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亦琳，很容易。我是她的半個媽。她在美國的點點滴滴，我都很熟悉。那年，她的媽媽把她送到我跟前，她已經十七歲，基本上性格已經定型。她的媽媽隔着太平洋在電話里對我交代說：孩子沒大毛病，但也沒有太多上進心。。。

你們說說看，沒太多上進心算不算是毛病？

沒太多上進心的中國孩子要進美國醫學院讀醫學學位了，這是不是多少有點矛盾？我猜想在亦琳十七歲前她寫過許多“我長大了幹什麼”之類的作文，沒有一個是進美國的醫學院拿一個醫學博士學位，當一名醫生。

亦琳在中國是屬於中不溜秋的那一類，一個市重點中學重點班裡的一般學生。在班裡不顯山不顯水。不是她不想顯示，而是比她聰明的，比她用功的學生都有。把不是最聰明不是最用功的她壓在中間，上不上，下不下。她的媽媽有點着急有點上火只差沒有跺腳：你再努力努力嘛！

好！亦琳答應着，帶好耳機，聽着音樂，隨着節拍，身體一搖三晃，半夜不睡。爸爸媽媽一問：學習呢。其實，愣神的時候很多。

在這種情況下，不是因為亦琳的愣神，而是因為亦琳不上不下的成績，亦琳的媽媽決定把亦琳送到美國來。那時，我並不太了解孩子出國的優缺點。我只知道我是接力當中的第二棒。亦琳的媽媽把孩子送到我的手上，我沒有不接的道理。

那年，亦琳到我這裡上高中。果然不出她媽所言，孩子沒大毛病。一個女孩子，也聽話也懂事。我叫她向東，她慢慢向東走。我讓她朝西，她也不問為什麼，慢慢轉身在朝西行。這麼一個孩子，不會跟你頂嘴，更不會與你背道而馳。這不僅僅是因為亦琳初到美國，對面前的新大陸一無所知。所以我“雲”她“雲”。亦琳說了：我天生就是聽話的孩子，沒辦法。。。

我覺得我很幸運，這孩子願意跟我跑，我指那個跑道，她跑那個。我連拉帶拽，她連跑帶顛。我們目標一致，兩個人倒是跑得無怨無悔。

在美國的第一年，亦琳就是在我這個“咋咋呼呼”的半個媽的叫喚下生活的。她老老實實適應美國的高中學習，在上學的第三個月開始得A，其實她還聽不懂老師的課，她老老實實地考托福，考SAT，然後開始申請美國大學。

那時候，我根本不懂申請美國大學是怎麼回事。當然了，來美國不到半年的亦琳更不懂。相比之下，我還是專家。指揮他們填表，寫大學作文（essay），找老師寫推薦信，寄材料。。。說句實話，在美國，上大學真容易。如果不提那幾所名校，像哈佛，耶魯，MIT，斯坦福什麼的，也別提康乃爾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什麼的，美國還是有成百上千的大學供一般的孩子選擇。亦琳來美國半年就開始申請學校，基本上沒有美國學校的成績。她的托福成績剛剛過了550分，而SAT的成績可以忽略不計（數學接近滿分，而詞彙部分根本不及格）。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雖然進美國高中只有半年，但認認真真老老實實讀書學習的樣子卻被美國老師盡收眼底。我相信美國老師的推薦信還是幫了她的忙，很快，她，一個在中國沒有高中畢業，在美國也沒有高中畢業的高中生，被美國一所不錯的州立大學錄取。

我回頭想想，那時的我們並沒重視亦琳的愛好與學校專業的好壞。鑑於亦琳的學生簽證，我們最現實的考慮就是我們所熟悉的專業而且畢業以後容易找工作的那行。我在製藥公司工作，很自然地，亦琳就申請了生物專業。

進了大學，學了一個學期，亦琳才發現自己不喜歡學生物，死記硬背的東西太多。她爸爸是位很好的工程師，也許是遺傳，她喜歡電線電路什麼的。她在大學二年級時，通報了我們一聲，就換了計算機工程專業。美國大學裡換專業大概是最普通的事情。孩子們進大學和出大學時若是一個專業，大概值得特別的慶賀。

計算機工程專業其實是很難的一個專業，大多數是男生。若有人跟我提現在不是男女平等了嘛，我就讓他到大學的工程專業去瞧瞧，但別去化學工程系。亦琳進了這個專業如魚得水，讓我刮目相看。別忘了，我家還有一個男孩子，就因為學不下電子工程而轉系的。

亦琳的大學不在本地，我跟她的聯繫也只能靠電話。在跟前時，我天天“看”着她，她確實認真努力來着。我問她怎樣。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有時候好些，有時候不好。好的時候認真讀書學習，不好的時候就管不住自己了。比如天天泡在圖書館裡看中文小說雜誌啦，上網下載免費音樂歌曲了，那可不是一首一曲的事情，那是上百張光盤，上千首歌曲，全是個人收藏。亦琳到底是好孩子，做了“錯事”，基本上給我匯報一通，並先做自我批評：我不好，我太懶散了，我不夠用功努力。。。我本來很想對她展開革命大批判的，爸爸媽媽送她到美國的苦心，這裡很多人對她的支持，不就是為了她更光輝燦爛的明天嗎？不努力不用功怎麼成？！可惜，因為她每每檢討在前，每每說自己是渾渾噩噩，不思上進什麼的，我也就沒辦法再聲討下去。何況的何況，這個口口聲聲知道自己不求上進的女大學生基本上保持了A-以上的大學成績， 這難道還不夠好嗎？

我猜想她知道我們，包括她的媽和我，一個半媽都希望她再好一點，更好一點，最好是那種能叱咤風雲有領導能力的，要不就今天得一個什麼鋼琴大獎，明天獲一個什麼網球前三名有特殊才藝的。。。實在不行才是全A，GPA 4.0什麼的。她知道她做不到—其實我們並沒有明說，但可憐天下父母心，沒有一對父母認為自己的孩子的潛力被完全開發了出來。

亦琳一檢討，便檢討得讓我無話可說。我連忙說，你已經很不錯了。她便不客氣地回答：其實我吧，當好孩子當慣了，不敢太過份，就算管不住的時候也知道我要把學習弄好。拿她的話說：再說了不是有你們那麼多人追着，盯着，問着，才不敢放鬆的嘛。

我覺得亦琳在我們的“高要求”之下，表現比較謙虛而已，而且是典型的中國式謙虛。在男生仍然占絕大多數的計算機工程系，亦琳是幾個全A的學生之一，每次成績出來，一群同專業男生會對亦琳肅然起敬。他們拼命誇獎亦琳的聰明，好像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比亦琳更聰明的。在這一點上，老美比我們中國人強過十萬八千倍。人家誇獎你，能讓人如浴春風。以至於亦琳精神大振：我在中國可從來沒有人誇我！其實在美國我們也沒有像人家老美那樣誇過她。人家同學不僅僅誇她，人家還鼓勵縱容她說：亦琳，你那麼聰明，不繼續讀書就虧了。你要繼續讀書。。。別讀博士了，你讀醫學院吧！

本來亦琳是要繼續讀書的，中國人不讀個碩士博士的，就好像睡覺沒睡夠，被吵醒了一般。不過，讀醫學院，好像是個新鮮想法。至少不是我們的原始想法。我們還“老舊”着，以為亦琳大學畢業順便升到研究生院裡，讀個工程博士什麼的，也就罷了。在我們眼裡，亦琳不是那種拿起手術刀能一刀紮下去的外科醫生，也不是低眉順目口口聲聲叫着孩子“寶貝”的兒科醫生。所以我們還不曾有過把亦琳引進醫學院大門的想法。

人家亦琳和她的那個他（其中的故事可以另外單寫一章，暫且不表）能夠把亦琳喜歡的工科和醫學有機結合起來的，那就是當Radiologist（放射科醫生），聽起來，那職業就挺吸引人。

亦琳專門去了醫院，去跟放射科的醫生聊了聊。確定了那個職業不是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亦琳又到醫學院，打聽清楚了申請這個專業所需要的條件。亦琳的工科課程足夠強，但她選修的生命科學方面，如化學，生物等遠遠不夠。於是她在修夠了計算機專業的學分之後，自動延長了一個學期，並利用暑假，選修化學生物方面的課程。這時候，死記硬背也只好上了！在此同時，她準備並報考MCAT。。。我寫這篇文章時，她正在學校里為MCAT做最後的衝刺。

我回頭去看亦琳的成長道路，總覺得她到美國來是一個正確的決定，而她在美國的成長也還順利。

亦琳謙虛地說：我還是不夠自覺。。。幸虧有人管我。

我猜想亦琳一半是謙虛，一半是實情。也許我們很多的人也不過爾爾，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太願意費力向上攀登，而是更願意隨波逐流。然而，能夠了解到自己的個性而努力戰勝自己，怎麼也算是好孩子行列中的一個吧，她的未來說不上輝煌，但至少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