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阿路過四十歲生日了，他的辦公室被大夥兒幸災樂禍地塞滿了黑色汽球。美國人的這種黑色玩笑，我是經過了很長時間才適應的。阿路仍就開心地笑，我逗他：“昨晚有沒有偷哭過啊？”阿路就說：“怎麼會呢？我這種人，永遠都是開心的。”

阿路這人，不知怎麼說他才好。我剛進公司那會兒，見他成天着一件印着搖滾歌手的T-Shirt, 拖一雙涼鞋兒，涕里遢拉的，便對他印象不佳。後來有技術上的事去找他，他幾次兩眼一閉，一問三不知的，把我惹得很惱火。有人告訴我，阿路欺生，那是有名的，以後混熟了便好。我心想，這般無禮之人，我可懶得理他。

我對阿路的印象好轉，始於他後來的一次人情。那天我用的硬件設備幾次三番的運作一陣兒就死，正巧阿路在機房裡撞見，很熱心地跑來幫忙。他和我一起搗鼓了好幾個小時，才把毛病找出來，讓我感激不已。從那以後，阿路便常常的跑來找我聊天兒，一來二去的，竟是熟絡了。人不可貌相，阿路這人心眼兒其實挺好，除去他的那點編碼看得緊，其它方面他是很熱心的。比方說阿路辦公室的窗口正對着公司的停車場，誰的車忘了熄燈，阿路總是不辭勞苦的去通知。有一日他急急忙忙跑來告訴我，外頭下大雨了，我的車窗正開着呢。趕緊奔出去，看見那輛車跟我的車一個顏色牌子卻不是我的。儘管如此，百來部車子讓阿路摸得那麼清楚，還是挺讓我佩服的。

不過阿路過日子，卻是糊塗得緊：十八歲結婚，十九歲生孩子，到了三十多歲，他老兄已經換過三個老婆了。這會兒四十了，膝下又添了兩個小兒子。阿路錢掙得不算少，但孩子多負擔重，再加玩車玩吉它的開支也不在少數，房子就只能住得小些。前兩年經濟好，做我們這行的誰不跳跳槽，可阿路賴在這小破公司十幾個年頭了也懶得挪一下。他要是升了職倒也好說，偏就霸着那一攤子活不讓別人碰。說起來也是公司元老級的人物了，還就是這麼兩下子。就這麼着，只要保着飯碗頭，回家逗兒子玩音樂，過得挺滋潤的。生活之於阿路，好像是孩童的遊戲，瞧瞧他，頭上沒一根白髮，後生着呢。中年危機，在阿路身上一點兒看不出來。

有天兒開大會，阿路指着台上的老李頭得意地告訴我：“你知道這老李頭原來就坐我隔壁哩，他從前碼的程序，我可以一行一行地指給你看。”老李頭是分管我們部門的VP，滿頭白髮，德高望重的樣子，比之阿路，那是天地之別。我說你怎麼不出息呢？也不找他提拔提拔你？阿路笑說：“嘿嘿，咱不稀罕他那個，累得慌！我只要每天有好覺睡就行啦！”說得也是，老李頭只比阿路大了兩歲，可看着倒像比他大了二十歲似的。做個VP，成天應酬着繁雜的人事關係，想不老也難。要是問阿路和老李頭哪個混得好點兒，那是明擺的，可要是問哪個活得好點兒，還真不好說。

不久，因了公司里一系列變故，老李頭辭職了。老李頭運氣還不錯的，混了那幾年，公司股票里掙了個幾百萬，可以衣食無愁了。辭職後他去中學做了個物理老師，圓了他少年時代的夢想。消息傳來，同事們皆感嘆。老李頭的心路歷程，我們無從知曉，但想他從此以後該會有好覺睡了吧？

忽然想到，一個人走了一大圈，最後總是要回到同一條直線上的。那早一點兒看清想破的，便早一點回來，不再兜圈子。那樣的人，便算是不惑了吧？再看看阿路，好像渾渾噩噩沒心沒肺的，其實卻是一路從容的走在那條人生的捷徑上的。

午休時間，我在費力碼字的時候，傳來了阿路的琴聲和歌聲，他正在彈唱一首快樂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