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社会中,大学教授是真正的社会的良心,每当社会出现不公现象,他们总是挺身而出,替弱者申冤,与强者叫真。
关于美国历史的短浅,老美自己亦常觉得有点歉然。一次在一个城市的博物馆中晃悠,见到一对很有教养的老夫妇。一交谈,先生是某大学的教授,太太在大学担任图书馆员。老先生听说我们来自中国,眼睛顿时一亮,说:“我刚从西安旅游回来。兵马俑简直棒极了!”看到我们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一个陈列在橱窗里的三十年代美国农村用的木制锄具,好象有点抱歉,喃喃地说:“嘿,我们的历史太短了,没法跟你们比。”我在加州大学工作时有一阵总校方要九个分校讨论一下合并同类系科的建议。讨论结果矛头一致指向历史系。加大九个分校,除旧金山分校是医学单科外,其余八个分校都有历史系。我所在的这个分校历史系有二十名教授,但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们的系应该与其他分校合并。最后校内有人编排了一个笑话,说是美国历史一共二百多年,该系绝大多数教授的专业方向是美国史。由此可以推断,每个教授平均只能研究10年的美国史!
其实,最让美国人觉得无聊的是他们没有皇家,因而生活中就少了很多的铺张、炫耀与金壁辉煌。在小老百姓看来,缺少皇家的生活简直淡如清水、味同嚼蜡。但是,假如你认为美国社会没有皇家便没有贵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皇家不能无中生有,贵族却是可以制造出来的。而这个社会制造贵族的作坊,便是私立名校。
先从入学说起。虽然“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杂志为了吸引读者,每年的大学排名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结果,但公众心目中的最佳大学基本上仍然是八所常青藤(包括哈佛、普林斯顿、耶鲁、哥伦比亚、康乃尔、布朗、宾大和达特茅斯),加上斯坦福和麻省理工。每年大约有一百八十万应届高中生参加大学入学考试 (SAT),只有三万左右的学生语言部分得到700分以上的成绩;但这些高分学生中起码有三分之一选择进入这十所私立名校。换句话说,这十所名校招收的本科生虽然只占全国所有本科生的百分之一,但他们却囊括了大学入学考试 (SAT)中最高分获得者的百分之三十之多。以达特茅斯学院为例,2000级的新生中竟然有好几人大学入学考试满分(1600),有200多人语言或数学部分得到满分(700)。哈佛、普林斯顿与哥伦比亚已连续好几年录取率在百分之十左右徘徊,成为全美最难进的大学。
这些大学进则难,出亦不易。美国名校大学生所承受的来自学业及其他各方面的压力,远远高出一般的高校。这些在中学时代远近闻名的天之骄子,进入名校后的失落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他们所面对的竞争几乎是全球性的。以哥伦比亚为例,其招生人员每年不仅往美国国内的角角落落里跑,而且全世界一个地区一个地区地转,为的是将天下英雄尽罗觳中。一个朋友的孩子在中学时是当地高中的明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进一所私立名校,上了不到一学期就因病退学了。可回到家中立刻故态复萌,生龙活虎。在家百无聊赖,父母就让他到本州的一所颇有名气的公立大学去旁听。谁知一不小心又成为那所公立大学的明星级学生。望子成龙的父母无奈地说:“这孩子其实不赖,就是不能在高度紧张的环境中正常发挥。”
这样的结局还算是皆大欢喜。不幸的是,私立名校众星荟萃的环境,使得很多学生在耀眼的光环下既无法正视自己天才的表象背后不那么天才的一面,亦不能自觉地调整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差距。菲立普·盖尔十五岁时就被麻省理工录取,不仅在他同学中公认为佼佼者,连许多教授都为他的天分所折服。但在经历了一些挫折后,他竟一蹶不振。1998年5月13日,星期五,在这个西方人视为不祥的日子里,盖尔从麻省理工最高的“绿楼”上一跃而下,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仅十九岁的生命。临行前,他留下了这样的遗言:“我不能忍受平庸。这就是我作出最后选择的原因所在。”不久前哥伦比亚一位亚裔学生由于各方面原因成绩下降,学校让他回家休学一年,整休一下再回来念。谁知他的父母及家人对他很不理解,认为他丢了全家的脸。这位学生还没有等到第二年回校,就在家中自杀了。据说康乃尔附近有一座桥,多年来一直为寻求自尽的大学生所青睐。为了防患于未然,校方在桥沿筑了高高的围栏,却仍然无法阻挡视死如归之徒。最为不幸的是,这样的学生在私立名校中远非个例,高居不下的自杀率已成为名校管理人员最为头疼、又最为无奈的问题之一。
私立名校,难进又难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呢?原因其实很简单:这里是美国式贵族的摇篮。
从外表上看,美国的大学,特别是私立名校,无不刻意地在公众心目中塑造一个充满贵族气息的校园环境,而有幸拥有象普林斯顿的校园哥特式或哥伦比亚的古希腊庭柱式建筑的大学,更是不惜以建造新楼数倍的代价去维修这些古色古香的教学楼。试想,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的金钱社会中,人们或者盘踞在火柴盒一般的高楼中与电脑屏幕终日为伴,或者整天淹没在隆隆的机器声之中,自由思想的空间与时间极为有限。而大学校园那青藤缠绕的古楼,绿树成荫的幽径,对于碌碌终日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种难以抵挡的精神上的诉求。就象当年在资本积累的原始时期一日暴富的新贵,处心积虑地想通过嫁女来攀附世袭贵族的名分,美国人对于私立名校的憧憬,不啻为一种现代版本的、不以血缘为基础的攀龙附凤。
而在我看来,这种攀龙附凤与新贵们对世袭名分的追求相比,毕竟少了一些鄙俗与铜臭。在美国社会中,大学教授是真正的社会的良心,每当社会出现不公现象,他们总是挺身而出,替弱者申冤,与强者叫真。在“9·11”刚发生的那些日子里,美国人上下一致、同仇敌忾,连一贯高举公正客观大纛的媒体都公然地与白宫保持一致。只有大学教授们,在世贸中心的废墟还在冒烟的时候,就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办讨论会,出现在电视访谈节目上,号召大众客观对待伊斯兰教与伊斯兰国家,呼吁政府检讨其多年一贯的中东政策。在布什政府准备发动第二次伊拉克战争时,又有很多教授们站出来发表不同政见。教授们这种孓然自立、敢为天下先的贵族风范,不时给他们自己带来麻烦。
2003 年3月26日,哥伦比亚大学20多名教授集会讨论布什政府对伊拉克的战争政策和行为。助理教授尼古拉斯·笛格诺瓦情绪有点激动。他说:“现在,美国的国旗在伊拉克已经变成战争侵略机器的象征。它们是占领国的象征。只有那些找到办法挫败美国军队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据报道,他还加了一句:“如果我们真认为这一战争是犯罪,那么,我们就得相信伊拉克人民的胜利和美国战争机器的失败。”《新闻周刊》对笛格诺瓦言论的报道在全国上下激起轩然大波。亚利桑那州共和党联邦议员霍沃斯写信给哥伦比亚大学校长李·柏林杰,要求他开除笛格诺瓦。这封信得到103名众议院共和党议员的联署。有一位刚刚录取的新生在见到报道后立即愤然宣布不上哥大,因为他不想上一所有这么不爱国的教授的大学。但是,柏林杰校长有他自己的立场。在给全校师生的一封公开信中,柏林杰表达了自己对向格诺瓦言论的强烈不满,并对笛格诺瓦希望看到美国失败的愿望表示震惊。但是,柏林杰说,他不会因此辞退笛格诺瓦:“在任何大学内,没有什么比思想和表达的自由更加可贵。这是(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宗旨。我认为它也应该是哥伦比亚大学奉行的原则。”
公立大学的教授虽然平时较多受到纳税人意愿的左右,但他们为社会立言的勇气一点也不亚于私立名校的教授。例如纽约市立大学的两位教授在“9·11”之后不久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提出检讨美国中东政策,为此受到纽约从市民到媒体的公开谴责,纽约市立大学的总校校长还发表声明,给予这两位教授停职处分。但冲动一时的大众在冷静下来之后还是以宽容和理解来对待自己社会中勇开风气之先的精神贵族们,因为他们多年形成的民主素养告诉他们,当一个社会到了万马齐喑的时候,它离分崩离析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当然,美国人对大学、特别是私立名校精神贵族的仰慕,还包含一个非常实际的因素,那就是,随着整个社会教育水准的提高,大学文凭却在贬值。三十年前有任何大学的学士学位,就可以保证一个光明的前途与“钱途”。今天,大学毕业生在餐馆端盘子的比比皆是。因而,名牌大学的学位是事业成功的双重保险。它是你进入法学院和医学院的门票,也是你进入“财富”杂志评出的五百强公司的重要条件。
还有一个更重要、却鲜为圈子外人所知的事实是,你一旦进入常青藤大学、或者是绝大多数的一流私立名校,你就进入了一个由校友组成的贵族俱乐部。这儿俱乐部有两层含义。一是校友会。这个组织不对外开放,但他们遍及世界各地。你加入俱乐部的资格便是你在该校的本科文凭。不管你毕业已经多少年,也不管你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生活,校友会为你与母校保持联系,你亦有义务每年为母校捐款。你想进入世界一流的大公司工作,只要有你的校友在那里主政,你的机会要比任何人高得多。你的校友当了总统或政府高官,你飞黄腾达的机率就要比和你同样能干的人高出无数倍。假如你的孩子愿意踏着你的足迹进入你的母校,只要成绩过得去他会得到优先考虑。
贵族俱乐部的另一层含义是它的本意。在曼哈顿城中最昂贵的地段,你可以看到哈佛、普林斯顿、哥伦比亚等常青藤名校的俱乐部。这些俱乐部门面不大却精制,门上除了大学校徽其他什么也没有。俱乐部的年费一般是好几万美元,一般囊中羞涩的校友都不敢问津。这里是真正的贵族沙龙,权力、金钱都在这里交易,社会与文化的精英亦在这里聚合。
也许人类的心灵深处都有一角是为童话保留着的。这个童话里有城堡、有皇家、有白马王子、有美丽公主,还有那永恒的灰姑娘的故事。当这个以血缘或婚姻为依据的童话与现代民主平等的社会撞车后,我们只得将故事改写了。我们还是不能舍弃城堡,于是创造出常青藤缠绕的校园;我们无法用婚姻来提携美丽却家境卑微的灰姑娘,于是编排出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大学入学考试;我们的社会需要独立的思想家和具有献身精神的科学家、艺术家,于是我们创造了教职终身制,为这些人类文明香火的继承人们永远地解除了“饭碗”这个后顾之忧。
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的历史就象它那闻名于世的迪斯尼乐园,一切都是人造的。在这个人造的世界里,历史与现实交相辉映,科学与人文并驾齐驱。美国人不会痛苦地反思历史留下的沉重包袱,亦不必去检讨徒具虚名的皇家每年还要耗废多少纳税人的钱财。他们偶而也会和自己高价伺候的精神贵族们过不去,但最终还是深明大义式地一笑了之。因为他们知道,说不定哪一天他们的孩子也会成为这贵族社会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