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中學，男孩子們可以公開交女朋友，可是，小明畢竟是中國人的孩子啊。
在異國它鄉迥然不同的環境下，華人的子女如何才能健康成長？我一度對此深懷擔憂。但是，小明終於用行動告訴我：“媽媽，我不會讓你失望！”

夜色已經彌漫。紐約的天空宛如一塊高高漂浮在空中的墨藍水晶。頗有幾分靈動的神秘。

家裏已用過晚餐，只有小明的飯菜還擺在餐桌上。我有三個兒子，小明老麼。舉家遷來美國已有三年。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像傳統的中國家庭一樣，不能習慣孩子太晚回家。現在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小明還是不見人影，大家因此心神不安。

電話鈴清脆地響起。是小明！“媽媽，我今晚不回家了。我在南希家，很安全。”

我差點尖叫。

“媽媽，你不瞭解我。我已經17歲，不是小孩子，我決定今晚不回家了。”兒子又說。

“既然這樣，你要把電話號碼給我。”

“沒有經過人家同意，我不能告訴你，但我會每天打電話給你。我在南希家，是經過她媽媽同意了的……”

這是一個遲遲不能入眠的夜晚。是的，在美國，孩子們中學時就會公開交異性朋友，津津樂道這樣很“酷”，學校也給學生開設性安全教育的課程。可是，小明畢竟是中國人的孩子。我雖然一向鼓勵他主動結交品德、學識俱佳的朋友，好促進他學習英文，但最初我絕不允許他“早戀”。時間流逝，在新的環境中，小明表現出驚人的適應，甚至漸漸有厚美薄中的傾向──尤其在男女生的交往問題上。他不能理解，按法律規定他已是成年，卻為什麼不能有交女朋友的自由。而周圍的同伴都可以。我無法解釋兩個國家之間的差異緣何存在，只得和他約法三章：第一，不許帶任何女孩子回家過夜﹔第二，如果不小心讓女朋友懷孕，必須立刻搬出家，獨自承擔撫養責任﹔第三，周日晚上應復習功課，不許出去玩，周末出去玩必須在午夜12點前回家。這三條，在他有了女朋友之後，還從來沒有違背過。

我也見過南希，她和小明其他朋友一起來過我家，小明穿著美國化的衣服，兩人在一起時他笑得像個得勝的將軍……南希是個發育得很豐滿的白人女孩，她的早熟散發出一種誘惑的氣息，給我一種壓力。一直以來我對他們兩人的交往，持尊重但不熱乎的態度，並自認是個有風度的母親。

可是今天，兒子開始挑戰我的風度。我更難以想像，南希的媽媽居然允許女兒的男朋友在家裏留宿！這在國內簡直會遭眾人唾棄。後來得知，南希的媽媽是單身母親，靠政府救濟度日。對她來說，女兒的男朋友留宿大概是件好事，因此還特意把小明的臨時地鋪設在南希的睡房中！

這打的哪一門子算盤？我有種兒子被騙誤上俅�的感覺。

該是我發揮才智挽救這個迷路羔羊的時候了？我盯著黑暗中的屋頂，咬住被角苦想。

黑夜漸漸遁去於無形。精疲力盡了，我也終於想出一條妙計。如果小明明天不回家，我就去找南希的媽媽面談，同時收回小明的車。那是小明十六歲時剛剛考到駕駛證後，百般糾纏、諸計皆施才使我同意給他買的一輛二手豐田車，他知道家裏的處境，所以非常珍惜。

這一招果然奏效，小明回來了。

他無聲無息將車駛進停車位，進門時一臉平靜，好像滿心都是對我們的失望。我勸慰自己，這不是代溝的產生，僅僅是一時的誤解。

不管怎樣，這一波總算過去了。

斬草除根，我狠狠心斷然將小明轉入新居附近的中學。小明和南希自然徹底告吹。事實證明，他們果然沒有刻骨的感情，一切只是性意識萌動時期的錯亂。我不再內疚，反而慶幸自己的英明。

在新的學校，小明“從善如流”的少年脾性淋漓盡現。他的衣著越來越本土，可以隨時融入街頭閃躍著的美國少年中，肥大的牛仔褲，褲襠低到近膝蓋，衣服也很肥大。風吹來，就是一陣索索的布的磨響。脖子後還背一個極異域的小風帽，仿佛是某種身份的象徵，可是我看在眼裏盡是彆扭，這樣打扮也實在很難看。

但他漸漸大名遠播。校內校外都是明星人物。一大群來自其他國家的移民和華裔少年圍著他轉。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小明也成為女生的寵兒，他的女朋友刷屏似地換。可是和所有人都像是玩玩而已。

最初我還擔心他因語言與文化的差異，而患上許多移民青少年孤僻、自閉的症狀，可是很快，我陷入完全相反的憂慮。我怕他這麼快就變得地道，怕他全盤接受異國的文化的塑造。每天，他左腳還沒有跨進家門，電話鈴聲就催命般響。我不想接。一看他嚵ㄟ衫矚g喜得意地接電話的樣子，心裏就憋得慌。我甚至希望他嘗點苦頭，這樣，我便可以有充足的理由限制他現在毫無止境的自由。也許讓他少出門，就會減少些外界的影響。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清晨，擔心的事終於發生。天還沒亮，第一束黃金般的陽光還沒來得及透窗而入，電話鈴急響，我睡意朦朧地抓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是王太嗎？這裏是皇后區警察局105分局，您的兒子王小明在我們這裏，請來領人。”

一下子睡意全消。我憂心忡忡地趕過去，心裏有無數可怕的猜測。吸毒？飆車？打架？嫖娼？事後我都訝異自己毫無頭緒的猜想。一路上，我打定主意，不能對他太放手，我有權行使一個母親關懷與管教兒子的職責。

其實是虛驚一場。趕到警局，弄明白了事情原委。小明的朋友艾仁在朋友家參加party，半夜要小明開車去接他。而另一邊，警察接到鄰居的投訴電話，抱怨party太吵鬧，並懷疑他們在販毒吸毒，便在淩晨進行突襲。警察趕到時，小明剛好闖了進去，當場被扣了下來。

再三問清警察，小明確實沒有做錯事，我才放下心，諔┲v明我早上要去上班，請他們允許小明自己開車回家。

這一次再無拖延，晚上我一回到家，就要他承諾：不吸毒，不與那類孩子來往，他的車鑰匙晚上由我保管。這一次，小明乖乖地答應了我。

但是，我怎麼能完全放心？孩子已經日漸成長將要離巢，在異國他鄉，他走上了一條讓我頗感陌生的路。

小明高中畢業了。為了犒勞他，我不惜破費為他租晚禮服、買皮鞋，讓他與同學合租豪華轎車風風光光地參加了高中畢業晚宴。可是，回到家，小明卻心事重重，沈默很久後，他鄭重其事地宣佈：“從小學到高中，我已經上了十幾年的學，現在該休息一下了。”

始料未及。早戀也好，廣交好友也罷，至少在學習上，小明一直中規中矩，沒讓我們操過心。我以為，他會和國內所有的小孩一樣按部就班讀大學，就業或者考碩士。我第一次開始懷疑，移民美國，是不是錯了？給予孩子這麼多的自由，他們利用我們的“縱容”，能成就些什麼？

一時的憤怒過去，我冷靜地思量著如何面對這個事實，在避免激烈對立的前提下盡量爭取最終的轉機。年輕的時候，有些錯明知是錯，也一定要犯過才肯甘心。何況，小明做決定時顯得很理智。最後，我對兒子說，“你不上大學，就必須找一份工作做。我不養遊手好閑的懶漢。”

小明很快找到曼哈頓一家繁忙的日本餐廳當侍應生，工作很努力。有幾次我專程去那裏觀察他忙碌時的樣子。其實在這裏年輕人實實在在，通過打工在勞動中創造財富，體現了自身的價值，也緩解了經濟窘迫，如國內九年義務教育那樣普遍。小明很投入地去做好這份工作。到那裏用餐的有各國遊人，主要還是附近居民，大多顧客都很溫和也比較友善，偶爾遇到難伺候的客人，受了氣，他通常也能忍耐。兒子說，和他同齡的美國孩子，早幾年就已經出來工作。別人能做得很出色，他也可以！

沒多久，我再嫁的先生克裏斯計劃著讓小明徹底踏入社會，一切自給。克裏斯是英國移民，做這個決定卻不紳士。在徵求我的意見之前，他直截和小明交換了看法，並且居然在最短的時間內達成共識。克裏斯告訴小明：“家人包攬你生活中的難題，只會使你變得無能。在自然界裏，小鳥長大一定要離開母鳥的巢另築新窩。即使不願意離去，母鳥也會將它們踢出築在高高樹梢的鳥巢。小鳥摔下，能者展翅飛走獨立生存，弱者只會被摔死。”

兒子一臉諔┙o我轉達這番話，極力想說服我不要挽留與阻止。

我試圖作最後的努力：“不是我不鼓勵你獨立生活，現在你正是讀書的好年齡，不覺得時光浪費可惜嗎？”

他眨眨眼睛：“讀書早就不是唯一的出路了，當年比爾蓋茨不也是大學讀了一年就自己去打工賺錢了嗎？”

我搖搖頭：“像他那樣成功的人畢竟是少數，不管怎樣，如果現在堅持輟學打工，你就得搬出家去獨立。如果上大學，我可以幫你。否則……”

他是一個固執至極的孩子。我只有尊重他們父子兩人的約定。

幾個月轉眼即逝，小明連續換了好幾份工作，不厭其煩地在外奔波。他幾乎不回家，住在和朋友合租的房子裏，因為薪水低，所以吃飯穿衣各方面都比以前節約。

看樣子他過得不錯，全心全意體會著生活的酸甜苦辣。克裏斯提起小明就心情暢快。但是我依然念念不忘他才二十歲，他應該多學點東西。現在他根本做不了什麼技術性的事情，這樣下去怎麼能行？想到自己快過生日了，我計劃舉辦一個生日晚宴，請小明回家，趁機和他談談這件事。

這段時間，我曾特意留心，當地的美國男孩子在小明這個年齡都在做什麼。從報紙、日常見聞中，我發現小明的做法在美國司空見慣，他們不喜歡循規蹈矩的生活方式，不願意過順順當當的日子，喜歡變化，喜歡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他們的大學也不是國內的四年或五年本科制，而是學分制，不管是兩年，還是四年或者十年，只要修滿學分，就能畢業。

我更能理解兒子了，但我希望他在近半年的打工之後，先回到課堂裏待些日子。可是，他會聽從我的勸告嗎？

生日晚會上，全家濟濟一堂。燭光搖曳，映照著大家的笑臉。但我的心並不平靜，我不敢提起小明讀書的事，怕破壞這美好的氣氛；不提，心裏又始終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遺憾。

就在這時，小明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沈思。他的臉上有一些害羞，更多的是興奮。

“媽媽，我要送你一個生日禮物。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去上大學嗎？我決定這個冬天參加入學考試，我一定爭取考上！”

“是真的嗎？”這太突然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我不想讓你失望。而且，真糟糕，工作讓我不得不承認，我沒有比爾蓋茨的才華，我需要學習很多東西，才能出去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學校又是學習最好的地方。”

當然是皆大歡喜，一切都是意料之外，又似乎是情理之中。小明延續了自己做任何事都十分專注的習慣，到一所離家較遠的學校再續他的求學之旅。

回想這些往事，我如釋重負。不是所有的彎路都應該接受人工取直，成長的路上諸多誘惑，成功的道路千條百條，如何拒絕，如何選擇，只有讓孩子自己去感受。生活只要是向上的、積極的，就是美的。我終於深信不疑。

又一個學期過去，兒子告訴我他在指定作業、大小考試、書面與口頭報告上都獲得教師的好評，在占全學期成績比重百分之六十的期末考試中，更是取得了A+的好成績。

聖誕夜的家庭聚會晚餐上，小明送給我一個天藍色飄滿晶瑩雪花的聖誕卡，上面用英文寫著：“Thank you for your love and support through the years.”（謝謝媽媽這些年的愛與支援。）用中文寫著：“你對我的希望，我不會讓你失望！”

林桑雨，移民來自中國西安，自由撰稿人，現居紐約皇后區。

彼岸雜誌
2005-06-23 02:2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