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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31-32 第一部)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6月05日10:35:46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31-32 第一部) 2012-06-05 13:34:15

31

 

经过五六天的土法治疗,母亲终于在第七天眞正地醒过来了。在这六天当中,一切的照顾她的事情全部由那几个老太婆输流负责,我一点事情也没有,只能在旁边陪着,在那静寂的地窖里,在如豆的菜油灯心的火花下,靠着幻想和祈祷渡过漫长的日子,在这一段期间,日本军队陆续地经过两三次,幸而都没有停下来,我想这一点得感谢这个小村子的寒伧的外表,它使我们奇蹟地没有遭受到骚扰,从这些情形看来,当初我的紧张实在是多余的。敌人的目的根本就不会在于这些小村落,他们是向着前面推进的。可是我又听说在后面——,就是我们在庙里休息的地方,情形却不相同,那边据说几乎家家都给搜过了,杀了很多人,还有许多骇人听闻的事。这些都是那个彪形大汉出去打听回来说的。从这一点看来,我觉得我们眞是幸运极了。母亲对于这些情形是完全不知道的。她醒来以后,睁着无力的眼睛四面望望,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态。似乎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想我可以体会得出来她当时的感觉,因为我也曾经有过刚从病中甦醒过来的经验。
她的目光在这狭小的地窖里的每一件东西上都停留一回儿,菜油灯的火光,稻草做的塾子,墙上挂的玉蜀黍干、菜干、干豆,然后是那个干瘪的老太婆的脸,然后是她自己的棉絮和稻草舖的塾子,最后看见了我,她的眼睛就停住了。她的形容枯藁得使她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我天天面对她,我这时候也会突然地发现她是多么地陌生。她的头发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昔的乌黑光泽,变成了褐黄,而且也稀疏了许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渐渐脱落了的,她的本来就稀少的眉毛这时候简直完全看不见了,她的两颊深陷,高热时候的那种红色已经悄失,变成了苍白,嘴唇干燥而长了像痂一般的干皮,颧骨突出,显得眼睛大而无神,我简直认不得她了。天天都守在她身边,除了老太婆们为她清洁的时间和实施她们的神秘治疗法之外,我很少离开过她,可是我没想到她醒来以后,形容会忽然地变成这样子。这也许是张开眼睛与未睁眼的区别吧?看见她这样子,我心中难过极了。我觉得心中有无限辛酸,我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然而我忍住了。我怕我的哭泣会使她的心理受影响,她刚刚才醒过来呢,我为什么要使她难过?我觉得我这时候已经长成了,是一个大人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大人,但却又常常不忘记自己是个孩子。——我认为自己应该理智一点,设法装出事态毫不严重的样子,使母亲安心静养,于是我压下满腔的悲怀,装出一个微笑。我的笑意也许很不成功,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在学校的时候,每一次演话剧都没有我的份儿,纵然偶而被老师选上,到后来也因为表情呆滞而被淘汰,基于这一点瞭解,我自己就努力地使自己的微笑显得自然一些,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然而,求好心切反而收到相反的效果,我想我的努力是完全失败了。因为我看见母亲的失神的大眼睛中溢起了一片晶莹流转的泪光。
『妈妈!』我尽可能抑压着自己声音中的不自然成份,很温和地对她说:『您别焦思,您已经快完全好了!』
她的嘴唇有了反应,轻轻动了动,可是没有声音。我想她一定是想说什么,但是口太干了,讲不出声音来。发烧太久了是会口干涩得不能言语的,我自己就有过这种经验,我的经验也只是限于普通的感冒而巳,像她这末病重,发烧的温度这样高,她口干的情形也必然是很严重的。
『要喝水么?』我问她。
她似乎努力地企图点点头来表示心中的同意,不过并没有成功,她六七天来没有进食过,只靠别人灌她一点点米汤来维持,这时候已经软弱得连点头都有困难了。尤其是躺卧着,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更不容易做这样动作,虽然如此,从她的眼色中我已经明白她的表示了。我跑到外面去,去找一碗米汤。自从母亲住进这里以来,有几样东西全天不缺地供应的:开水、米汤、辣椒汤、姜汤,还有一样老太婆们不肯告诉我名称的什么草药煎的汤,那味道难闻得很,可是老太婆们却坚信这几样东西凑在一起就是救命的仙丹。这几样东西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然而在这种粮食缺乏的情形之下,村人纷纷捐输他们的口粮来供给我们,这一份厚意的确是令人感激无限的。我深深知道这些东西得来不易,是人家饿着肚皮给我们的,我知道它得来不易,我唯恐会失打翻它。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像从悬崖走下般地走下通到地窖去的阶梯。绝不让它淌倒出一滴来,那碗是很烫手的,我的两手烫得痛死了,可是不敢鬆开,一直咬牙忍耐着,送到母亲前面的一条板凳上,然后才安心地放手。
我不需要等待很久,那碗米杨的温度就降低至可以吃的程度了,因为天气是这末地寒冷,那一场大雪,一直在下着呢。
老太婆帮忙将母亲扶起,使她的身体略为倾斜一点。我就把我的毡子放在她的背后,让她靠着,然后就将米汤端过来,放在她的唇边。她这时候已经不需要人家餵或者灌了。她自己慢慢地喝,不久就喝下去大半碗,我想起我小时候她餵我吃东西的情形,谁料到现在就需要由我来餵她呢?
喝完了米汤,她靠在背后的毡子上,休息了好一回儿,气息才渐渐恢复正常。我一下子不敢问她什么话,怕她会觉得吃力问答。我只有沉默地看着她。她闭着眼睛在休息。我看见她的眼盖上有很多皱纹,像是无力地将眼球悬挂着,同时我也发现她颊边的几道深沟,露出了两重下巴,鼻梁上瘦得几乎可以看见皮下的骨头。我觉得母亲似乎已经开始衰老了,一向我不大注意到这一点,一向我都以为她是永远那末地充满活力的,可是现在我发现她已经不同了。我心中颇有隐忧,我怀疑,在未来的岁月中,她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坚强活跃呢?她是否从此就是这付样子?我现在已经不担心她的病,我知道她已经渡过了危险了,我担心的就是将来怎么办呢?像她这样病弱的身体,怎能够再长途跋涉?我们绝不能永远地在这小村子待下去,即使不是为了逃难,也要为我们的前途和生活而离开呀!我们不能永远地倚靠别人呀?前面的艰难险阻,将会更多了。母亲是否能够应付?即使勉强应付过一个关头,下一个又怎样对付呢?像她这样的健康情形,她还能够做事么?不能做事的话,我们母子两个人的生活怎么办呢?……我想得很多很多,我所想的问题多于我这种年龄所能想像的。逆境使人成熟得快,我觉得我好像每一分钟都在思想上成长着。我却不敢将自己的忧虑表现出来,免得使母亲忧心而影响她的复原。同时,我每增加一件忧虑,我心中就增加一分决心!『我从今以后,必须勇敢地应付一切,我必须尽力地照料母亲!』我的一切勇气都是起源自这个决心的,如果我没有母亲,也许我就产生不了责任心和勇气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时,母亲又慢慢地张开眼睛来看我了。
『妈妈肚子饿么?』我连忙问她,我向她展出一个具有信心的笑容,使她安心。
『不!』她也轻轻地微笑了,她的声音也可以听见了,她的微笑虽然还很勉强,可是在她张毫无血色的枯萎的脸上,现出了生命的力量,这一下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呀!
『还要喝一点稀饭汤么?』我又问母亲:『虎儿去拿。』
『不要!』她的声音虽然小得像蚊子叫,可是在我听来是多么地可喜呀!她能微笑,能讲话,我知道她已经平安了!
『再喝一点儿吧!』我说:『喝了有气力!』
『妈不饿!』她说:『不想吃!』
老太婆在旁边对我说:『她不想吃你就别强她,刚病好的人是没有胃口的。』
另一个老太婆也说:『多吃了会吃坏的。』
直到现在,多年以后,尽管我已经忘了这几个老太太的姓氏,她们讲的这几句却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溜走,回想起来,我不能不佩服她们。她们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乡下人的身份却无损于她们的博闻广见,她们的医疗法虽然奇怪;却终于能治好病人,同时她们的护理观念却与现代的观念暗暗相符,眞是奇怪的事。不过,在当时我却不很瞭解,我当时只觉得,母亲太衰弱了,不多吃一点那来的气力呢?所以我心中非常希望她能多吃一点,好早日复原,幸而我也只是心中这样想而已,并没有勉强地要母亲多吃,我只是静静地看她
静静相对了一回儿,母亲忽然发问:『我在这儿睡了几天了?』
『六天了。』我回答地。
『六天了!』母亲喃喃地,像自语般地:『好长的时间啊!我昏昏沈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是……』
『是这村子的几个叔叔揹您来的。』我说。
『啊!』她似乎在想什么,大概是企图追忆:『是的!怎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您不要讲太多话吧!』我说:『多休息吧!』
『我不要紧的,我已经好了!我要……』她的样子很兴奋,尽管讲下去:『我要知道谁是我们的恩人……不说能够报答,也要记在心中……这两位婆婆也是救我们命的恩人吧?』
『是的,这两位婆婆,还有一位,日夜都在照应妈妈的。』我说:『她们眞好心啊!餵您吃药,替您烧艾。』
『怪不得我看见脸好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见过似的。』母亲说:她向两位老太婆微笑点头,她的感激完全在眼光中流露了出来:『虎儿!你不替妈妈谢谢婆婆们么?』
『是的!谢谢婆婆!』我立刻向两位老太太这样地说。
『不要啦!』她们立刻显得怩忸了起来。
『就这样说一声就算了么?虎儿。』母亲说:『叩个头呀!』
我知道母亲并不是时兴叩头的人物,我有生以来,除了向我信仰的神祗下跪叩过头之外,还没有向任何人行过这么隆重的礼,我知道叩头是最隆重的最认眞的一种致敬的表示,母亲叫我叩头,是为了要向人家表示我们心中最眞挚的感激和敬意,所以我并不拒绝,我毫不犹豫地就在老太婆的面前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
『哎呀!』老太婆不安地叫了起来:『这要折寿的!不敢受!不敢受!』
她想拦阻我,可是我已经成功地叩完了,她连忙拉我起来,嘴里不停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折杀我的老骨头呀!这怎么行!』
我站起来,向另一个老太婆走去,同样地在她面前跪下来向她恭敬地叩头。这一个老太婆就是说我连烧香许愿都不会的那一位。
『哎呀!你倒是蛮会多礼的呢!』她尖声地叫道,一面把身子闪开一边,使我向不着她的正面叩拜!『我老太婆本来可以活上一百八十的,这一下寿数都给折掉啦!』
凑巧那时候那几个大汉进来了,他们是来看看母亲怎样的,他们每天都来看望一次,我对母亲介绍他们。
『就是这几个叔叔揹您上来呀!妈妈!』
『叫伯伯!』母亲立刻纠正我:『这孩子没规矩!你还不向伯伯们也叩头谢谢呀!』
我已经开了例啦,多叩几个头有什么关系,看见母亲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听她话讲得那末清楚,已径和平常差不多了,我早就开心得把什么忧虑都忘了啦!那会在乎再多叩几个头?何况我心中也的确感激这几个彪形的庄稼汉?我立刻就跪下来,向他们一连叩了几次头,我的动作来得这样突然,以致他们连躲都躲不及,等他们伸手拉我的时候,我已经叩完了啦。
『行这样大礼干什么呀?』那个个子最大的大汉说:『我们乡下人没有这许多礼数!』
这个人是全村最有膂力和胆量的人,他纠集了几个庄稼留守村子,每天还出去打听消息。在这六天当中,我从老爷子们那儿听到的。
『我们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们呢!』母亲向他说:『多亏得你们好心救了我们母子两个人,要不然我们就……』
说到一半,母亲的眼泪滚下来了。我知道这并不是悲伤,而是最大的感激。我想起,那天我们在破车站里,要不是找到了他们,我们眞的不知道怎样渡过这场难关呢。纵然我有如虹的志气,尽管我有无畏的精神,我,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事呢?离开了人群,谁能生存下去?得不到他们的帮助,我们终不免在冰天雪地中灭亡,是的,语言无法表达出来我对这些妤心的淳朴村人的感激。当时我曾经发誓要永远地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与面貌,让我永远在心中为他们祝祷,可是,人毕竟是善忘的,我虽然无意去忘却他们的恩惠,但是,在这十多年中,我却没有履行自己昔日的誓言来常常为他们祝祷,时间一久,我竟连他们的面貌都记不住了,更不要说是他们的名字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中总不免有些歉疚。这么多年了,他们是否还在人世呢?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他们显然是基于人道而救助我们,但是他们并没有装起一付悲天悯人的样子,也没有唱什么高调,他们只是默默地做他们良心上认为对的事而已,我从那时候起,就深深地从他们的行为上获得了莫大的启示。我觉得,世上固然有不少坏人,像我们一路遇到的匪从之类,人也不时流露出自私的本性,可是坏人只是一小部份,自私也只是人性的一小部份而已,世上大部份的人都是好人,人性中也大部份都是崇高的光辉,从那些救助过我们的人可以获得证明。我从那时候开始,就下了决心自己一定要効法他们,做一个好人。『将来,』我当时心中在想:『我长大了以后,我也要尽量帮助他人!』

 

32

母亲刚好了一点,就不住要说要走,村里的人希望她多住几天,等身体好一点再走,他们的确是有诚意的,但是母亲已经看出来了他们为了我们节省他们的将近耗尽的粮食,而且她自己又认为已经可以走路了,她坚持地要走,而村人们对我们似乎日久生情,都不愿意我们那末快离开,彼此都坚持不下,结果我们还是在这种好意的坚持下又多留了两三天。有一天,那几个大汉带回来消息,说是什么维持会派了军队来挨村搜查,已经在前面的镇市村落查过了,抓了很多不是本地的外来难民,通通用车子押走了,不知道押到什么地方去。这一个消息很使我们吃惊。虽然我们自问并没有值得被敌伪一抓的资格,但是,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要抓的都是些什么人,是不是凡是非本地人都抓呢?抓去怎么处置?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认为我们是非走不可了。
然而,我们走到哪儿呢?四面都是敌人佔据了。根据村人的消息,目前只有江西的三南和广东江西边境一带是还没有沦陷的。要走除非就是向这一个方向走。可是,这一段路途相当远哪,怎么走法呢?母亲这样病弱,我又是个小孩子。
母亲似乎并不像我担忧那末多,最少她在外表上看不出来有什么忧虑,她对村人们重申要离开的决心,那时候她已经不需要别人扶持,自己走路已经走得像平常一样了。
『我们一定要走了!』她对他们说:『不能长久赖下呀!』
『走到外面走不动你怎么办呢?』老太婆问她:『如果不巧又遇到东洋鬼子怎么办呢?』
『到时再作打算了!』母亲说:『总不能怕到这样子,连出去都不敢。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命不该绝的总会逢兇化吉,走一步,算一步!』
这一次他们不再坚持地留我们了,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再留多久,我们终是要和他们分别的。何况风声又紧了,若不是这个村子太小,恐怕敌伪早就已经来搜查过了。只要伪军一进来,这些地窖的木板门可掩藏不住。既然他们是看见非本地人就抓,我们也未见得能够倖免,大概是由于有了这种了解,所以村人们终于同意我们离开。他们几个庄稼汉和老头子会商的结果,替我们计划了应该走那一条路,大路是不能走的,只能走小路。他们建议我们走一条最偏僻的小路,越过几重大山,就可以到达江西的信丰境内,只要到了那边就是国军的地区了。他们并且还决定了找两个庄稼汉护送我们。
第二天大清早他们都在村口送别,两个强壮结实的庄稼汉领着我们,离开了村子,一直向村后的山脊走,我们爬到很高的位置,回头看看,仍然可以看见那些热心的村人在村口关心地望着我们,我心中免不了有些难过,和他们在一起住了八九天,他们曾经对我们这么好,现在我们就是说声谢谢就走了!那时候我有一种想法,适巧地弥补了我的难过。我在想,将来我一定要报答他们的,等我长大以后,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一定要报答他们,我必定要记在心中,牢牢地记着。那时候我丝毫没想到世事会变迁,也没有预料到从此一别,我们直到现在,十多年了,还没有机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那一天雪已经溶化了不少了。本来,如果能等待,我们应该等待完全溶化了才走,可是情势使我们不能等待。同时母亲的坚决意志是没有人能够改变的。所以我们只好忍受这氷雪的严寒了。那一天好像比以前都冷得多,我感觉到全身的皮肤都有疼痛的感觉,路又滑得要命,那些小路上的雪己经融化,成了潺潺的流水,我们也只有踩在这些寒澈骨肤的浅水中走,如果没有那根童军棍作为支撑,我想我们不知道会滑倒多少次了。我的脚浸在这些澈骨奇寒的冰水中,给冻得又痛又僵硬,全身也跟着震颤起来,牙齿也在打颤,呼吸所吸进的寒气,像一股冰泉般地灌进肺部,没有比这更清鲜的空气了,可惜清鲜得太过,使人无法消受,除了身上觉得冷得无法忍受之外,头上也极不好受,头皮上好像给用冰块在磨擦一般,耳朵简直就找不到了,鼻子也像是随时一碰就会脱落似的,眼睛呢,眼皮已经给冰冻得不能动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融雪会冷得这样厉害,和这一场奇寒相比,前几天我们在大风雪中所感受到的寒冷简直就不算一回事了,我是个向来以不怕冷自豪的人,尚且觉得吃不消,刚刚才病癒的母亲,力弱体衰,她的感觉如何呢?我很为她担忧,我怕她又会像前两次一样地在半途倒下来,可是她的步伐虽然是不稳的,她的精神却总是那末地不屈不挠,一路上她没有多说话,也丝毫没有妥协示弱的态度。
我们走得很慢,大概每走五里路就要停下来休息一次,到了靠近中午,我自觉已经走了很远了,但是回头看看,还几个几天以来看惯了的皑白的山峰仍在后面,只不过是方向略为不同而已。这一下使我很洩气,这样子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才离得开这儿?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平安的地区呢?这冰天雪地的山岭何时才能走完?
那两个庄稼汉显然是看出了我内心的忧虑,他们告诉我,走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可能会找到『山佬』,他们更加熟悉山中的小路,而且可以请他们用竹兜子抬我们走,我母亲就不必走路了。这一点令我非常高兴,使我重新鼓舞起来,不过我又患得患失,生怕前面的山佬也逃难去了。庄稼汉说山佬是绝不会逃难去的,不论什么变乱,他们从来也不逃,因为变乱再也到不了深山里,听见我和我们的护送者谈这些话题,母亲就说:
『没有山佬,没有竹兜,我们也一样可以走呀!最要紧的是要有自信心。』
『可是您的体力不够呀!』我说。
『我有自信,信心给我力量!』母亲说:『我小时候在家乡,和几个一样大的小孩渡过一条河,河水越走越深,渐渐地大家都害怕起来了,但是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平安地走过去。后来大家就靠着信心壮了胆。镇静地找到比较浅的地方,都平安地走到对岸去了。又像我们经过许多的危险,因为我们有信心,沉着应付,还不是一一都渡过了吗?现在这一点路程算什么呢?』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眞正地靠着她自己的信心获得力量,不过我的确地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勇气是惊人的,像她这样大病刚愈,身体虚弱的人,居然能够像常人一样,在这堆满冰雪的山岭上走了半天,眞是奇蹟。看见母亲如此,我怎能够洩气呢?我是个健康的人呀!而且我十岁了。
心中平静,自己增加了信心之后,我发觉这山岭上的冰天雪地也没有那末可怕了。同时,因为运动了数小时的绿故,身体渐渐温暖了起来,心情跟着也就好过了一些,我开始以安闲的心情来欣赏沿途的景物。那些苍松和巴杉树上堆积的雪,枝极上吊垂下来的石钟乳般的透明冰滴,在我眼中开始发挥它们的美丽魅力。那重重叠叠的峰头,在初晴的微弱阳光中露出它们的鲜明的轮廊,白雪上浅紫的阴影衬出了起伏的岗峦。这些景物都美极了。我一面走一面观赏,渐渐地不再觉得路程艰辛。
中午的时候,我们走到一个石峰的下面,停下来休息一回儿,两个护送者问我们肚子饿不饿。我本就有像有些饿,给他们那末一提,就更觉得饿了。母亲也说饿了。听见她说肚子饿,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没怎表示过饿,头几天她说过『想吃一点东西』,现在她正式表示很饿了,这表示她已经眞正地康复,我怎能不高兴呢。可惜在这个荒凉的山头上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庄稼汉拿出他们身边带的干粮分一些给我们,那是一些番藷干,还有一些炒米粉。番诸干是明明净净黄色的,持向阳光看看,有些透明,可是眞硬,像石头一般,啃半天都啃不动,但是嚼在嘴里以后,它渐渐地就析出一种乳味来了,非常甘美。至于炒米粉,似乎是糯米粉和玉蜀黍粉的混合物,炒得很香,但是很干,不能就这样吃,必须要用水拌调才能吃。据说这两样东西都是最耐飢的干粮。在小村住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不少了。但是母亲因为生病还没有吃过。她病好以后,村人为了她的健康着想,只给她吃稀饭,所以直到这一天,她才有机会尝一尝这两种干粮。我怕她很吃不来,但事实证明,她吃得很香,蕃藷干那是没有什么问题了,那的确是美味的东西,只要费点劲去啃嚼就行。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居然有这么大的牙劲,这一来我安心得多了,炒米粉可有些麻烦,平常我都是用开水调的,在这山头上,那来的开水呢?那两个庄稼汉倒还容易,他们捧些雪放在自带的木碗里,把米粉和雪拌一拌,大把地就抓到嘴里嚼起来了。我觉得我也可以这样做,于是我也照办。炒米粉是干的,雪进了口溶化了,靠着咀嚼的动作来使它你调匀,最后才嚥下去,这也眞是奇怪的吃法,多年后我更将冰棒和干奶粉放在嘴里嚼,觉得总比不上那时候的滋味。
母亲也一样地照着样子吃了,而且并未表示有什么困难。我想,她必定明知这些食物对于一个大病初癒的人并不适宜,也强迫自己吃下去。因为这些是我们唯一延续生命的东西,眞的,有这样好的干粮眞算是运气极了。如果不是有这些好心的村人的照顾,我们说不定会冻死饿死在山上啦。
吃过『饭』以后,我们继续前进,现在我们渐渐进入两座悬崖夹缝中间的一条小路。我抬头仰望,发觉灰色的天空越来越狭小,渐渐变成了一条曲折的河,两边的石崖像斧削般地峭陡,只有一些突出的小小面积上堆着白雪,小路上也有雪,崖上的石壁是黑色的,现出一种带着恐怖的意味。幸而有两个强壮的庄稼汉护送我们,否则我可眞不敢走这条路了。看这些峭壁,这条越走越狭的起,要走到什么时候才完呢?
事情往往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以为永远会走不完的那一段狭谷,忽然就在我们眼前展开了。天空已经开濶,峭壁也没有那末陡直,现在我已经可以看见崖顶的积雪,它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芒,阴暗的部份由浅紫色用不规定的笔法描写了出来,美丽极了,母亲似乎也被这些美丽的景色所迷住了,我看见她的步伐好像灵便了许多。
再向前面走不远,我们不知道怎样又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来了,现在我们是沿着悬崖的边上走,另一边是一落数十尺深的深渊,下面斜坡的雪不时地滚落,扬起一阵薄薄的白尘,最深的地方有一道回旋蜿蜓的涧水潺潺地流着,由于白雪的比照,那流水是黑色的,但是却泛起蓝色的光彩,它正在急湍地奔流着,带走不少漂流的冰块和树枝,不知道奔流到什么地方。在我们的右方是那嶙峋参差的石壁,有许多多角的石头怪模怪样地突出在路上,这条小路本来就小,根本不可能容许这两个人并行,我们只能鱼贯地,一个跟一个走。一个庄稼汉在最前面领路,母亲跟在他后面,第三个是我,我后面是另一个护送者,我们小心翼翼地扶着路旁的石壁上的石头前进,碰到不讲理的横出路中的石头,我们就不能像平常一样走了,非要侧着身子,将胸贴在石壁上,慢慢地探着步子,才能走过去。那段石路因为有融雪的水,特别地滑,一不小心,人就会跌下深渊下面去了。幸而我们非常小心,除了脚下偶然滑过一两次,把一些石块踩落下去之外,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母亲自己未能走得很稳,她还不时回头来照顾我叫我小心,事实上,那时候只要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不幸失足掉下去,其余的人也免不了会一同落下,像那样的路,只要稍一分神就会滑倒的。很奇怪的是,这一段的雪景特别美,那些参差崎岖的山石上堆着奇形怪状的雪层,垂挂着像烛泪般的冰滴,在那些我们擧首可见的多角石块之间,有许多长形的,稜形的,三角形……星形的……奇形怪状的晶体,不知道究竟是氷抑或是水晶,看得我眼花缭乱,我不敢太恣意欣赏,以免失足堕下深渊。
这一程险路幸而也并不很长,只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可容两人的路上来了。可是这十五分钟在我们的感觉上多么漫长啊,我当时觉得眞像有十五天那末长!现在我们到了比较宽的路上来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在这边,掉下深渊可能的性已经减少得多了。
现在我已经有余暇来观看前面的奇景。在前面,迎面的悬顶上的积雪好像有许多层,重重昼叠,而且形成非常美观的斜面,看起来好像要倾泻而下似的。
『好美啊!』我失声地讚叹着。
『我们恐怕走不过呢!』母亲忧虑地向上面望:『这堆雪可能会随时倾泻下来把前面的路盖掉。』
『不会吧?』我说:『它并不像会塌下来的样子。』
『你母亲说的是对的。』我后面的庄稼汉说:『你看那些滚下来的雪流。』
母亲的忧虑也许是眞的有理由的。那雪堆下的确有很少量的雪流,像洒粉般地,断断续续地落下来。
『我们要赶快走过这一段路。』母亲说:『要快,这堆雪恐怕就要崩塌下来了!现在正是融云的时候啊!』
我不大相信有那么奏巧的事,可是这时候正是融雪的第二天,阳光照着这些雪,雪崩也并非不可能的。这里并不是寒冷的北国,雪是无法持久的,只要阳光一照就全部都溶解了。母亲也许以前也从未见过雪,但是她会从书本上得到这一类的常识,我信任她的观察。不过,难道就会那么巧,刚刚好崩坍在我们通过的那几分钟吗?可是无论如何,我必须听母亲的话,我们早一点越过这一般危险地带,总是对的。
我们尽力地赶,大约二十分钟以后,那座巨大的雪峰已经赫然就在目前,距离我们不过是一百尺左右了。再向前面走一点,我们就可以到了崖脚下面。可是这时候母亲忽然惊叫了起来。
『哎啊!雪要崩了,不能再往前走啦!』
现在我也可以看得出来了。那些零零碎碎地落下来的雪流越来越多,也比先前密得多了,那情形就像是一道峭壁上的千百条细小的流水,又像是一些飞絮。崖顶上的雪层很像即将溶解的冰淇淋,慢慢地倾斜下沉。看它的速度似乎并不快,然而它的形状的变化是惊人的,就像是天上给微风吹着的大云层般地,瞬息万变。它最顶上的部份,忽然高高地涌起,这一个突变是非常明显的一种警兆。任何人不需要有什么丰富的常识,都会知道雪就要崩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不能从继续再向前走了,我们都不自觉地向后退。那像巨峰一般的雪层崩下来,也许会淹没这附近数百尺的地方,我觉得很遗憾,只要我们刚才能够走得快一点也许我们已经过去了,就只有三十分钟的差别,就只差半小时!多可恨哪!可是我没有余暇来后悔了。现在是撤退要紧。
『快退!快退!』庄稼汉不住地回头催促我,我发觉他的脸色变得非常惨白,没想到那末强健的一个大汉会有这样的惊惶。但是从那一点看来,我就知道事情的确是很严重了,他们是这附近的居民,熟知一切情形,必然有他们惊惶的理由。
我很愿意跑得快一点,可是这么狭窄崎岖的路,根本就不容许快跑,跑得太快了很容易失去平衡而失足落下深渊下面去,我光心里焦急,脚下却不敢大意,我扶着石壁,凸出的石头的稜角,以我的安全范围内的最大速度后退,一面我还要回头看母亲。
母亲像我一样地用两手抓着石头才能行走,像猫足一般地爬行,因为披盖着的毡子落下去了,她的散乱的头发露了出来,她的内陷的大眼睛,内陷的两颊,薄唇和毫无血色的脸使她看起来非常苍老衰弱。我很担心她会力竭而落下山谷下面去,我很想扶持她。可是这种地形无法容许任何人接受他人的助力,而且我也自顾不暇。我只有不时等待她,回头看她。我对她的关心却可能是一种负担,我并未能使她安心,相反地,她要时常鼓励我。
『妈妈不要紧的!』她说:『你顾你自己好了!要镇定一点,不要心慌!镇定就什么危险都可以渡过的!』
我记着她的话,我极力地使自己镇定,可是无论怎样也镇定不下来。我的手脚有些发软,这是刚刚来的时候所没有的。
『你就当是在学校里爬滑梯吧!』母亲在我后面说:『要冷静……你专心自己照顾自己,不要老是回头看妈妈。』
母亲的鼓励使我胆壮了许多,我虽然不能完全地做到冷静镇定,但最少也没有那末恐慌了。我听从母亲的话,不再那样地频频回头,专心地照顾自己。我深知我们必须快一点远离那雪崩的危险范围。
忽然地,我听见母亲在后面尖叫了一声,我吓了一大惊,忙不迭地回头。
母亲的身子整个地伏在石壁上,她后面的庄稼汉用他的强壮的臂膀支持着她的背部,她两脚己经悬空地突出在石径的外面,石块和雪珠索索地在她的身下流滚下去,我立刻就知道是怎末一回事,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分神,自己差一点儿也失手了。我连忙一面使自己平衡,一面伸手去拉母亲。
合我们两个人的力量,还有母亲自己的挣扎,她很快地就重新站稳了。当她抬头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她的颚上已经给石头碰青了一块,手也破了皮,鲜红的血慢慢地渗了出来。
『啊!妈妈!』我失声地叫了起来:『您给碰出血了?』
她自己也看见了手上的伤痕。可是她并不惊惶。
『出一点点血,』她说:『不要紧的,立刻就凝固了!』
暂时她不走动了,我想是为了使血容易凝固之故,她是对的,血不到一回儿就干了。
『虎儿,』她在这等待的几秒钟里面对我说:『以后不能这样惊慌!就算是妈眞的失足掉了下去,就算是妈有什么不幸,你必须镇定自己,勇敢地争取你自己的生存!不要慌张,不要难过!』
『啊!妈妈!』多时以来我已经没流过泪,这时候我却忍不住了:『您不会的……菩萨会保祐您的!』
『是的,菩萨会保祐我们!妈只是告诉你,教你勇敢一点……教你无论在什么情形之下,都要勇敢地争取生存!』
『我知道了!』我的热泪流过了冰冻的面孔,我哽咽地答应着。
我们正要举步,那边崖顶上已经响起了一阵雷呜般的隆隆声音,我抬头一看,崖项的雪峰已经崩裂,在越来越大的声音中倾泻而下,像一道庞大无比的瀑布,激起了半空的白色浓雾,幸而我们已经脱离了它的威胁的范围之外,如果这时候远没有脱离,免不了会被这亿万斤的白雪的洪流所淹没埋葬了。虽然如此,它的。雪花所组成的浓雾仍然可以侵袭我们,我们都被迫地,一半是也本能地,伏贴在石壁上。
那座崖上的冰雪固然不是北极地带的冰山,我不敢想像北极地带的雪崩是什么情景,可是就这一次的经验已经足够我惊悸的了。那些雪层倒了一层又一层,剥落了一块又一块,好像整个断崖都在给那阵万马奔腾般的雷鸣震得一尺一尺地裂断了,起先只看见一些裂痕,原来的形状并未立即改变,过了一回儿,忽然地就全部瓦解了。雪层不停地下降,引起一连串的爆炸般的声音,震动了整个山谷。我觉得我的身体也随着石壁的震动而摇撼着。
那些白色的洪流翻翻滚滚地奔向崖下的山谷。下面的黑色水流已经给这流动的白色淹盖过去了。现在,那条白色的洪流以无比的威力挟一切与俱的声势,汹汹涌涌地奔腾而去。
我知道我们的危险已经不再存在了。我惊魂甫定,立刻就控制不了童稚的好奇心,以观赏的态度来看这些难得一见奇景。
母似乎也有同样的兴緻,她说:『虎儿,你看,假如不是逃难,我们怎能看见这样壮观的奇景呢?快乐一点吧!你是个男孩子,不要老是哭哭啼啼的!你看,这雪崩多好看啊!我们很苦,是不是?但是痛苦里面是有快乐的,不要老是想着痛苦,要在痛苦当中找寻你自己的快乐,你才能活下去呀!你看,这道白色的洪流多美呀!』
我的残余的忧虑和恐惧都因她这一番话一扫而空了。母亲的话永远记在我心头,十多年来,无论我遇到多大的痛苦与困难,我都会记得我们在危险中观赏雪崩的事。
崖顶上的积雪全部都崩塌下来了,现在露出了尖斜的石顶,那上面的嶙峋巖石之间还有一些残余的雪。我们的必经之道上面也积了一些雪,幸而因为石璧非常陡直,而且雪流太急,所以没有积得像一座小丘一般。否则我们就给阻挡着不能前进了。在这个地方,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如果我们无法前进,又没有别的路,那可眞是一个大问题呢!
两个庄稼汉从继续护送我们前进,到了那段积有数尺白雪的路上,他们就牵着我们,踩在雪中走过去了。这一段路是更加难走的,可是并不太长,同时我们心中充满着希望,因为我们的向导者说:『再走三四里路就到有山佬的地方了。山佬可以用竹兜抬你们走出大庾巅!他们熟识路途,会找最平安的路走,僱到了山佬,一切就不用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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