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 女人在一起,最好不要提說她的孩子——一個家庭組合十年,愛情就老了,剩下的只是日子,日子裡只是孩子,把雞毛當令箭,不該激動的事激動,別人不夸自家 夸。——全不顧你的厭煩和疲勞,沒句號地要說下去。人的心是一輩一輩往下疼的,如擺磚溜兒,一塊磚撞倒一塊磚,不停地撞下去。我曾經問過許多人,你知道你 娘的名字嗎?回答是必然的。知道你奶的名字嗎?一半人點頭。知道你老奶奶的名字嗎?幾乎無人肯定。我就想,真可憐,人過四代,就不清楚根在何處,世上多少 夫婦為續香火費了天大週摺,實際上是毫無意義!全然地拒絕生育,當然是對人類的不負責任,但除過那些一定要生兒生女,一定要生兒不生女的人外,現代社會裡 的夫婦要孩子純粹是一種精神的需要,有個樂趣,如飼貓飼狗,或許為了維繫家庭。一個女人曾對我說,夫妻是衣服的兩片襟,沒有孩子就沒有紐扣啊!
有了孩子,誰都希望孩子小時候乖,長大了有出息。結婚生育,原本是極自然的事,瓜熟蒂落,草大結籽,現在把生兒育女看得不得了了,照儀器呀, 吃保胎藥呀,聽音樂看畫報胎教呀,提前去醫院,羊水未破就呼天喊地,結果十個有九個難產,八個有七個產後無奶。13年前我在鄉下,隔壁的女人有三個孩子, 又有了第四個,是從田裡回來坐在灶前燒火,覺得要生了,孩子生在灶前麥草里。待到嬰兒啼哭,四鄰的老太太趕去,孩子已收拾了在炕上,飯也煮熟,那女人說: “這有啥?生娃像大便一樣的嘛!”孩子生多了,生一個是養,生兩個三個也是養,不見得痴與呆,腦子裡進了水,反倒難產的,做了剖腹產的孩子,性情古怪暴 戾,人是胎生的,人出世就要走“人門”,不走“人門”,上帝是不管後果的。
我長久地生活在北方,最憤慨的是有相當多人為一個小小的官位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到位上了,又腐敗無能,敷衍下級,巴結上司,沒有起碼的謀政 道德。後來去南方了幾趟,接觸了許多官員,他們在位一心想干一番事業,結果也都幹得有聲有色。究其原因,他們說,不怕丟官的,丟了官我就去做生意,收入比 現在還強哩!這是體制和社會環境所致。如今對兒女的教育何嘗有點不像北方幹部對待官職的態度呢?人口越來越多,傳統的就業觀念又十分嚴重,做父母的全盼望 孩子出人頭地,就鬧出許多畸形的事體來。有人以教孩子背唐詩為榮耀,家有客人,就呼出小兒,一首一首閉了眼睛往下背。但我從沒見過小時能背十首唐詩的“神 童”長大了有作為的人。有人省吃儉用地買鋼琴呀買繪畫的顏料筆紙呀,用金錢加拳頭要培養個音樂家和畫家,結果只能培養出一大批掙便宜錢的半通不通的“輔 導”。社會是各色人等組成的,是什麼神就歸什麼位,父母生育兒女,生下來養活了,施之於正常的教育就完成了責任,而硬要是河不讓流,盛方缸里讓成方,裝圓 盆中讓成圓,沒有不徒勞的,如果人人都是撒切爾夫人,人人都是藝術家,這個世界將是多麼可怕!接觸這樣的大人們多了,就會發現,愈是這般強烈地要培養兒女 的人,愈是這人活得平庸。他自己活得沒有自信了,就寄託兒女。這行為應該是自私和殘酷,是轉嫁災難。試想,你自己都是那樣,還苛刻地要求兒女,兒女會怎麼 看你?兒女的生命是屬於兒女的,不必擔心沒有你的設計兒女就一事無成,相反,生命是不能承受之輕和之重的,教給了他做人的起碼道德和奮鬥的精神,有正規的 學校傳授知識和技能,更有社會的大學校傳授人生的經驗,每一個生命自然而然地會發出自己燦爛的光芒的。
如果是做小說,作家們懂得所謂的情節是人物性格的發展,而活人,性格就是命運。曾經流行過一種測驗法,即讓你隨口說出三個動物來,每個動物又 以最少三個詞來比喻,第一個動物的比喻詞便是你的自我感覺,第二個動物的比喻詞是別人對你的看法,第三個動物的比喻詞是原本的你。我測過百餘人,發覺自我 感覺不管如何變化,總超不出兩類,一是良好,如龍,是飛騰的龍,威嚴的龍,美麗的龍,一是喋喋抱怨,如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的牛,一生辛勤的牛,為人耕 作的牛。可以說,人是很難認識自己的,這如眼睛看不見眼睛一樣。但認識自己,設計自己卻是人至關重要的事!天才不是三百年才出現一個兩個的,天才是每個人 都存在的,關鍵是是否發現自己身上的天才。遺憾的是很多很多的人至死沒有發現和發展自己的天才,所以,偉大的人物總是少,眾生才芸芸。
我也是一個父親,我也為我的獨生女兒焦慮過,生氣過,甚至責罵過,也曾想,我的孩子如果一生下來就有我當時的思維和見解多好啊!為什麼我從一 學起,好容易學些文化了,我卻一天天老起來,我的孩子又是從一學起?!但當我慢慢產生了我的觀點後,我不再以我的意志去塑造孩子,只要求她有堅韌不拔的精 神,只強調和引導她從小幹什麼事情都必須有興趣,譬如踢沙包,你就盡情地去踢,畫圖畫,你就隨心所欲地畫。我反對要去做什麼家,你首先做人,做普通的人。 繼承了我的秉性,孩子膽小,我的親戚們讓孩子在外要剛硬,誰敢打你你就打他。我說,社會畢竟不是整日打架的社會,學得那麼剛硬還像個女孩子嗎?小不忍到底 要壞大謀的。
我對待兒女的觀點,是會被相當多的人反對的,或許將永遠落下不稱職的父親的聲名。我雖然常常看着小學生、中學生不分晝夜地在書桌前用功,心中充滿了悲哀 ——大人們都在自己的崗位上消極怠工,卻把惡果轉嫁於孩子——但我也得讓女兒去做作業,去複習,去拿回考試的高分。我現在唯一能做到的,是不能忍受着一些 女人向我講述她為孩子設想的偉大而美麗的前景,她不停地在說,使用着連續的逗號,好不容易出現一個句號了,我得趕緊就說:“哎呀,差點忘了,××要我回個 電話的!”我得逃避,我終於學會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