳里一片吵鬧。那是父親在咆哮著責罵他的部下,那挨罵的多半是他的副官或者軍需官,他們經常在晚上到家裡來見他,談些什麼公事的。他們幾乎沒有一次不是挨罵個半死的。
    『混蛋!』父親一罵人就將最粗魯的鄉下罵人話搬出來。他的聲音又高又粗暴,簡直整座房子都給震撼得搖動了。
『你奶奶的!混賬!那個叫你這樣辦的!七號廠房下星期非修起來不可!』
『我槍斃你!你亂七八糟其名其妙!』
『你們敢不照我們命令去做!馬上就槍斃你!』
『哪個講修不好的?明天看見機器不動,我就砍了你的頭!你馬上滾回去!連夜開工!』
『那批槍械為什麼要修這樣久?加夜班!修不出來就全體槍斃!』
『那一個的主意拿公家車子去裝貨的?給我查出來!』
    『餉為什麼不發?已經領回來兩天你為什麼不發?你當心你的腦袋!發!立刻就發!不能等到明天!你立刻回去發!沒有理由!今天晚上你不睡覺要發完!』
    『混蛋!飯桶!』桌上給拍得震天響:『你們這些混賬的東西!……』
    父親咆哮著罵人的話當然不只這一些,這不過只是我仍然記得的幾句而已,據說他在廠里罵人更凶,能夠到家裡來談的都是比較親信的人物,尚且挨罵如此,其他部下就更可想而知了。不過即使罵得不比這樣更凶,那也就夠受的了。我在三樓上雖然只聽見一部份,都全覺得心驚肉跳,何況是當面恭聽的呢!有時候我真同情那些挨罵的人,有時候我會放下手中的書本,心中在想:不知道母親當年何以會嫁給這樣脾氣暴烈的一個人,還有這麼複雜的家庭,我越想越想不通。不過這種傻想法是不會想得太久的,我自己會譴責自己;我不應該想這些問題!這是上一輩長輩的事!
有一天晚上,父親又在客廳里咆哮罵人。這一次適巧我在樓下,所於我全部都聽見了。
那是一個技工,他跑來向父親借錢。
『廠長!請你幫幫忙吧!我老婆這一個月就要生孩子了,家裡一個錢都沒有!』
『找軍需官借去!』父親說。
『我已經透支四個月的薪餉,無法再借了,』技工說:『李軍需說要借就去向廠長想辦法吧!』
『那找有什麼辦法?找又不是銀行,又不是金山!』
『廠長,請你幫幫忙吧!』
    『幫什麼忙?』父親的嗓門提高了:『我想幫也幫不了呀!全廠三百多人,每一個都來向我借,我這個廠長一個月只有這一點薪餉,我夠借給那一個?』
    『廠長!我的情形真是困難……』
    『已經告訴你了!我沒有錢!』
『廠長!你府上這樣富厚,也不會……』
『你去找軍需官,聽見了沒有?』
『廠長!你行行好吧!你府上……』
『這個家不是我的!我沒有錢!你盡囉嗦什麼?你給我滾!滾出去!』
『好的!我滾!』那個人的聲音變了,』你等著瞧吧!』
『你敢怎麼樣?威嚇我?我馬上把你押起來!槍斃你!你他媽的比!』
    『槍斃你!』這句本是父親和許多當官的罵人的口頭禪。罵儘管是這樣罵,我們就從來沒聽從他真正槍斃過什麼人。而他這一句口頭禪也早已經變為兵工廠官兵技工開玩笑的話了。
『你當心!廠長會槍斃你!』他們常常都這樣講,可是誰也知道這只是一句罵人話。沒有人認真的。
然而,這句話卻叫那個技工受不了。
『好!』他冷冷地說:『你槍斃我吧!』
講完這句話,他就奔出去了。
母親忽然也出現了,她分明已經聽了許久。
    『為什麼對一個技工發這樣大的脾氣呢?』母親對父親說:『他借錢,有就借給他,沒有就婉轉點告訴他沒有,不就得了。』
    父親和母親是很少講話的,同住在一幢房子裡,他們碰著面也不講話,陌生得就像是從不認識的一般,這種情形好像是從他們在艦上見面的那一天就延續下來的。母親似乎一直都在避免和他講話,而父親呢,仿佛是也不願和她講話,他是對誰也不願意講話的,對巫氏母親也一樣。
    這一次母親居然主動地對他勸告起來了,這更是少有的事。我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們講話,我為什麼會高興呢?我自己也不懂。
父親對於母親的勸告似乎並沒有什麼反應,沒聽見他講話。倒是母親繼續說下去:
『狗急跳牆,你這樣態度罵他,知道他要做出什麼事來呢?』
『他敢怎麼樣?』父親兩眼一瞪,凶光外露。我嚇了一跳。
    那個技工一氣之餘,向什麼當局告密了,說我父親貪污,接收發了多少多少財產。這件事不久就爆發了。有一天晚上我聽見父親此任何一次咆哮得都厲害,不知道了這是什麼事。過了幾天就有一兩個軍官到家裡來調查了。他們都是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來的。
『這幢花園洋房是什麼時候買的?』一個年輕的上尉問我大哥。
『不是買的,是自建的。』
『什麼時候建的?』
『有二三十年了。』
『令尊從海南島回來置了(哪些)產業,在什麼地方?』
『沒有這樣的事。』
『不是這一幢房子嗎?』
『笑話!這房子是我們祖父蓋的。』
『令尊從海南島帶回來了一大批椰子,有沒有這同事?』
『有的,不過只有兩百個,』大哥說:『不是一大批。』
『什麼人能夠證明只有兩百個?』
『全家人都可以,我父親的任何一個部下也(都)可以。』
『這批椰子是怎麼來的呢?是他買的?還是人家送的?』
『是……呃……是他買的。』
『為什麼買這樣多?』
『送親戚朋友。』大哥說。
『不是出賣吧?』年輕的上尉自己笑了。
『出賣?我們親戚朋友這樣多,連送都不夠呢!』
『買椰子的錢是——』
『我付出的——』大哥迅速地說。
『你現在在經營生意,是吧?』
『不錯,』
『是什麼生意?』
『碾米廠,牛骨粉肥料廠,中藥店!』
『什麼時候開始的?』上尉問:『我是說,這些事業是不是最近才創辦的?』
『不是,』大哥:『都是大伯父在二十多年前創辦的,現在他年紀大了,交給我管。』
『生意怎樣?』
『很好,足以維持全家生活。』
『最近有沒有擴張的計畫?』
『沒有。』
『廠店都在什麼地方?可以帶我去參觀嗎?』
『可以!歡迎參觀!』大哥說:『隨時都可以帶你們去。』
『好極了!』上尉說:『我們等一下去參觀一下。不過我們想先參觀一下府上,可以嗎?』
『當然可以。』
大哥帶著他們參觀了幾乎每一個房問,也給他們介紹家中的每一人,介紹到我母親的時候,大哥說:
『這是我父親的第二個太太。』
『是在柳州結婚的嗎?』
『不是。』母親簡短地同答。
『啊!不是那一位!』上尉說:『那一位住在什麼地方?』
『我們也想知道呢!』大哥說。
那兩個調查官都笑了。他們卻沒有注意到人家的臉色多難看。
『好了,』他們說:『我們只要再到你們的店裡參觀一下,那麼這裡的調查就算結束了,』
    臨走的時候,上尉又說:『對不起,范先生,打擾了,不過,經過這番調查,我們對於令尊的家庭情況都很瞭解了。這一切資料對他都是有利的。如果廠方也沒有問題,這件案子大概就不必開調查庭了。』
    這件事後來並不像這位調查人員講的那末順利,有關方面在廠方進行非常詳細的調查,所有的軍品賬目都挨項核對,據說查出很多地方不符實際情形。父親的部下並不很支持他,連他的一向恭順的司機的態度也變了,父親的神情比以前更加郁怒難看,但是罵人比較少了。他不再對副官和軍需官破口大罵,可是,這種改變已經太遲,據說軍需官的證詞對他非常不利,副官也在幫倒忙。司機對我說:『你爸爸貪污是沒有的,但是他脾氣太壞,太刻薄了,所以全廠沒有一個人講他好話的。』
    案子拖下去,拖了很多,我不知詳細的情形,只聽說是相當麻煩,廠里一切不符的帳和接收期間的詳細過程都在給翻來覆去地調查著,連私人宴客的細節都沒有放過,許多微小的失竊事件都算在父親的頭上。告密的人增加了好幾個,每人都握有詳盡的『事實『與『證據『。
    正在這件案子懸而未決的時候,另外一件事情又發生了:兵工廠里忽然失竊了二十多個馬達和一批黃色炸藥,這件驚人的竊案做得乾淨伶俐,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數千磅的東西在一夜之間不翼而飛,真是駭人聽聞的事,廣州的幾家大報都在本地新聞版刊出了涫息,一家的標題是:市郊石井兵工廠發生離奇大竊案。馬達炸藥神秘失蹤。另一家的說:『三十個馬達及數百磅炸藥一夜鴻飛杳杳,石井兵工廠出現神秘巨竊『。小標題是:該廠少將廠長范子彥表示:軍警雙方正密切調查中,該案指日可破。』內容還提到了少將廠長范子彥前因涉嫌貪污,有關方面曾予調查,案件尚未完全澄清,今又發生此不幸事故……云云云云。
    父親必定煩惱極了,他更少在家,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回來的時間都很晚,我在半夜聽見他的汽車停在門外,我會起來走下半截樓梯,躲在黑影中居高臨下地看他,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踏上樓梯,走到二樓他的房間去。他的房問的燈光從門頂的氣窗射出來,有時我起來上便所,時間總是上午三四點了,他房裡的燈還是亮的,門腳下的微縫漏出的燈光時常被黑影來回地遮隔。我不知道怎樣一來,覺得父親很可憐,他看起來是那樣強硬暴躁的人,然而,我感覺到他很孤獨.沒有人能夠安慰他,沒有人能替他分憂,好幾次,我悄悄地摸下樓梯,想到他的門上,對他講一兩句話,也許只是叫一聲:『爸爸!』可是我都沒有真正地這樣做。
因為我忽然在半途膽怯了起來,他是那樣地不可親近的人,他的脾氣那麼壞!我怕他!我怕。
    也許母親也具有同樣的感覺,我不只一次地看見她的房門輕輕地開了一道縫,讓走廊上的燈光侵入她房裡的黑暗中,讓我看了她的晶瑩的眼睛,她的眼睛望著父親這一邊,大約總有一兩分鐘,她的門才重新關上,鎖匙在門鎖里轉動機括的聲音在這午夜的大廈里清澈可聞。
    兩件案子都沒有新發展,父親的臉色更加深沉鬱怒了,他在家的時候,家中沒有人講話,每一個人所表現出來的都是沉重的面色,當他不在家的時候,家裡閒話就多了。
    『羊肉沒吃著,惹得一身騷!』大哥說。
    『我早就講過了!』大伯父說:『他不聽,人家跟你到海南島,千山萬水,為的是什麼?還不是;千里為官只為錢?他偏要做忠臣!這個不許拿,那個不准動,這是國家的,哪也是國家的,你不給人家一點好處,人家不是偷的偷,換的換啦!你又沒有兩百隻眼睛,看管得了這麼多?人家就串同好了告你貪!國家國家!你有了事誰管你呢?活該呀活該!你要索性撈它一筆,大家有些好處,反倒不會有人告你了!』
    『哼,也許他是回家裝蒜呢!』大母親說:『說不定的確發了一筆洋財,寄到什麼四川去給那個柳州婆娘!出了事,就給家裡添麻煩,倒楣的是家裡人,享福的是外頭的!』
    『我說我老爹不中用!』三哥鬼叫鬼叫地說:『這些事情,送送紅包不就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了?要不然就……要是我,我脾氣一發,什麼人都一概斬清殺絕了再說!反正命只有一條!笑話!貪污?連獵槍都沒拿過一枝回家,人家多少人接收的發大財,那不算貪污?算什麼?……』
    樓頂塔里的二伯母不知道怎麼也曉得了這件事了,她白天裡也大喊大嚷:『好呀!抄家吧!抄家就好了,最爽啦爽死啦,爽,抄家吧,把這些沒有良心的,欺負孤兒寡婦的,謀財害命,霸佔家產的死絕種都抓起來,送到流花橋去!報應呀報應!』 (鄉語『爽『是快樂之意)(流花橋是刑場)
    她的女兒綺華也在房裡整天叫鬧,不管有人聽沒有人聽:『家當是我阿爹掙下來的!天下是我二房的!我二房可不能再陪你們傾家蕩產!分家!分家!我不能讓你們敗下去,把全家都敗光!你們賴!賴得下去嗎?我去叫律師!執行阿爺的遺囑!分!分了就乾淨!我看不慣這親上加親的狼狽為奸!如今貪污扒錢出了事,把我二房也賠在裡頭…………』
    阿財哥說:『嘿——,這叫做,叫做——有好戲看!』
    大伯母說:『做官做官,做什麼官呢?盡給家裡帶來災禍,先是留學日本,花了白花銀子幾十箱不說,又惹得人家說閒話,什歷親曰派。等到日本鬼來了,又說你家是重慶抗日份子,兩個兄弟,一個個捉去關起來受刑,弄得幾乎傾家蕩產才贖出來,一個活活氣死,剩下了神經老婆天天含血噴人!現在又出了事,叫人穿堂入室的看……』
    總而言之,人人都發牢騷,沒有一句話是支持我父親的。父親就像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竟沒有一個是同情他的人。
    正在這個時期,一件更不幸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晚上在夢中我聽見轟隆的一聲爆炸巨響,我以為又是日本飛機來投彈,嚇得連忙搶向門外逃跑,跑到走廊外面,才想起戰爭早已結束,同時沒有聽見第二次響聲,我然後才安心回去再睡。可是沒睡多久,大概只有一個小時吧,大門外來了一輛汽車,跟著就有人在大門上用力敲著銅環,敲得整條街都給吵醒了。
    男僕起來開了叫,有人一直衝進來,在花園裡就大聲地喊:
『廠長!廠長!』
我意識到又有什麼意外的事發生,我摸下樓梯,我發現母親也起來了,這一次她看見了我,我就跑到她身邊去,巫氏母親和別的人都紛紛地起來了,站在自己的房門口上。
    父親穿著肥大的睡衣,走出二樓前面的洋台。
    『馬副官,什麼事?』
    我們跟到父親的身後,看見花園裡仰面站立的正是他的副官老馬,我們一家人都只喊他老馬的。
『報告廠長,廠里又出了事啦!』馬副官慌慌張張地說。
『是的!』父親似乎很鎮定,一反他的一向暴躁的態度:『我已經聽見了!』
『廠長都聽見了?』
『全廣州都快震塌了!』父親說:『情形怎麼樣?』
『第七號和第八號庫房全炸掉了,』馬副官說:『炸死了最少六七個人。』
『原因是什麼,知道不知道?』
『技工們晚上在彈藥庫房拆除炸彈的撞針。』
『誰的命令叫他們加夜班的?』
    『是廠長您的命令!』馬副官說:『昨天您罵他們怠工,劉庫長就叫他們加夜班,他們精神太疲勞,燈光又不夠亮!』
    父親默然半晌,站著一動也不動。
    『廠長是不是要到廠里去看一看情形?車子開來了!』
    『我立刻就來,你等一等。』
    父親轉身回房,這時候是子夜三十分,牆壁上的巨鍾叮噹叮琅地奏出肅穆華美的樂聲,父親的面色非常沉重,兩鬢的白髮在燈光下皚皚閃光,頭頂是禿禿亮亮的,他的兩道濃眉攢在一起,面頰上過肥的肌肉無力地垂下,他的臉多麼粗糙,他的體態多麼痴肥臃腫,步子多麼沉重,我覺得一陣心酸,鼻子也酸了,可是我竟不能安慰他一句,范家沒有親熱的態度,范家只有遙遠的關係,我竟不能向他表示一分我的關心和同情!
父親究竟總是我的父親,我怎能以他對我冷淡而幸災樂禍呢?我總是關心他的。平常我覺得他可怕而不可親近,現在我卻覺得他很悲哀。
    父親匆匆地穿上他的軍服,跑下樓梯。全家人都只能呆呆地看著他,沒有一個人說話,每一個人都像木雕泥塑的人,臉上都是冷冰冰的表情。
    母親忽然跑進父親的屋子,拿著他的大衣跑出來。全家的注意力又轉移到她的身上,她似乎想追上去送給父親,可是她沒有,她將大衣交給我。
    『趕快送去給爸爸,晚上外面很涼。』
    我飛快地跑下樓梯,越過走廊,父親已經走到大門口了。我追上去的時候,他已經坐上吉普車前面的座位了。
    『爸爸!』我把大衣雙手捧給他。
他接過去,並沒有多看我一眼,就對司機說:
『快點!到廠里去!』
吉普車呼的一聲開走了。我望著它的背影,看見在街頭消失。我的眼睛濕了,我哽咽了。

65
    我考進了東山的培正中學的初一春班,培正中學是一家基督教浸信會的學校,已經有五十多年的歷史了,在教學和管理方面,可算是廣州各中學裡最認真的。考這家學校是母親的意思。她認為我應該進一家比較好的學校。經過幾個月的準備,我總算沒有使母親失望。考上了。然而,我入學的事卻不很順利。
    『那麼多的學校不考不念!為什麼非要念培正不可呢?』大伯父首先提出反對:『念這種貴族學校!讀出來又是一個只知道花錢的大爺!』
『培正的教學最認真。』母親是向來不敢頂撞他們的,這一次卻破了例:『收費雖然貴一點……』
『貴一點?哼!』三哥立刻說:『貴得多啦!最少要此一般學校貴兩倍。』
『可是它的教育效率不只兩倍。』母親說。
    『哦!真的!』綺麗姊姊說:『在教人奢侈方面,還不只兩倍呢!培正嶺南!哼!貴族得要命!學生都是貴族化的!』
    『不見得每一個學生都是吧?』母親說:『這是要看家庭環境和家庭教育的。』
    『不錯!可是你能給他什麼了不起的家庭教育呢?』姊姊瞪著母親說。
    『我……』母親有一些遲疑的同答:『不過,小虎是個懂事的孩子。』
    『小虎還是聖人呢!』三哥說:『小虎了不起,你真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三少爺……』
    『你別叫我三少爺,我擔當不起!我是賤生賤養的,從來沒念過貴族學校的!』
    『你們別吵了!』大哥說:『我來講一句公道話,我范家子侄從來沒有一個進過貴族化學校的,我覺得如果小虎進培正是很難說得過去的事,同樣是兄弟姊妹,有人讀書花錢少,有人花得多,這些有欠公平的。再說,我范家以經商起家,大伯爺一向的意思是,子侄都無需讀太多書,只要會寫信記賬打算盤做生意就夠了。小虎去讀那些貴族化的學校,錢花得多,又會養成好吃懶做的習慣,要不然就成為書呆子。無論對范家或者他自己都是沒有好處的。』
    『我不主張多念這些時髦的洋書,尤其是什麼培正之流的鬼教會學堂,都是跟著一批神棍發戇!你們看,』大伯父說:『信了教回家祖宗都不拜!開口上帝!閉口上帝!吃一餐飯都是上帝給的,你不去做工,看上帝給你個屁?明明是家裡給飯吃!偏要去多謝上帝!上帝是什麼東西?』
    『大伯爺!』母親說:『我是拜菩薩的,但是我認為不應該任意批評人家的宗教和人家的神道!』
    『我批評又怎麼樣?』蹲在椅上的大伯父大聲地嚷了起來:『你去叫他的上帝來降禍給我吧!他有本事立刻叫我死,否則就立刻送給我一擔黃金,我就說他靈!好好的祖宗牌位不拜,中國神不信,去信那些旁門左道的洋神洋鬼,這種人辦的學堂還有好的嗎?不准!范家的子孫絕對不準入這樣的學堂!連祖宗都不要的鬼頭鬼腦學堂!』
『培正並沒有強迫學生信教。』母親說:『這是可以不必顧慮的。』
『就是不信他的教也不行!』大伯父說:『我范家是克儉成家的,六七百文港紙一個學期的學費去讀培正,你以為范家的錢是搶來的?打劫得來的?』
    停了一下,他又繼續說:『讀洋學堂!把心都讀野了,跟著就想進洋大學,想去外國!去日本啦,去美國啦,拿錢去外國跳舞,玩,到後來連自己姓什麼都記不得了,只會向家裡要錢!像老三!讀了外國書回來,做了什麼事?一文錢沒拿回來家,幾十歲了,做官!人家做官發達,他怎麼要寄信回來要錢,幾十歲人,還要別人替他管他大老婆小老婆的吃喝衣食!做官,非但沒有光祖耀宗,還惹了幾十樣麻煩給家裡!吃官司!有什麼用?有什麼鳥用處?不行!錯一次,不能再錯了!范家子孫永遠不准再進洋學堂!不准!只要學打算盤學買賣就好了!我不指望范家出狀元!出探花!』
    父親這些日子都為他的官司而忙碌著,很少在家裡,當然是無法參加這種討論了。我毫無支援,我們母子勢弧力弱,沒有辦法可以抗拒全家人的壓力。事實上,即使父親在此,他也不見得能夠幫助什麼,他現在正在煩惱滿身,一向都是受全家攻擊的眾矢之的,他自身難保,能夠講什麼話呢?
    看情形,我進培正的事是不可能成為事實的了。我自己也願意放棄了。我不敢反抗全家人的意思,但是母親堅持著!我非進培正不可。
    『念書不光是念書本!』她對我說:『還要學一點別的,人人都說培正最重視人格品德的養成,媽不希望你將來做大老闆,做大生意或者做大官,只希望你做著心地善良品行良好的人。現在只有教會學校特別注意這些。去吧!小虎,你不一定要信仰他的宗教,但是你應該讓他那種宗教氣氛陶冶一下,你記得曲江孤兒院的充滿著友愛的氣氛麼?』
    『可是,他們不給錢呀!』
    『我去找你爸爸談。』母親說。
    『爸會說明我麼?』
    『試試看吧!他應該會的。』
    那天父親回來以後,母親帶我到他的書房去,母親將我考上和家裡反對的事告訴他,話還沒有講完,他就不耐煩了。
『我不要聽這些雞零狗碎的是是非非!』他焦躁地說:『你們都不要講,不該講!』
『但是這是孩子的教育問題呀!』母親說:『你不能全都不管!』
『家裡孩子這樣多,我一個都沒管過,我現在管誰,讓人家說我偏心?』
    『你覺得你太對不起他們了?』母親說,』是不是?那其實很簡單,你可以補償呀!你只有在關心上一視同仁,不能以都不管作為一視同仁!』
    父親暴躁地吼一聲,說道:『你們通通死光就好啦!不死光我是沒有一天安寧的!』
    『子彥!』母親並不惱怒,她緩緩地說:『你要認清楚,教養子女,是做父母的無可旁貸的責任,我如果還能全力工作,我自己早就供給兒子的教育,用不著回家來忍氣吞聲,沒想到家裡的看法這樣,我迫不得已才來求你,我瞭解你目前的煩惱和困難,本來是不應該給你添麻煩的,但是,我實在是無法可想了?你冷靜一點考慮吧!』
    『你為什麼非要他進培正不可呢?』父親倒背著兩手,急躁地踱來踱去:『其他任何一間學校家裡都不會不支持的!你為什麼一定要和家裡作對呢?』
    『理由已經跟你講過了!』母親說:『至於你說作對,我並不是和任何人作對,這家庭中沒有我的地位,我憑什麼和人家作對?』
    『你講也沒有用!你這樣的態度,以後就更難和家人相處下去了。』
    『我並非一定要和他們相處下去不可!我忍辱回家,只是為了兒子的學業前途,得不到經濟支持我兒子,我就沒有興趣再待下去了,誰甘心在這裡受罪呀?我誰也不怕,只是為了我兒子才什麼都忍耐下來,你別以為……』
    『夠了夠了!』父親打斷她的話:『你別再煩我了,我,已經夠煩的了!』
    『子彥!』母親說:『我講完這兩句就不再講了。這個家,是你有份的,你也是一家之主,你應該拿主意的時候,就拿出點兒魄力來。比方說,兒子念書的事,兒子花的錢是他祖父留下來的財產,他有權利,你應該幫助他爭取這項權利!兒子的學業前途不能交給別人,不能憑一個鄉下老頭兒和幾個目光如豆的人幾句話就算數!說不通,就是分家也得分一份給兒子念書!』
    『這個家還不夠亂的?』父親瞪著眼睛,氣沖沖地說:『你遠要攪一份?你……你批評我的兄長……你你……唯恐天下不亂!』
    『把家分開就不會亂了!』
    『你敢講這種話!』父親聲色俱厲地說:
『我都不敢提!你!有飯你就吃,有事就做?我家的事不容許你干預!』
  『子彥!』母親說:『我不算是你家的人,自然不敢干預你家的家事,可是,我覺得你應該拿出勇氣來接管你自己的家,好好整頓一番!你不應該……』
『我不要你來教訓我!』父親說:『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可是你不知道怎麼教育你的兒子!』
『我怎麼不知道?』他說:『我比你懂得多!』
『那麼叫你的大兒子拿錢出來!給小虎繳學費!』
    父親的火氣似乎已經成為過去了,他一聲不響地望著他書架上的書,那都是些厚厚的外國書,很多是日文的,都是他年輕的時候從日本帶回來的書,經過二十多年,大部份都給蟲蛀壞了。
    他和母親兩個人誰也不看誰,似乎都在沉思。我站在一個角落裡,也不敢吭氣。
    『叫他進公立學校不行麼?』過了一回兒,父親終於開口了,態度溫和了許多。
    『公立學校沒有春班。』母親說:『而且,我認為教會學校對他比較適宜。除了教育認真之外,培正的環境很好,我希望看見他過幾年比較好一點的日子,我……你知道的,我看見兒子念好學校,過好的學校生活,我心才能安,這些年來的苦,已經叫他受夠了,他小小年紀,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父親不講話,他拉開他的大抽屜,拿出一個土黃色的大信封套。
『都拿去吧!』他把它遞給母親。
我看見了,那是一個薪餉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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