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1月，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 外婆去世了。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没有感到丝毫的伤心。我仍然不能忘记10年前外公去世时脸上的那一大块乌青。那是外公进医院之前因为一句话被外婆用拖鞋底抽的。但是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忽然想起了那为数不多的几个温馨画面：清晨，外婆抱着我坐在窗台边上数外面篱笆上的牵牛花 - 那些牵牛花真的很美，薄薄的紫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花瓣儿带着露水在微风中娇弱地抖动着；某一天的下午，摆在我面前的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萝卜 – 那一天，我淘气地弄破了棉裤揪出了里面的一小团棉花并且把它们塞到了我的鼻子里，外婆怕我窒息，就使劲儿用勾针勾，我的鼻子滴滴答答地流了很多血，气急了的外婆给了我一脚，然后又给我蒸了一碗胡萝卜；我在沙滩上玩儿沙子玩儿得忘了时间，忽然听到大喇叭里传来外婆焦急的声音：“小贝儿快回家，姥姥找不到你很着急！” 尽管只有这么几个，但是足够了，我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

如果要选择形容词来形容我外婆的话，慈祥和蔼是绝不适合的。晚年的外婆在我的眼里是苛刻、严厉、爱钱如命的。我甚至听到我的姨和舅舅们议论说外婆的精神可能有点儿不大正常了。但是现在，当我用一个比较成熟的中年人的眼睛再去看外婆的这一辈子，我似乎明白了是什么促使了她这种个性的形成。

外婆出身书香门第，和赵四小姐毕业于同一女子高中。我不敢说外婆是个大家闺秀，但是外婆写得一手好字，绣得一手好针线。我家里还保存着她绣的床单和枕套 - 针线细密，色彩和谐，小鸟和花似乎都带着生命。那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绣活。据说，外婆绣花都是自己画花样，自己配色。外婆毕业后，曾在一家公司短暂任职。由于当时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加上外婆家因为她父亲的大烟瘾也开始走向败落，更主要的是外婆当时已经年龄偏大，所以外婆的家人急于让她出嫁。外婆是在22岁上嫁给了比她大10岁的外公。当时，外公的第一个妻子因病去世，给他留下了三个孩子。我认为外婆和外公最初的几年应该还是比较和谐的。因为外公样貌英俊，为人内向宽和，而且在一家食品公司任科长，物质条件不会很差。解放后，外公被任命为xxxx市食品公司总经理。当时的外公外婆已经接连有了三个女儿。我想这可能是外婆性格改变的起点。我曾经问妈妈为什么外婆要了那么多孩子（一共六个）？妈妈告诉我当时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尤其外婆作为继室，更需要一个儿子来给她撑腰。有了三个女儿的外婆肯定心理压力很大，好在她接下来生了我的双胞胎舅舅。但是可想而之，一个对婚姻原本充满着幻想的年轻女孩，现在却成了八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脾气能好到哪里？我妈对童年的很多记忆都是和挨打有关的，在我妈的眼里外婆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母亲。如果说孩子带给外婆的还只是心理上的烦躁，那么当时的中国历史事件带给外婆的则是无穷无尽的身体上和精神上的折磨。五十年代，外公作为x市最大的纸老虎被打倒并关进了监狱。失去了生活来源又被抄了家的外婆不得不承担起全部的生活重担。因为结婚后，外婆就没有再出去工作，所以没有固定工作的外婆只好找一些临时的没人愿意做的工作来做。给人家做衣服，绣花，糊火柴盒，我印象最深的是妈妈告诉我的外婆给人家摘鸡毛的事。妈妈说那时她半夜醒来常常看见外婆还坐在那里摘鸡毛，一身，一头，都是鸡毛。外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抽烟的，抽的是那种自己卷的劣质烟。即使后来有了严重的气管炎，即使后来条件好了可以买好一点的烟抽，外婆还是坚持要妈妈给她买来烟叶自己卷烟，并且从没想过要戒烟。尽管过的苦，外婆却从没有放弃要给外公洗冤。外婆的坚持没有白费，三年后外公终于无罪释放，并且调到省食品公司任职。原以为磨难已经过去，哪知道它才刚刚开始。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外公再次被关进了监狱。在经过了七天七夜不能睡觉的痛苦折磨后，外公认了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并且准备一死了之。自杀未遂后，闻讯赶来的外婆带着我的双胞胎舅舅给外公跪下了…… 这段痛苦的历史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因为没有人愿意过多地谈论它。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外公尽管仍然回到省食品公司任职，人却变得非常颓唐。外婆不得不又一次为了房子，为了孩子们的工作四处奔走。她和外公共同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但却在这个时候爆发了内心积存已久的怨气。她骂外公，骂孩子，和谁都无法心平气和地相处。她怀疑，不信任，整日里忧心忡忡。她开始攒钱，并把这培养成了一种爱好。外婆家的卫生间永远是那么昏暗，晚上不让开灯，天气热的时候也要限制洗澡，她的12寸的黑白电视从来没换过。孩子们买来的水果营养品，她不屑一顾，只有给她钱，才能看到她短暂的笑容。这种情况在外公去世后愈演愈烈。她有时甚至上街去捡菜叶，让她的孩子们无地自容。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向她的孩子们炫耀她一点点增加的存款数。但外婆同时又是很要强的，她从来不主动问孩子们要钱，就连最后的装老衣服也是自己早早买下的。外婆的存款连同她的房子在她去世后均分给了她的六个孩子。

我曾经试着以小说的形式来写外婆的故事，但我最后不得不放弃。因为我的水平有限，也因为我从没有走进过外婆的内心世界。我相信她的内心一定很苦，因为妈妈有一次告诉我，外婆曾经说过是妈妈毁了她一生 （妈妈是外婆的第一个孩子）。也许外婆认为如果没有妈妈，她就不会再和在她眼里老实却有些窝囊的外公过下去，她的命运也会就此改变吧。外婆的这一生应该是个悲剧，和她相比，我们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我们生在一个不同的时代。我们不必为生不出儿子而担忧，我们有很多方法可以避孕，我们还可以主动解除一段并不幸福的婚姻。

外婆走的很急但是很安详。她没有等任何人，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似乎她急于离开这个给了她太多痛苦的世界，以便重新获得她的自由。也许从这一点上，我应该为外婆感到高兴。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外婆能过的非常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