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北平圍城的事和廣州人似乎毫不相干。傅作義投降的事和廣州人也不相干,廣州的夜色比以前更美,燈光更加燦爛,滿街滿巷都是悠閒的遊人,一直到午夜滿街都聽見轉播海珠大戲院的大戲。很少聽見有人關心時局,剿匪戰爭是怎麼一同事,根本沒有人提起,廣州人過着昇平的日子。 我們范家中更不會有人註意那遠在北京的戰事。我父親早己經調為參議了,休閒了的將軍雖然曾經穿上一次大禮服主持過一次盛大的婚禮,但回到家中以後,這沒有錢帶回家的窮將軍就只好換上灰布唐裝,寄意於山水和風水地理了。他不常在家,就是在家之時也只關在書房裹忙着修那歷史輝煌的台城范氏族譜,考證那一個朝代范氏本來姓什麼姬姓,做過什麼大官,和建立過什麼小王朝,在南越又建立過什麼王國,我們屬於第多少代嫡孫,做這一類大伯父最喜歡的事。他一出去就是到肇慶、開平、台城和什麼山去考據范氏上幾代的墳墓,或者到一個叫什麼地方的去修繕有石人石馬石獅石象的范氏祖先的『王后』之陵,或者到處追尋龍脈,遍覓佳城,他似乎也無心注意北方戰事的發展了,也許他曾提起,但我從未聽見過。大伯父呢,一樣地像猴般地蹲坐在太師椅上,自從兩位『公主』大婚以後,他越發離不開算盤了,打得更勤,面上一時嚴凜得可以刮下寒霜,一時又點頭微笑。大哥則天天笑口吟吟,露出金牙,嘴裹卻說婚事賠了多少多少錢,一文也沒有賺。三哥正在大鬧相思病,其餘的人各有各的事,誰注意到什麼北京南京?國軍共軍? 我們學校裹呢,也沒有人注意,美麗的校園裹飄揚着美麗的音樂和聖歌,高二高三的學生忙着準備升大學,要不就和只隔一巷的女校培道的女生發展郵務,傳道的先生依然悲天憫人地在宗教課時間內祈求主領導我們渡過漫漫的長夜,『虔婆』一樣用凌厲的眼睛督促我們的功課,慈藹矮肥的馮校長照舊地整天巡視教室和校園,看見學生遠遠地就微笑,看見來賓就點頭歡迎。報紙上的大標題遠不及一張電影晚會的布告來得受人注意。渾身是黑毛的中英混血兒體育老師天天在體育場訓練參加省運的選手,音樂老師則使學生的樂隊在他的半神經質的指揮下整天練習。教高中部的幾個美藉或英籍女老師在努力使學生用英語作為日常語言,我 們的博士老師則天天要我們背誦泰西五十軼事和許多句型。一切都是那末地平靜,北方戰火的消息絲毫未能破壞這片修道院式的平靜。 看來看去,全家全校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擔憂焦急,天天跟着報上的轉進消息,到宮殿式的圖書館裹看全國大地圓,我幼年飽受戰爭和驚恐,那些一恐懼記憶猶新,我很本能地有了遙遠的恐懼。北平是那麼遙遠,蚌埠徐州也那麼的遠,我擔憂什麼呢?但是我恐懼地望着牆上的地圖,我不懂得軍事,也不懂政治,我只是本能地恐懼着,我怕有一天這場戰火會燃燒到南方來。我害怕歷史會重演,我害怕會再過那些流浪逃命的日子。 好幾次,我在晚上做了惡夢,夢見我和母親又在逃難,我夢到了砲火和轟炸,夢見大火,夢到日本兵終於把我們捉住,開槍將我打死,子彈穿過我的心房。我驚醒以後,一直覺得那夢境太迫真,醒來了的第二天我仍然會摸摸心房,我自己會笑自己,現在已經沒有日本兵了,為什麽找還會做那樣的夢呢?我沒有將我的 夢告訴心理衛生顧問,我只是藏在自己心中,我已經變成了這樣不愛講話的人,不論我看見過什麼,經歷過什麼,和心中想些什麼,一律都不告訴人。家裹的人批評我是『牛踩了腳都不會喊的』的人,又說我是『無狗聲』,學校的同學除了叫我做『老學究』之外,又叫我做『老蚌精』,意思就是說,越碰越不開口的東西,的確,我認為我心中想的事沒有告訴別人的必要。我認為別人不會瞭解我的。 蚌埠大戰一觸即發,敷十萬人在戰場上作殊死戰,流亡學生忍飢冒寒南下。我們在這樂園般的天地裹背生字,聽音樂,高三的同學還到上海杭州去做畢業旅行,我們這些一小鬼頭也吵着要去,因為我們是初三了,也算是畢業班,但是學校沒讓我們去,理由是我們年齡太小。 真正刺激廣州社會的消息終於發生了,伹那不是蚌埠會戰的結束,不是共軍南進,而是嶺南大學附中的弒師案。一班初三的學生要求一位姓蔡的老師講範圍,素來嚴竣的老師拒絕了,於是學生們闕了電燈,把老師推跌到樓下去,跌死了。這件新聞曾經轟動了整個廣州,蓋過了北方戰事發展的消息。報上天天不厭其詳地登載這件案子,我們學校里的師生都在熱烈地談論着。 另外一件重大的新聞就是火燒英國領事舘案,不知道是一批什麼人,為了些什麽緣故,跑到沙面去,在英國領事舘放了一把火,把英國旗從銅製的旗桿上扯了下來撕毀,旗桿被扳彎了,然後又有學生的反英大巡行,後來又演變成反帝國主羲大遊行。這些事,報紙上曾經刊登得很詳細,成為最轟動五羊城的大事。可是我那時候忙於應付考試,並不能有太多的時間註意這些事,同時,我們學校關閉了大門,照常上課,不准談論這些事,所以我也就不甚清楚了。那天有一部份中大的學生跑到我們學校大門來吶喊示威,在校牆上貼了許多標語,叫喊着:『打倒帝國主義!』 『打倒美國帝國主義! 『打倒洋奴教育!』 『打倒偽善的基督教神棍!』毫無警衛刀量的培正學校只是閉上大門,相應不理,照舊上課。那些大學生亂投了一陣石子,打碎了幾塊玻璃,叫了半天,沒人理會,大概覺得沒趣,終於投下一批印刷品就走了。那些印刷品立刻就被校監叫人收集起來拋進焚紙爐中去了。有些一被風吹開的未燒完的紙角讓學生抬到了,上面有什麽人民不人民的字樣,並不能引起什麼注意。培正的學生除了書本升學之外,最大的興趣就是在於英格烈褒曼、葛理亞加遜,麗泰海華絲和格林福特、挨洛弗林,這些當時最紅的明星,其次就是衣着和飲食等等的物質享受。 在緊迫的功課和學校風氣的影響之下,我敢說大多數學生都是茫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的。校長馮棠一再地在早會時候說:『培正學生只管唸書,不問政治。』所以,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局勢的發展。連當地的巨大新聞也漠然不理。我雖然也看看報紙的大標題,伹我究竟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懂得的有限,伹是那時候有一個人幫助我去瞭解。他是高三的同學,每天也來看地圖,所以和我認識,他是個流亡學生,是全校唯一的北方人。他是山東人,看起來有二十多歲,樣子此誰都老氣。他的英文名字叫Timothy,姓湯,叫湯隆。他的面貌像那些我上面提到的新聞一樣,在我的記憶中模糊得很了,人的記憶真是奇怪的東西,有些 無關重要的事,會留着很深刻的印象,但有些事則老是記憶不清。我只記得提摩太是個穿着黑色服裝的,那大概是他在北方的校服,他很喜歡和我講話,因為我是少數的能講國語的人之一,他告訴我,他在山東有很好的家庭,給中共清算了,他家破了產,他因為在青島上學,靠着教會的幫助,逃到鎮江。後來,共軍又到了,他就和兩個同學一路流亡到上海,又到廣東來。他的鎮江中學的老師Miss Morrison,一個慈祥的女傳教士這時候在培正教英文。他和他的同學都去找她,那善心的老處女教士??地請基督教會學校分別地收容他們,她並且支持他的學業和伙食。他的故事講得很簡單,但留給我很深的印象,以後他又講了一個中共活埋地主的故事,他並沒有公開地講這些故事。而且他的態度很誠懇認真,我想那不會是一種宣傳。我開始擔夔了,我比我同年齡的孩子在思想上早熟得多,人家可能回家還要向父母撒嬌,而我已經為時局而擔憂,我害怕共軍到南方以後不知道怎麼樣。共軍是不是會打到廣州來,這一點我是無法預測,我不是大人,我還欠缺分析這樣複雜的事情的能力。不過我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我直覺地認為共軍很可能會打過來。 我悄悄地和提摩太談論我這些心中的事,問他戰火會不會燒到南邊來,他說共軍的宣傳很厲害,罵政府貪污無能腐敗,所似很容易就攻下了許多地方。他說南京上海已經危急了,如果京滬一失守,廣州恐怕也有問題,我問他假如共軍來了,他怎麼辦?他說他要跑。 『逃到哪兒去呢? 』 『到重慶,或者到台灣,』他說:『重慶我沒有親人,我多半是上台灣去,那邊我們的教會有人,我也許要做傳教士。』 台灣?我是第二次聽人說起這個地名,第一次是聽老師說起那是抗戰勝利歸還我國的島嶼,台灣是什麼樣的地方呢?我看報會經看見過台灣的高雄發生一次碼頭糖廠大爆炸。 高三有一個學生,叫王什麼的,曾經去過台灣,人家就叫他做『台灣仔』,我想他一定很知道台灣的情形,我很想問他,可是我不認識他,而且我對於台灣的好奇心很快就被緊張的功課和考試所取代了。不過,從此我在心中有了一個印象。 聖誕節來臨了,培正全校掀起盛大慶祝的高潮。早在二十天之前一切準備活動就開始了,各級的唱詩班天天練習,終日弦歌處處,各班參加聖劇比賽的天天晚上不上自修,在青年會排演,我因為個性木訥,而且老氣橫秋,被全班推選飾演施洗的聖約翰,那是一個老頭子角色,又是要被砍頭的,全班沒有一個人願意演的。我也不願意演,可是他們說假如不演就要演莎樂美,要表演七脫舞,我們學校沒有女生,所有戲中的女角都是男生扮的,年年如此。在兩者之中,我就只好選擇聖約翰了,我是情願被砍頭也不願扮妖女跳七脫舞的。扮演主角莎樂美的美差角在一個綽號叫做『擒青大王』 (冒失鬼大王)的同學身上了。他平常就愛擠眉弄眼學女生逗人笑,這一下可是所慶得人了。為了要競爭全校戲劇的第一名,我們不惜血本,每人捐出三十元港紙來做服裝和製布景,(我的一個半月零用錢就此報銷了,又不敢再向家裹伸手)。全班都出動來做布景,此外還要出壁報、布置......天天晚上都不上自修,甚至下午的課都不上,忙得不亦樂乎,再沒有人注意到報上的戰事消息,我也沒有空去注意了,我要排戲,又要自己注意功課。 、 到了聖誕節前夕,學校的美麗校園裡真是一片火樹銀花,金碧輝煌,每一班都在他們配定的區域布置出美麗的環境,高二的丙班蓋起了一座巨大的硬紙殼伯利恆城,裡面有星光照着的馬槽聖嬰,一個學生扮演着聖母瑪利亞,另一個扮着聖約瑟,幾個扮着東方博士一同跪在馬槽聖嬰(那是一個洋娃娃)前面,其餘的許多一學生穿着阿剌伯服裝在城中來回踱來踱去,甚至於有一個印度弄蛇人盤膝坐在街邊吹笛,一條假眼鏡蛇蠕蠕地豎立舞動。他們獲得了高中組的比賽第一名,第二名的布置是柑欖山上三個巨大的十字架,左右兩邊架上綁着兩個強盜,中間的一個是頭戴紫荊冠的萬王之王耶穌,寶血從釘上流下,一翠信徒脆下哀慟,情景悽慘。如果他們把十字架上的假人用真人來飾演,他們應該是拿第一名的,這是高三的甲班的傑作。二名以下的都不外是伯利恆城,馬槽,一律都是彩色燈光燦爛,鮮花艷麗,但是並不特出。初中組裹,我們這一班拿了冠軍。我們只布置了一個伯利恆城,伹那並不偉大,只是一張硬殼紙,放在遠處的用泥上堆的小山上,我們運用一張舞台上藍色的幕,用燈光照在那上面,顯露出一片藍天,藍天上有一顆巨大閃耀的智彗之星,引導着三個長老和博士走到馬槽,我們的馬槽特別污穢寒酸,有泥漿有水,有用洋芋泥調了顏色再用竹筒擠出來的馬糞,扮演聖母和聖約瑟的都是破衣鶉結,三個博士就跪在泥濘中,在幕後我們用電唱機不停播放天使歌聲。第二名的布置是初二甲班所得,他們布置了一個墓穴,扮演耶蘇復活的故事,他們運用了霓虹燈光,在墓穴裹照耀着聖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