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一點點,疼
千千一歲多的時候,是跟我媽媽一起住在武漢的。那時候我在北京上班,每個周末坐飛機回去看他。
那一天下午,是個星期二,我記得很清楚。我正和朋友的長城飯店吃飯,忽然就接到了媽媽從武漢打來的電話。
媽媽的電話來得很有點蹊蹺,她問我:“你還好吧?”
我知道,一貫勤儉的媽媽,不會打着長途電話就為了給我問個好,何況我在頭一天的晚上還跟她通過電話。
我說我正在和朋友談事情,媽媽你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
媽媽回答我說沒有。
我問她:“那千千還好吧?”
媽媽說還好,說千千在睡覺。
但是,緊接着,她又說了一句:“你原來在澳洲買的那個給小孩子治牙疼的藥是做什麼的啊?”
我想了想,記得那藥大約是小孩子長牙齒時牙齦有些疼有些癢的時候抹一點的,於是就這麼告訴了媽媽。
媽媽問我:“那這藥管不管消炎啊?”
我馬上條件反射地問媽媽:“是千千有什麼事情嗎?”
媽媽支支吾吾地否認說:“沒有啊,就是剛剛看到這個藥,我看上面的勾勾款款的我也看不明白,就想問問你。也許什麼時候就可以用上呢?”
我沒有堅持追問,但心裡總有點疑惑。難道媽媽真的上年紀了,想一件事情過會兒就忘,所以,就算是對這種非處方藥的用途,也要認真對待、專門給我掛長途——
我心說,媽媽,犯得着嗎?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每天和媽媽通電話,媽媽什麼也沒有多說。我想和千千說話的時候,媽媽總告訴我,千千出去玩了,或者千千睡覺了。
心裡這個結,就那麼掛着。
星期六一早,我回到了武漢的家裡。等我進門的時候,千千整個一小新鮮人,站在門口望着我笑,拽着的手帶我去廚房吃早就給我準備好的熱乾麵和豆漿。
看着千千粉面含笑的樣子,我只是覺得,哦,又過了一個星期,孩子又長大了7天。
等我吃完早餐,媽媽儼然很輕鬆地跟我說了一件事情:
“你還記得幾天前我給你的那個電話嗎?你知道不知道,家裡出了一件大事情啊?那天早上,千千自己在客廳玩,我們誰也沒注意,千千就那麼着衝啊撞啊的把舌頭磕在了沙發的木扶手上了。當時流了一些血,他也大哭起來,我就帶他到外面買了點冰淇淋吃,想着說冰的東西可以止疼;等到下午啊,他還跟我說他舌頭疼,我就帶他去了醫院,到醫院裡一看,舌頭中間都快被他自己的小牙齒給戳穿了,中間斷開的部分,肉就翻在外面,白白的,很嚇人,醫生當時就給他縫了3針••••••”
媽媽給我講這些事情的時候,一直面帶着微笑,我知道,她是怕把我給嚇着了。但是,我怎麼能不嚇着啊。我的一歲半的寶貝兒子,舌頭差點給磕斷、肉都給外翻了出來••••••我聽着媽媽說這些話,手和腳都快抖了起來。
媽媽接着說:“千千真的很不簡單,他太小了,不能用麻藥,所以,給他縫針的時候就是生縫的,6個醫生護士一起把他的小手小腳按住,然後給他縫•••••••”
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給千千的舌頭縫針••••••聽到這裡,我的手真的抖起來了。
我問媽媽,他哭了沒有?
媽媽說:“怎麼能不哭啊,扯着嗓子喊啊,能把人家醫院給哭垮的那種哭法啊。”
我問媽媽:“那你是不是也跟着哭?”
我知道,我媽媽一定會是這樣的。我媽媽對千千的那種看重和慎重,遠甚於我。還記得在千千剛出生才7天的時候,因為很嚴重的新生兒黃疸,澳洲的醫生堅持要給他抽血,當時在化驗室里,千千哭,我媽媽也跟着哭,本來在這麼小的孩子身上採血就很不容易,加上我媽媽的抑鬱情緒,弄得人家醫生特別緊張,幾次嘗試都失敗了。最後人家不得不轉給頭給我說:“請你讓你的媽媽在外面等候吧,她讓我們壓力很大。”
我把千千喊過來,摟到我懷裡,讓他張開嘴巴給我看看。
在他小舌頭的中端,真的有很粗很長的3根黑線交叉附着在舌苔上,象是張牙舞爪的大黑蜘蛛趴在那裡。
我問千千,疼不疼?
千千搖搖頭。
我不相信,這麼大的創痛,怎麼可以不疼?
我堅持再問千千:“告訴媽媽實話,疼不疼。”
千千沖我擠了擠眼睛,伸出他的右手小食指,說:“一點點。”
一點點疼?
我不信。
在千千那燦爛童真的笑容下,想像他所說的“一點點疼”的真實內涵,我覺得千千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很多,變得特別懂事和貼心:仿佛他是要用他的不疼和一點點疼,來遮掩和取代我的那份揪心的感覺——有一種痛苦立刻被無限地放大開來,那是天底下所有的母親都會有的驚悚、顫慄和心痛。真的很想替他來承受這一切,因為我真的不相信,那會只是“一點點疼”。
媽媽告訴我,要7天以後才能拆線,剛開始的3天,每天還要去醫院打吊針消炎,以防傷口感染。現在一切都好了,只是千千還有縫的線在舌頭上,就不能吃飯吃蔬菜,要吃流食。
媽媽說:“之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就是怕你給嚇着了,我不想隔得這麼遠還讓你擔心。你要是知道了,那還不得馬上買機票飛回來啊?”
我說:“媽媽啊,這麼大的事情啊,我怎麼會不擔心呢?”
媽媽笑了笑說:“這不是都解決完了嗎?你心疼你兒子,我還心疼我女兒呢。我可不想讓我女兒隔着千里迢迢地胡思亂想去。”
我打電話跟老闆請了假,然後留在武漢的家裡陪千千——我要等到看着千千的舌頭完全拆線、康復以後我才能離開。
星期一——也就是千千受傷的第7天——下午,我帶千千到麥當勞吃冰淇淋蛋筒。吃完蛋筒以後,我發現他把手伸到嘴裡掏什麼東西。
我趕忙制止了他。那裡面還有傷口呢,怎麼能亂動啊。
千千申辯說:“癢。”
我說,癢也要把手指頭拿出來。
千千照辦了。
我讓他把舌頭伸出來給我再看看。
舌頭上一片新形勢了。有兩根黑線已經被千千給拽斷了一頭,只剩下另一頭還埋在肉里。耷拉着的線頭爬在舌頭上,感覺很可怕,比縫線的時候的樣子還要可怕一些。
我哪裡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情啊。沒二話說,趕緊就招手叫了出租車,帶千千直奔醫院。
醫生聽我陳述了情況以後,說,要是他自己能把全部的線都拽下來也無妨。
我驚訝於醫生的平靜,問:“那要是他把肉也扯出來了怎麼辦?那不是很危險嗎?”
醫生搖搖頭,不再給我解釋。
醫生讓我把千千抱着坐在放在口腔科的那個手術台上。當他去招呼別的護士過來幫忙的時候,千千的哭聲一下子如霹雷般炸了開來。
我知道,千千一定聯想到7天前的那個手術了,那種疼痛、那種恐懼、那種手腳被縛的無助••••••
我安慰千千說:“沒事情的,只是拆線,就一下下,一點也不疼。”
拆線真的只一下下,然後,醫生就告訴千千說:“好了,全部完了。可以回家吃飯了。”
醫生的話說完,千千就不哭了。
從手術台上下來,我仍然抱着千千。
千千那梨花帶雨的小臉貼在我臉上,我聽見千千說:“媽媽,一點點,疼。”
回到家,我告訴我媽媽,一切都很好,醫生說千千的恢復也很好,千千說拆線就是一點點疼。
媽媽聽完我的話,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胸口,說:“我知道,你是這裡疼。現在不疼了吧?”
我學着千千的口氣,帶着一點點的撒嬌,回答說:“媽媽,一點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