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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说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81)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3年03月01日09:50:20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立志小说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81)馮馮 2013-03-01 12:48:41
81
    十月十三日那天,谣言已经传遍了整个广州,说是第二天共军就要进城,又说政府军已经撤退了,共军已经派人进城来组织秩序维持会,有的又说政府军决定在西村和共军作战。传说纷纷,莫衷一是。连向来宁静的康乐岛岭南大学里面也在盛传著这些谣言,这些传说的共同点就是:共军已经沿著粤汉铁路南下,现在已经抵达了广州的週边。无论怎样发展,国共军的一场接触是免不掉的了。广州市不用说是人心惶惶,连岭南的师生都失去了镇静了。
    从岭南开往广州的校车在路上被劫了。匪徒还枪杀了一个乘客,据说还是大学部的学生,这一来弄得岭南的人心更加惊惶了。
    中学部的教务主任宣布课程照旧进行,呼吁学生不要慌张,要回家的可以由家长来领回家去,不回家的一律不准外出,以策安全,康乐村的一些居民纷纷搬进岭南校区来,因为岭南不是位于兵家必争之地,而且又是学府与教会所在,一般人都相信广州的战火不会燃烧到岭南来。而且即使敌兵来临,也有美国教会可以暂时庇护一下。
    我们班上被家长接走的已经有四分之一左右了,剩下的大多是远途的学生和侨生。学校要继续上课的用意大概只是为了便于照顾学生而已,其实这天很多科的教师都不来了。只有几位外籍的教师仍然照常上课,在教室里,老师故作镇静地授课,但是已经不像平日那样地严格了。学生也在低声地窃窃私语,把那些谣言传来传去地讲。整个下午,都是由Miss Walker在讲授英文文法和读本。我心不在焉,好几次想溜走到外面去打听打听情势。可是走到大楼门口就给学监捉回来了。所有的教职员都出动了,他们不准学生擅自外出,免遭意外。
    雨点多的时候我们正在读著:『Go, Went, Gone, Speak, Spoke, spoken, Think, Thought,』忽然远处传来了一声炮响,教室里立刻秩序大乱。
    『打来了!』『来了来了!』
    『巷战了!』『……』
    所有的学生都惊惶万状地叫了起来。有一些对于战争似乎有无穷的好奇,在叫喊的时候带著一半惊惶一半兴奋。有一些却哭了起来。
    美籍女老师也吓得面无人色,站在讲坛上发愣。
    轰隆,又是一声炮响,比刚才的响得多,玻璃窗子格格地震动著。教室里的秩序完全维持不住了。学生们哭啦叫啦喊的,抢著向外面跑。
    多年前的战争给予我的印象仍然很新鲜,我的心情非常紧张,但是我深知慌乱没用,必须要镇定才能应付危险,所以我并没有像别人那么地慌乱。我在这批少年当中无疑地是最镇定稳健的一个,因为我比他们有经验。
    『通通到教堂去!』学监在外面喊:『学生通通到怀氏堂去!』
    这一群慌乱的羔羊慌忙地跟著老师和教士涌进附近的教堂去了。我也随著这片人潮涌进了去。
    巍峨古旧的红砖大教堂里挤满了人,都是学生,教职员和教职员的眷属,大家肃穆地在默祷著,只听见一些低声饮泣之声。正面的巨大十字架下,外籍牧师正在用英文作祈祷。
    我在这教堂里站了一回儿,心情总不能宁静下来,我并不很惊慌,丝毫不为自己的安危而惊慌。人在危难之中,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所最关心的人。我惦念著母亲。可能成为主战场的西村和西关相距不远。母亲病势沉重,怎么办呢?我记起了昔年母亲病倒的事,而那时候的情势似乎还不及现在危殆。最少那一次并没有炮火,母亲那天叫我如果有机会逃就自己逃,不要管她。可是,我怎能这样做呢?何况现在根本就没有机会逃了,事已至此,外面到处都是抢劫,我逃到哪儿去呢?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了,我觉得我应该回家去,最少我总可以尽一点心,保护我那苦命垂危的母亲,那怕是几分钟也是好的。我担心的不仅是炮火,而且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人给母亲东西吃。在平常范家的人都爱理不理,给她吃剩饭剩菜,在炮火兵荒马乱之时,他们岂不是更加不管她死活吗?不行!我一定得赶回去,我知道校车已经停开了,但水路似乎还未完全断绝交通。我必须在不太迟以前赶回去!这座教堂和祈祷只可以使人们暂时获得安宁,等到真正大乱的时候,任何宗教的组织都是无法庇护的。岭南的师生向来以富有见称,匪徒难免不冲进这个不设防的大学城来掳掠一番的,共军如果来了,也不会放过教会。我自然不能当这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了。总之,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我都是非走不可了!
    炮声沉寂下去了。我再也不加考虑了。我跑出教堂,一直向江边跑去。学监在后面喊我,我不理他。
    我奔过宽阔的大运动场,横越过平常不准践踏的美丽的草坪和花圃,采取最短的路线,经过空无一人的大学,在相思树夹峙著的水泥道上狂奔,十分钟以后,我到达了岭南大学牌坊外面的小码头。
    我喘息未定,就开始找船。这儿平常是有许多小艇接送客人的,也有岭南的汽船。我喜出望外地发现校船仍然停泊在码头边上。我连忙飞奔过去。
    我还没有跳上去,汽船的司机就向我摇手,说停开了。
    这未免叫我失望。但是我并不绝望,因为仍有两艘小艇泊在旁边。平常很多人赶不上交通船就坐小艇。我也坐过的。
    我叫一声要船。没有人答应。船娘不像平常那样地抢著要做生意。我急了跳到小艇上,叫船娘开广州。
    船娘说:『我不去了!』
    『为什么?』    .
    『码头通通戒严了。』船娘说:『人家讲共军要下午四点钟进城,恐怕会打起来。』
    『现在才两点多呀!』我说:『你送我去一趟立刻回来也不过是三点多,怕什么呢?』
    『太危险了!』她说:『我为了几文钱去冒险太花不来!』
    『我多给你钱!』
    她摇摇头:『你能给多少呢?』
    我看她的神色,并不像是真的不愿意去,只是想多赚一点钱而已。
    『我给你二十块港纸!』我说:『你这我一趟吧!』
    『二十文?哼,谈也不要谈!刚刚送一个四十文我还不愿意呢!』
    『那么我给你五十文吧!』
    船娘还是不肯。最后我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好加到六十块钱,我并且把口袋翻给她看。
    『我只有六十文!你去不去?』我说:『不去就算了,看你那里再找得到有人在这时候去广州!』
    她终于接受了,六十块钱是平常船钱的十倍。而且我讲的话也打动了她的心,的确,这时候谁还那么笨上广州去呢?谁敢去情况不明的广州?
    六十块钱是我两个月的零用钱了。自上岭南以后,我的月钱加了十块,变成每月三十块,我把它都省了下来,刚刚好只有九月和十月份两个月的钱,现在都交给船娘了。这半个小时的航程的旅费多贵昂啊。
    船娘在小艇的后面摇著两支木桨,小艇慢慢地逆水而行。我坐在前面,焦急地望著河面。几百艘大轮船和拖渡在我们附近经过。船上都装满了人,军民都有,男女老幼和行李布满舱面。还有许多满载著难民的木船机帆,船舷浸在水边,马达扑扑哄哄地响,向著下游而去。满江都是南行的船,都是撤退的人,只有我在向北而行,我的小艇被轮船鼓起的波浪摇撼得像一张风中的落叶。我焦急得很。
    我们遇到的外放的船越来越多了。都是满载著难民的船。小艇像一张落叶,我像叶上的蚂蚁,在数百艘撤退的轮船的夹缝中,向著相反的方向前进,满江都是马达声和高低不一纷纷乱响的汽笛和钟声。这江面从来没有这样混乱过。我想起胜利那一天,在人海中逆流而行的情形,真是不堪回首了!
三点二十,我终于看见了东堤。船娘只肯送到东堤,不肯送到海珠桥下的岭南码头。我和她争论,她说
    『你就加到六千文我也不干!海珠桥就要爆炸了!』
    『什么?海珠桥要爆炸?』
『今早政府军就派人来通知了,叫所有的蛋家都避开,说要炸桥!』(广州人称船家为蛋家)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当然没有理由坚持要地送我到岭南码头。事实上,我能够踏上东堤那就很不错了。
    我发现整个东堤都布满了武装的卫兵和铁丝网拒马,这些军队严肃而紧张地戒备著,不准任何行人和车辆通过,也不准人从河面登岸。看来我是无法上岸了,我著急得很,在这时候,我忽然灵机一动,我对船娘说:  
    『就在海军码头靠岸吧!』 
    自从我认识柯上尉以后,我就常常翘课到海军码头来找他玩,有时候柯叔叔不在,我就在外面等,并且和卫兵们玩,所以我很快地就和巡防处的卫兵都认识了,我还到警卫排的排本部去玩过,他们很少不认识我的。在这个危急的时候,我想我只有试一试在海军码头登岸了,也许那些卫兵会让我上去的罢。
    船娘当然同意我的建议,用不著她摇到前面的危险区域,她焉有不同意之理呢?她很快地就把我送到海军码头。
    当小艇靠在码头旁边以后,一个高大的陆战队卫兵跑了过来。
    『嘿,不准上岸,』他向我吆喝:『你是什么人?』   
    我已经迅速地跳上了码头,现在他看清楚了我,我也看清楚了他,这一个卫兵是认识我的。
    『怎么?是你!』他惊异地说:『小虎,你这个时候跑来干什么?又是找柯上尉?』    、
    『不,』我回答说:『我不找他,我要回家,前面的码头都给封锁了,我没法子上去,只好在这里上岸。』
『你要回家?你家住哪里?』    .
    『西关。』
    『你没法子回去了,』卫兵说:『这外头都封锁啦,听说敌人已经进了城了,是从西村进来的,西关那边可能已经在巷战之中,你一过去就没有命啦!』
    『啊?真的?』我被这消息吓呆了:『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你还是回到你的学校去吧,坐原船回去。』   
    坐原船回去,可是那个船娘早就顺流直放,在这几分钟之间已经去了老远了,卫兵叫了几声,毫无反应。
    『不!』我说:『我一定要同家,我妈妈在家里病倒,我要去!我立刻就走!』
    『你不能出去!』他说:『上面有命令,任何人不准离开这里!』
    『但是我不是你们,』我抗议地说:『我不管什么命令不命令!』
    『你可以不管,可是我们一定要执行,你绝对不可以走出铁丝网外面去!你不听话,我们是会开枪的!』
  『那我怎么办呢?』我绝望地说,我急得哭起来了。   
    『你还是去找你的柯叔叔吧,』卫兵说:『只要他跟上面讲好,有命令给我们,我们才可以放行。』
    『好的,我去找他!』
    卫兵让我通过码头的木桥,我跳到陆地上,向著巡防处走过去。
『是什么人?』对面的卫兵班长在问。
『是找柯上尉的,他是范舰长的侄儿。』那个卫兵回答说。我在前些日子和他们玩的时候,柯上尉就告诉他们我是范舰长的侄儿了。我虽然颇想说明更正,但是竟没有勇气提出。我已经完全被海军的一切迷惑住了,为了要保有来玩耍和接近他们的权利,只好将错就错,抱著不安的心情不予否认。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居然借著这一点点关系能通过呢。
    我经过一群在岸边坐著等待的人,有海军的军官,士兵,还有妇女小孩,那大概都是眷属。女人们每一个人的神情都非常紧张和恐慌。他们诧异地望望我,其中有一些是面庞很熟悉的,大部份都没见过。
    我一直跑到巡防处门口,两个卫兵也是认得我的,他们并未拦阻我。我可以一直闯到处部里面去。到了柯上尉的办公室,我发觉那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只有凌乱的桌椅,两个穿白制服的军官正在焚毁最后的档。他们抬头看见我,诧异地向我打量,这两个人我不大见过。我也管不了许多了,我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柯上尉。
    『在外面呀!』他们当中的一个回答。
    我又跑到外面来。我跑到人丛当中,左看右看,并没有看见任何人是和柯上尉相像的,我急死了,我随便找了一个军官,请跟卫兵讲讲,放找出去。但是这位两道杠的军官摇摇头。
   『我没有这个权,』他说:『那非要上面开条子不可!』
    我跑到铁丝网口上,这里的卫兵也是认识我的,可是他也不让我出去。我怎么哀求也没有用。
   『我们就是放你出去,你也走不过那几重封锁的。』那个卫兵对我说:『你看看前面!』
    的确,前面几重马路上都有陆军的士兵在守著,在铁丝网拒马上面贴有红笔白纸的字:『禁止通行。违者格杀勿论。』
    再外面,满街都是一大包一大包的物资,像废物般地被遗弃在路上,大批的漂亮的汽车也被遗留在各处,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家家户户门户紧闭,街道到处都是些垃圾废纸。
    『那我怎么办呢?』我哭著说:『我的妈妈……』
    『跟我们走吧!』卫兵说:『跟你的柯叔叔走吧!』    。
    跟他们走,我不是没有这个念头的,早在岭南之时,我要和柯上尉做朋友可以说就是为了希望能跟他走,可是,他又不在,而且我的母亲又卧病在家。我难过极了。我该怎么办呢?
    西边的市区那边传来了一声爆炸,找忽然记起了在从前跑警报之时,母亲和我分开躲藏的事,我也记起了那天在黄昏红霞之下她说的话:『虎儿,必要时,如果你能够有法子走,你就自己先走吧,不要管妈妈,逃得了一个,算一个……
    我忽然大彻大悟了,我冲回去,可能会牺牲在巷战炮火流弹之中,可能大家都同归于尽,那又有什么好处呢?母亲的话是对的,逃得了一个算一个……
    我立刻改变主意。我回到那些眷属当中,我要跟海军一起走!留著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将来的希望。固然,我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可是我无法通过那些封锁,我只有这样地决定了。否则,我如果硬闯,说不定会闯出祸来。我毫无价值地牺牲,对于母亲有什么好处呢?是的,我心中很难过,可是我明白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光是难过和哭泣是没有用的,我必须用尽我的智慧聪明,机警地应付环境。
我最渴望的就是看见那位柯上尉了。但是总看不见他。我打算好了,如果有人要查问找,我就只好冒充是范舰长的侄儿,好在范舰长的船在台湾海峡,我一时见不著他的面。这儿海军是不会看得出来我是冒充的。我必须要镇定一点,那就不会露出破绽了。要镇定并不是容易的事,这是冒充呀。无论如何总是要心虚的。不过,我自己又想,范舰长姓范,我也姓范,就是自认是他的侄儿也不算太过分吧,如果不同姓冒认,那就不行了。我自己这样地安慰自己,心情居然就平静得多了。
    一直没有人盘问我。我渐渐也就更加泰然自若了。等了一回儿,我的心情完全鬆弛,神色完全正常,以后我就向一个军官打听柯上尉的下落。
    『请问您知道柯上尉上哪儿去啦?』
    『他不是第一批跟到黄埔上船去了吗?』那位军官说。
    我想了一下,大概地明白了这个情势了。我一定是在第二批撤退的人员和眷属之中,我不再问什么,以免露出破绽。至于所谓上船,那一定是开往台湾或者海南岛的。只要上得了船,我就算是逃出生天了。我觉得这种机会很大。在必要时,我知道怎样应付的,最要紧的就是沉著,『镇静』『沉著』,我不断地对自己这样说。柯上尉不在此地,我觉得对我反而有利。如果他在,他不答应带我走,那我怎么办呢?不过,无论怎么样,就是他不肯,我一定硬充范舰长的侄儿到底,看在范舰长的面上,他总不至于不説明我吧?
    在提心吊胆和胡思乱想中,我默默地坐著,度过差不多两个小时,远处的爆炸声和炮声不时打断我的沉思。
    到四点的时候,江面上已经没有了外放的轮船了。似乎最后一班的撤退的船都已经走了。只有大批的蛋家小艇向著下游移动,逃避那传说中会发生的海珠桥梁爆炸。
    巡防处里面听有的军官和卫兵都出来了。
『船马上就到了!』有一个高阶的军官对大家宣布说:『照估计在三十分钟之内就要到达了!刚刚从黄埔有无线电话打过来,请大家安心,不过,我要告诉大家,共匪队已经进入广州北郊和西明瞭。在这三十分钟里面,我们希望敌人一时还到达不了这里。但是,我们要加强準备,以防万一,请大家检查一下武器!』
听见这样说,妇女和孩子都惊叫了起来。军官们纷纷检查他们的手枪。
    『卫兵,加强戒备,』那位军官又对卫兵们说:『随时準备作战,龙排长!这个掩护的任务交给你了!』
    『是!』那个被称作龙排长的军官是穿著像陆军一样服装的人。他答应了一声,立刻就指挥他的士兵,散开在各处,卫兵们纷纷卧下,枪口对外,密切地注视著外面的街道。
    我本能地摸一摸经常带在身边的童军刀。这柄小刀曾经伴著我度过一场抗战,成为我唯一的防身武器。我现在又再要仗著它来壮胆了。
    週边的陆军戒严卫兵有了行动,看样子像是向海珠桥的方向撤退。
    疏落的枪声从四面传来,我听得心胆俱碎,全身都在震颤著,我发觉自己的两手都冰冷了。我判断这些枪声很可能是从西关那边传来的,我想念著母亲,不知她怎样了,这是我惊慌的原因。
    高阶的军官仍然镇定地站立著,面向著北方,他的镇定的态度给予我不少的安全保证。我对于自己的安全问题已经不再担忧,我心中只是惦念著我那病卧床上的母亲。
    枪声更密更响了,我心中更觉得惊慌,有些小孩哇哇地哭了起来,他们的母亲紧紧地抱著他们予以抚慰,我觉得我自己也想哭了。我几乎想冲出去,冲回家里去!我要回到母亲的身边去,是死是活母子总得在一块儿。可是母亲的那句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了。我总算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做出傻事。我知道,如果我失常地冲出去,我恐怕跑不了几步就要给乱枪打死的。我将会永远见不到母亲,如果我理智一点,跟著海军走,无论如何将来还有一点儿希望,我不敢轻举妄动,我只是挪到一棵大树后面,借著树干来掩护自己。
    那位高阶的军官看看腕表,向大家宣布说:『我相信最多还有十五分钟船就能到达的。希望大家安心镇静等待。在船未到达之前,万一有敌人来攻击的话,各位眷属立即卧倒,以防流弹,各位官兵务须奋勇作战,支持到登陆艇到达,掩护安全撤退!』
    轰,忽然地一声爆炸巨响,平地升起,地面都震动了。我本能地卧倒在地面上,其他的人也都伏卧在地面,所有的十多个军官都拔出了手枪,注视著拒马外面。那声爆炸发生的地点似乎是在市中心一带,眼看这声巨响之后,又是一阵清晰的机枪声音和一些枪弹划过天空的尖锐声音。
    登陆小艇还没有来。
    我看我的腕表,四点十二分、十三、十四……时间过得真慢。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长久,那枪声忽然又寂止下去了。真是奇怪的事,现在周围静寂得像死一般,我甚至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和腕表的滴答声音。
    枪声突然沉寂下来并不是好现象,那很可能是卫戍部队停止抵抗。如果是这样,那么敌人很快就会到达了。
    寂静,死一般地寂静,四点二十八分,忽然地,江面响起了一阵马达声音,所有的人的注意都被它吸引了。大家回头望著江上。
    珠江的江面上有一艘小小的灰色登陆艇如飞地向著海军码头破浪而来。
    『啊,来了来了!』许多人都禁不住欢呼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走上那木板铺的小码头。我也跟著跑出去。
    『我的老爷,怎么这时候才开到呢?』我听见有人在埋怨。
    小艇靠了码头,军官们扶著那些太太和孩子们先走下船舱,我用不著人扶,两步就跳下去了。后面是那些军官和水兵,把行李和公物搬进来,那些笨重的大包大包的东西和一辆一辆的卡车,小包车,就都给遗留在岸上了。
    担任在週边警卫的那些士兵也都上船了。那位高阶的长官最后一个登上登陆小艇。水兵们把小艇前面的门拉起,马达声中,小艇缓缓地退出码头水域,向著珠江下游驶去。一场惊险已经开始成为过去了。我吐了一口气,我发觉我全身都是汗,额脸上全是冰冷的一片汗水,冰冷得自己都感觉得出来。
    我走到船首,那是最高的位置,我回头眺望那渐渐离开的广州。在金黄色的斜阳中,广州好像是镀了一层金。高耸的爱群大厦像一座金色的塔,大新公司,永安堂……观音山麓的中山纪念碑,山脚的蓝瓦的中山纪念堂……都在无限好的夕阳中渐渐远去了。那些码头上经常可听见的赤膊苦力的哼呵呻吟,那如树林般的船桅,在落日余晖中的风帆,那些蛋家小艇,抱著长辫子摇桨的船娘……还有那道横跨于两岸间的珠江铁桥……一切都从此远离了。
    在天河机场那边又传来一阵轰天动地的爆炸,跟著就升起来血红的火舌和街上高空的浓烟。
    轰!轰轰!一声有著几万吨炸药爆发般的巨响又把我的注意吸向那逐渐远逝的广州。
    在我们的后面,海珠桥倒塌了,激起了一阵巨大的水柱浪花,一部份铁梁斜斜地露出水面,插向天空。虽然隔了那么远,虽然它看起来只有那么小的一点。可是我看得多么清楚!我看得多么地清楚啊!
    火光、浓烟、断桥、枪声、炮响、浙渐没入地平线下的夕阳……
    大沙头,二沙头,岭南大学……康乐岛……一切都在向后移动!别了!广州,我出生的地方,又一次和你别离!别了!我的家乡,每一次我都怀著破碎的心离开你!上一次,我流浪了八年,才能回来,这一次,我要哪年哪月才能再和你相见?别了,使我的美梦破灭的地方!
    别了!曾经使我伤心欲绝的家乡,我恨你,我咒诅你!可是这时候我又禁不住向你流泪,别了!一切的恩怨,往今都已了!从今而后,我永不会再回来看见我的家人,我的恨已经可以消,但是我的伤透的心再也不能弥补!永别了!家乡! 永别了!家人!还有我那可怜的卧病床上的母亲,和那我再不愿意见面的父亲!
    『永别了!』我已经泪流满面,哽咽不胜。啊!母亲!
船,越走越远,暮色中,江上一片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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