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先生之死 十七日
当我们在公立剧场时,女先生死了。她是于访问我母亲的一周后下午二时逝世的。 昨天早晨,校长先生到我们教室里来告诉我们这事,说:
“你们之中,凡曾受过先生的教育的,都应该知道。先生真是个好人,曾像爱自己 儿子般爱着学生。先生已不在了。她病得很久,为生活计,不能不劳动,终于缩短了可 以延续的生命。如果能暂时休息养病,应该可以多延几个月吧。可是她总不肯抛离学生, 星期六的傍晚,那是十七日这一天的事,说是将要不能再见学生了,亲去诀别。好好地 训诫学生,一一与他们接吻了哭着回去。这先生现在已不能再见了,大家不要忘记先生 啊。”
在二年级时曾受过先生的教育的波来可西,把头俯在桌上哭泣起来了。
昨天下午散学后,我们去送先生的葬。到了先生的寓所,见门口停着双马的枢车, 许多人都低声谈说等待着。我们的学校里,从校长起,所有的先生都到了。先生以前曾 任职过的别的学校,也都有先生来。先生所教过的幼小的学生,大抵都由手执蜡烛的母 亲带领着。别级学生到的也很多,有拿花环的,有拿著荷花束的。柜车上已堆着许多花 束,顶上放着大大的刺球花环,用黑文字记着:“五年级旧学生敬呈女先生”。大花环 下挂着的小花环,那都是小学生拿来的。群众之中有执了蜡烛代主妇来送葬的佣妇,有 两个执着火把的穿法衣的男仆,还有一个学生的父亲某绅士,乘了饰着青绸的马车来。 大家都集在门旁,女孩们拭着泪。
我们静候了一会儿,棺出来了。小孩们见棺移入枢车就哭起来。其中有一个,好像 到这时才信先生真死了似的,放声大哭,号叫着不肯停止,人们谨领了他走开。
行列徐徐出发,最前面是绿色装束的B会的姑娘们,其次是白装束饰青丝边的姑娘们, 再其次是僧侣,这后面是枢车,先生们,二年级的小学生,别的小学生,最后是普通的 送葬者。街上的人们从窗口门D张望,见了花环与小孩说:“是学校的先生呢。”带领了 小孩来的贵妇人们也哭着。
到了寺院,棺从柩车移出,安放在中堂的大祭坛前面。女先生们把花环放在棺上, 小孩们把花覆满棺的周围。在相旁的人都点起蜡烛在薄暗的寺院中开始祈祷。等僧侣一 念出最后的“阿门”,就一齐把烛熄灭走出。女先生独自留在寺院里了!可怜!那样亲 切,那样勤劳,那样长久尽过职的先生!据说先生把书籍以及一切遗赠给学生了,有的 得着墨水壶,有的得着小画片。听说死前的两天,她曾对校长说,小孩们不直哭泣,不 要叫他们参与葬式。
先生做了好事,受了苦痛,终于死了。可怜独自留在那样昏暗的寺院里了!再会, 先生!先生在我,是悲哀而爱慕的记忆!
感谢 十八日
可怜的女先生曾经想支持到这学年为止,终于只剩三天就死去了。明后天到学校去 听了《难船》的讲话,这学年就此完毕。七月一日的星期六起开始试验,不久就是四年 级了。啊!如果女先生不死,原是很可欢喜的事呢。
回忆去年十月才开学时的种种事情,从那时起,确增加了许多的知识。说,写,都 比那时好,算术也已能知道普通大人所不知道的事,可以帮助人家算帐了,无论读什么, 大抵都似乎已懂得。我真欢喜。可是,我的能到此地步,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勉励我帮 助我呢。无论在家里,在学校里,在街上,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是我所居住、我有见 闻的处所,必定有各种各样的人在各种各样地教我的。所以,我感谢一切的人。第一, 感谢先生,感谢那样爱我的先生,我现在所知道的东西,都是先生用尽了心力教我的。 其次,感谢代洛西,他替我说明种种事,使我通过种种的难关,试验赖以不失败。还有, 斯带地,他曾示我一个“精神一到金石为开”的实例。还有那亲切的卡隆,他曾给我以 对人温暖同情的感化。拨来可西与可莱谛,他们二人曾给我以在困苦中不失勇志,在劳 作中不失和气的模范。所有一切朋友,我都感谢。但是特别要感谢的是我的父亲。父亲 曾是我最初的先生,又是我最初的朋友,给我以种种的训诫,教我种种的事情,平日为 我勤劳,有悲苦则瞒住了我,用种种的方法使我用功愉快,生活安乐。还有,那慈爱的 母亲。母亲是爱我的人,是守护我的天使,她以我之乐为乐,以我之悲为悲,和我一处 用功,一处劳动,一处哭泣,一手抚了我的头,一手指天给我看。母亲,谢谢你!母亲 在爱和牺牲的十二年中,把温爱注入了我的心胸。
难船(最后的每月例话)
在几年前十二月的某一天,一只大轮船从英国利物浦港出发。船中合船员六十人共 载二百人光景。船长船员都是英国人,乘客中有几个是意大利人,船向马耳他岛进行。 天色不佳。
三等旅客之中有一个十二岁的意大利少年。身体与年龄相比虽似矮小,却长得很结 实,是个西西里型的美勇坚强的少年。他独自坐在船头桅杆分卷着的缆索上,身分放着 一个破损了的皮包,一手搭在皮包上面,粗布上衣,破旧的外套,皮带上系着旧皮袋。 他沉思似的冷眼看着周围的乘客、船只、来往的水手,以及汹涌的海水。好像他家中新 近遭遇了大不幸,脸还是小孩,表情却已像大人了。
开船后不多一会儿,一个意大利水手携了一个小女孩来到西西里少年前面,向他说:
“马利阿,有一个很好的同伴呢。”说着自去。女孩在少年身旁坐下。他们彼此面 面相对的看着。
“到哪里去?”男孩问。
“到了马耳他岛,再到那不勒斯去。父亲母亲正望我回去,我去见他们的。我名叫 寇列泰·法贵尼。”
过了一息,他从皮袋中取出面包和果物来,女孩带有饼干,两个人一同吃着。
方才来过的意大利水手慌忙地从旁边跑过,叫着说:
“快看那里!有些不妙了呢!”
风渐渐加烈,船身大摇。两个小孩却不眩晕。女的且笑着。她和少年年龄相仿佛, 身较高长,肤色也一样地是褐色,身材窈窕,有几分像是有病的。服装很好,发短而鬈, 头上包着红头巾,耳上戴着银耳环。
两个孩子一边吃着,一边互谈身世。男孩已没有父亲,父亲原是做职工的,几天前 在利物浦死去了。孤儿受意大利领事的照料,送他回故乡巴勒莫,因为他有远亲在那里。 女孩于前年到了伦敦叔母家里,她父亲因为贫穷,暂时把她寄养在叔母处,预备等叔母 死后分些遗产。几个月前,叔母被马车碾伤,突然死了,财产分文无余。于是她请求意 大利领事送归故乡。恰巧,两个孩子都是由那个意大利水手担任带领。
女孩说:
“所以,我的父亲母亲还以为我能带得钱回去呢,哪知道我一些都没有。不过,他 们大约仍是爱我的。我的兄弟想也必定这样。我的四个兄弟都还小呢,我是最大的。我 在家每天替他们穿衣服。我一回去,他们一定快活,一定要飞跑拢来哩。——呀,波浪 好凶啊!”
又问男孩:
“你就住在亲戚家里吗?”
“是的,只要他们容留我。”
“他们不爱你吗?”
“不知道怎样。”
“我到今年圣诞节恰好十三岁了。”
他们一同谈海洋和关于船中乘客的事,终日在一处,时时交谈。别的乘客以为他们 是姊弟。女孩编着袜子,男孩沉思着。浪渐渐加凶了,天色已夜。两个孩子分开的时候, 女的对了马利阿说:
“请安眠!”
“谁都不得安眠哩!孩子啊!”意大利水手恰好在旁走过,这样说。男孩正想对女 孩答说“再会”,突然来了一个狂浪,将他晃倒了。
女孩飞跑近去:
“咿呀!你出血了呢。”
乘客各顾自己逃,没有人留心别的。女孩跪在瞠着眼睛的马利阿身旁,替他拭净头 上的血,从自己头上取下红头巾,当做绷带替他包在头上。打结时,把他的头抱紧在自 己胸前,以至自己上衣上也染了血。马利阿摇晃着站起来。
“好些吗?”女孩问。
“没有什么了。”马利阿回答。
“请安睡。”女孩说。
“再会。”马利阿回答。于是两人各自回进自己舱位去。
水手的话验了。两个孩子还没有睡熟,可怖的暴风到了,其势猛如奔马。一根桅子 立刻折断,三只舢板也被吹走。船梢载着的四头牛也像木叶一般地被吹走了。船中起了 大扰乱,恐怖,喧嚣,暴风雨似的悲叫声,祈祷声,令人毛骨惊然。风势全夜不稍衰, 到天明还是这样。山也似的怒浪从横面打来,在甲板上激散,击碎了那里的器物,卷入 海里去。遮蔽机关的木板被击碎了。海水怒吼般地没人,火被淹熄,司炉逃走,海水潮 也似的从这里那里卷入。但听得船长的雷般的叫声:
“快攀住唧筒。”
船员奔到唧筒方面去。这时又来了一个狂浪,那狂浪从横面扑下,把船舷、舱口全 部打破,海水从破孔涌进。
乘客自知要没有命了,逃入客室去。及见到船长,齐声叫说:
“船长!船长!怎么了!现在到了什么地方!能有救吗!快救我们!”
船长等大家说毕,冷静地说:
“只好绝望了。”
一个女子呼叫神助,其余的默不做声,恐怖把他们吓住了。好一会儿,船中像墓里 般的寂静。乘客都脸色苍白,彼此面面相对。海波汹涌,船一高一低地摇晃着。船长放 下救命舢板艇,五个水手下了艇,艇立刻沉了,是浪冲沉的。五个水手淹没了两个。那 个意大利水手也在内。其余的三人排了命线了蝇逃上。
这时候,船员也绝望了。两小时以后,水已齐到货舱口了。
甲板上出现了悲惨的光景:母亲们于绝望之中将自己的小儿紧抱在胸前;朋友们互 拖相告永诀;因为不愿见海而死,回到舱里去的人也有;有一人用手枪自击头部,从高 处倒下死了;大多数的人们都狂乱地挣扎着;女人则可怕地痉挛着,哭声,呻吟声,和 不可名说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到处都见有人失了神,睁大无光的眼,石像似的呆立着, 面上已没有生气。寇列泰和马利阿二人抱住一桅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海。
风浪小了些了,可是船已渐渐下沉,眼见不久就要沉没了。
“把那长舢板艇放下去!”船长叫道。
唯一仅存的一艘救命艇下水了,十四个水手和三个乘客乘在艇里。船长仍在本船。
“请快随我们来。”水手们从下面叫。
“我愿死在这里。”船长答。
“或许遇到别的船得救呢,快下救命艇吧!快下救命艇吧!”水手们反复劝。
“我留在这里。”
于是水手们向别的乘客说:
“还可乘一人,顶好是女的!”
船长搀扶一个女子过来,可是舢板离船很远,那女子无跳跃的勇气,就倒卧在甲板 上了。别的妇女部也失神了,像死了的一样。
“送个小孩过来!”水手叫喊。
像化石似的呆在那里的西西里少年和其伴侣听到这叫声,被那求生的本能所驱使, 同时离了桅杆,奔到船侧,野兽般挣扎地前冲,齐声叫喊:
“把我!”
“小的!艇已满了。小的!”水手叫说。
那女的一听到这话,就像触了电似的立刻把两臂垂下,注视着马利阿。
马利阿也注视着她。一见到那女孩衣上的血迹,记忆起前事,他脸上突然发出神圣 的光来。
刊、的!艇就要开行了!”水手焦急地等着。
马利阿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你分量轻!应该是你!寇列泰!你还有父母!我只是独身!我让你!你去!”
“把那孩子拥下来!”水手叫道。马利阿把寇列泰抱了掷下海去。寇列泰从水泡飞 溅声中叫喊了一声“呀”,一个水手就捉住她的手臂拖入艇中。
马利阿在船侧高高地举起头,头发被海风吹拂,泰然毫不在意,平静地、崇高地立 着。
本船沉没时,水面起了一次漩涡,小艇侥幸未被卷没。
女孩光像失去了感觉,到这时,望着马利阿的方面泪如雨下。
“再会!马利阿!”呼嘘着把两臂向他伸张了叫着说:“再会!再会!”
少年高举着手:
“再会!”
小艇掠着暴波在昏暗的天空之下驶去,留在本船的已一个人都不能做声,水已浸到 甲板的舷了。
马利阿突然跪下,合掌仰视天上。
女孩把头俯下。等她再举起头来看时,船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