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医情结
作者:家庭主妇
我是个比较孤陋寡闻的家庭主妇,接触新语丝太迟了,大半年前才第一次读到。一
通恶补下来,收益匪浅,现在该是有所回馈的时候了。第一次正式投稿,说说我的中
医情结。
我跟中医打交道大约始于我的诞生,因为我妈笃信中医,但凡我有啥希奇古怪的毛
病,她必带我先看中医。到2007年初因为读了新语丝的缘故不再相信中医止,这四
十年的看中医的经历不可谓不长,随手拈来几个小故事,与众网友分享。
在我的老家,从不知啥时候开始,中医的头两把交椅就是大小两位张医生。这兄弟
俩是国画大师张大千的后人,因为家世不凡,据说医术很有些根基。我至今都还记
得小张医生的样子,白净的面皮,清朗的眼神,一双同样白净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
齐齐。他的诊室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桌面上纤尘不染,满室弥漫着一股药香加书香
的好闻的气味。每次给我号脉时,他的手指尖似有若无地搭在我的腕上,沉静片时,然
后温温和和地跟我妈妈说着我的病况──我童稚的记忆里,中医是一副相当温馨美好
的画面。
关于小张医生的神奇医术,最为我妈妈津津乐道的故事是那回我梦游。那年我大概
八九岁吧,突然一天晚上从床上蹦起来,嘴里胡言乱语着什么“玫瑰花,三朵!”,
然后跳下床满屋子乱窜,被大人们按回床上后又大哭至声嘶力竭。这样连着闹腾了
三四个晚上,把我妈妈给吓坏了,赶紧带我去找小张医生。张医生静静地号了一会
儿脉,然后温和地问我妈:“x老师,你最近给你女儿吃啥燥热的东西了吗?”我妈
沉吟着说:“我也不晓得呃。就是上星期有老同学从新疆回来,送我点虫草,我想那
是难得的好东西,就炖了一只鸡给他们吃了。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原因?”小张医生一
反平日的温文尔雅、不动声色,一拍大腿说:“可不就是这个原因吗?虫草是大补的
东西,极热之品,哪能给小孩子吃呀?”诊断已毕,接下来就好说了,开了几付中药
拿回家熬来喝了,我的毛病就再也没犯过了。
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后来我妈爱说叨,而我自己想起来就伤心得要哭的。那是我刚上
小学的事,也就是七八岁的年纪吧,有段时间我尿频,每晚睡着之前要上好几趟厕
所。我妈不知从哪里寻摸回来一偏方,是用猪小肚塞满糯米,煮熟了切成片吃。按说
这是好东西呀,在那油水极度缺乏的七十年代,猪小肚加糯米,怎么也算是一道上好
的荤菜吧。但是且慢,这个偏方的阴损毒辣之处在于后面一个尾巴──不能放盐。大
家想想啊,那么油腻腻、臭腥腥的猪小肚,没有盐怎么吃呀?每次我都是眼泪汪汪地
吃一小口吐一大摊,到最后吐得胆水都出来了,一碗偏方还没动几筷子。每次我妈也
是泪眼婆娑地在旁边伺候着,百般地威逼利诱;我姐呢却是眼巴巴地跟桌子边上等着
──她早料定我吃不下去,就等着我妈绝望之下放弃努力,她端下去拌上盐便是一顿
美滋滋的“牙祭”。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斗转星移,说话间我就大了,来了美国。美国的医疗保险
不认中医,我因此十几年没再照顾过他们的生意,至到前年大学同学聚会。一位好
友说起她正在看中医,原因是她想再要个孩子,和老公努力了一两年仍未果。那位中
医是一老太太,据说在国内是名门出身,诊断出她肾虚,要我的同学用她开的药先养
半年的肾,然后再来说怎么受孕。我一听马上心动,又打听到价钱也还负担得起,便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去中国城拜望那位中医。老太太果然是神清目朗,仙风道骨的样
子,把着脉,听我抱怨了一通消化不良、睡眠失调之类的毛病以后,温言细语地对我
说:“你是肾虚,我给你开点养肾的药,八副药,两个月一个疗程。另外我跟你说呀,
你怀孕了,刚刚两三个星期,我再给你开点保胎药。”我大吃一惊,我们可没打算
再要孩子了,而且一直有避孕措施的,怎么会怀孕呢?但是我丝毫没有怀疑她的诊断,
只是告诉她说我不打算要保胎。老太太马上说,那也行,我给你开几副化胎药,你
吃了自然而然就没事了,也不需要去打胎的。我一听有这么容易的事,兴高采烈地说
那就麻烦您了,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的回家去,顺路还买了一只熬药的沙锅。回家跟老
公一说起,他马上炸了,坚决不许我吃那所谓的化胎药。老公绝对不信中医,为此我
们没少争论过,但是两口子之间的争论,难得有讲理性讲逻辑的时候,所以我们基本
上是各信各的,两不干涉。但是这回事态严重,老公毫不迁就,最后我们达成妥协,
只吃养肾的药,化胎药就算了。后来没几天我例假来了,老公好不得意,把我那一
通数落呀。
最后一个故事是2006年我公婆来美国探亲。正值秋高气爽柿子红的季节,我去中国
店买了整整一筐柿子回来,因为一大家子人都爱吃。一天我跟婆婆一人吃了一个,一
边赞着真甜,一边眼馋着不敢多吃。但是我们不敢吃的原因却是迥异:婆婆说柿子不
能多吃,因为是燥热的东西;而我自小就知道柿子性凉,不能多吃,尤其是女孩子来
例假的时候,碰都不能碰。那天我们婆媳之间那一场大战啊,直杀得天昏地暗也没分
出胜负,最后我还打电话回家把我妈拉出来助阵。我妈不好意思说亲家母有错,但是
在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十二分笃定地说,柿子绝对大寒,孕妇吃了还会落下病根儿。
婆婆的母亲早已故世,她因此无法找人求证,但是老太太一脸的倔强,冷眼看我,心
中暗道,我这七十年的人生经验,难道还需要谁来帮腔不成?最后我和婆婆坚持着一
天只吃一个柿子,便宜了我老公和公公两人吃得个不亦乐乎。
说话就到了07年,第一次登陆新语丝,正好赶上中医大战,几篇文章读下来,我顿
时如同吃了一闷棍(王小波语),半天作声不得,随后一阵子一直郁闷不堪。告诉
你我的感觉有多糟吧:前几年不是有报道说,一女研究生被人贩子拐到山里卖了给人
做媳妇吗?我的感觉不比那位女研究生好多少──智商被人强暴了,还不知道谁是施
暴的恶徒。
我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如此显而易见的荒谬绝伦的东西,怎么我和我周围的
人就从来没有质疑过呢?第一个故事里,小张医生良好的职业形象给我留下的深刻
印象大约多少可以解释我后来的迷信和盲从,而我的被治愈可能也是他多年经验沉淀
的结果,这应该算是中医里极少数值得保留的东西吧。以后的那些事,就真地只能叫
荒唐了。猪小肚治尿频,跟牛鞭虎鞭壮阳,属于一个理论体系,就不去说它了,可不
能放盐这一点,怎么我妈就从来没有想过有没有一丁点的道理在里面──那道偏方压
根儿没有提过在什么时间段里不能吃盐,而每一次我用过偏方以后,我妈都是赶紧着
给我做一碗放足了盐的鸡蛋挂面。就算是那时候我还太小,没有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
力,那么06年那次呢?我同学是不孕,我是消化不良、睡眠失调,南辕北辙的几个毛
病,那位名家出身的中医统统都给诊断成“肾虚”,而我竟没有产生丝毫的疑虑;她
关于怀孕、保胎、化胎的一通胡说八道,在美国生育过两个孩子的我,仍是毫不犹豫
地照单全收;更有甚者,我在例假来了以后,还坚持着把她开的所谓养肾的八副中药
给吃完了。CAN YOU BELIEVE IT???
我越想越是窝心。要说这人智商真不算低呀,若是提提“当年勇”,高考也是某省
某市的女状元,学的是理工科,进的是名牌大学,拿着全奖资助来美国。平时自以
为并非一个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光怪陆离的人生百态也见识过不少了,还从来没
有栽过什么大的跟头。比如说基督教吧,来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多少都有接触,我的体
验是相当近距离的:前男友是个台湾男孩,和我相交三年多,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是一
个虔诚的基督徒,唯有和我在一起的几年时间,他不仅没能把我拽进去,反倒被我拖
了出来;最铁的“闺中死党”,大学四年的上铺,早已受洗入教,天天在为我祈祷,希
望天父的荣光早日照耀我冥玩不灵的心,而我至今还冥玩着。那么我是怎么抵御住这
么强大的诱惑的呢?那时候还没有读到过新语丝上的批基督教专辑,理论水平还相当
低下,我所依凭的就是自己的独立思考和一些常识:《圣经》这本书,自从前男友郑
重其事地送我以后,开了好几次的头,无论如何读不下去,而自己从小是个爱读书的
人,那么凭什么让我相信一本我读不进去的书以及建立在这本书之上的一门宗教呢?
还有人们耳熟能详的几个《圣经》故事,无一例外不是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掩盖着
的一片血腥和暴力,那么既使真有上帝,这也是个血腥残暴的上帝,我们凭什么要认
他作父,匍匐在他的脚下?
我以基督教为例,是想说明自己并非一个轻信盲从,毫无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而中
医的欺骗性远不及基督教来得深刻,那怎么我,还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就会一头栽
在中医上面,而且至死不悟呢?这个问题想不通,真是让人寝食难安。终于有一天,
我七岁的儿子帮我想通了这个问题。那天在饭桌上,我坚持要他吃绿菜花,他操着
一口洋腔洋调的中文跟我说:“妈咪,我吃这个菜上火,你说的上火的东西不能多
吃。”儿子小小的狡黠逗得我和老公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我灵光一闪,对呀,中医
就是这样将我套牢的呀!基督教是在我成年以后,有相对健全的理智以后才接触到
的,所以我有足够的智慧来抵御它,而中医是当我还在襁褓之中,就点点滴滴润物
无声地浸入我的血液里的,我如何能够逃脱得了?
问题想通了,心情却并未变得轻松。我可以从此不再相信中医,也不会再向自己的
两个孩子灌输“燥热上火”、“清热败火”之类中医似是而非的概念,而且牢记培
养孩子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是他们成长道路上最重要的一课。可是中国的孩子们呢?前
一阵不是还有什么声势浩大的“中医万里行”之类的活动,不是还有高官出来高调宣
称要让孩子们从小认识中医中药是中华文明的精华吗?若是现在有谁站出来喊一声
“救救孩子!”,肯定是这“百年盛世”里的极不和谐之声,我也没打算要喊,也不
知道该冲着谁喊,但是却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当年鲁迅先生发出这一声呐喊时那悲
凉而无奈的心境。
方舟子及他的同道们,任重而道远啊。
2008,1,1,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