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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33-34 (第一部)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6月07日17:55:05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33-34 (第一部) 2012-06-07 20:51:07

33

 

大庾岭的后面一段旅行是很顺利而愉快的,我们坐在山佬的竹兜上,虽然并不十分舒适,而且也偶然有些惊险,但大体上来说,我们的灾星似乎从此告退了,一路上,我们都可以安然地坐在竹兜上欣赏景物,我们很信任山佬的技术,他们都是具有像猿猴般身手的人,用不着我们操心。那陪伴我们的两个庄稼汉己经回去了,现在我们母子已经没有护送的人,但是我们并不害怕,因为我们知道有这些纯朴鲁拙的山佬在抬着我们。这一路上我们走了一整天,天黑的时候在一个山村里歇下,第二天早上起来再走,我们饱览风景,到了下午,已经走出了大庾岭了。一路上没有什么事故,也没有遇到敌人,同样地也没遇到我们自己的军队。从我逃难开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这样顺利和平安无事,我深深地相信,灾星眞正地脱离了。
凑巧的是,为我们抬竹儿的四个山佬都想到信丰城里去买一些洋货,他们就一直把我们送到那边去,所以我们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用不着走路。我在这一段路途中常常入睡,并且还做梦,断断续续地梦见了许多可怕的事情:日本骑兵、雪崩、大火焚城,被敌机进袭……。每一件都使我突然惊醒,醒来颇有隔世之感,看那些田畴已经毫无大雪痕迹,只有满涨的春水,我心中才渐渐恢复平静,在竹兜的摇摇摆摆中再次昏昏入睡。我就是这样地在睡梦中到达了信丰城。
我们到达的时候,天已经晚了,那座并不很宏伟的城门并没有关闭,可是有几个士兵在守卫着,我刚醒来不久,眼神充足,即使在暮色之中,也很快地就看见他们军帽上的国徽,这一下使我高兴得忘了形,我高兴得要叫喊出来,多少天没有看见我们自己的军队了呀!我们千辛万苦,历尽了惊险,总算到达了安全的土地来了!多么值得高兴啊!回想起那十多天的辛酸,我看见这些并不认识的士兵,彷彿就有看见亲人的感觉,喉咙都不由地哽咽起来了,我眞想过去和他们讲讲话,把一切的经过都告诉他们。但是山佬并不停下来,他们一直把母亲和我往城里抬,而土兵们也没有拦阻我们,并不像我所期待那般地实施检查,使我未免有些失望。假如他们检查,我就有机会和他们讲话啦!
进了城内,山佬问我母亲要到什么地方,这一下可把我们问住了,我们从未来过这个城布,又无亲无故可以投奔,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母亲显然没有适当的答案来答覆他们,只好告诉他们就在马路旁边将竹兜放下。并且将我们仅有的纸币都拿出来给他们作为酬劳。但是他们并没有全部收下,他们照三天的钱算,结剩下了一点点,依照退还给我们,感谢这些正直纯朴的山佬,使我们还有一点点余钱可以购买一顿热食。
山佬们走了以后,母亲和我找到了一家很小的馆子,叫了些面和馒头,这些日子以来,我是第一次这样惬意地吃一顿,那些干粮虽然味道不错,究竟没有这有肉汤的汤面来得好吃。母亲的胃口也似乎完全恢复了,她将她碗里的汤和面都吃光了。我则比她多吃了一个馒头。这一顿热食虽然使我们花光了最后的一点点钱,可是却使我们渐惭地恢复了活力。
肚子吃饱了,但是没有钱住旅舍。怎么办呢?睡街头么?我想这是唯一的方式了,我并不怕睡街头,荒野雪地都睡过了,街头算什么呢?我想街头比冰天雪地里的荒野总要暖和一些吧。所以我对于这一点毫不介意,我四面看看,希望找一个有遮盖的地方,可以躲避风雨的,这就是我最高的希望了。我知道在春天,说不定随时会下雨的。可是我的这一点点希望似乎也是奢望,我们站在大街上,几乎可以从南边的城门一直看到北边的城门,我发现这个小城和别的城市不大相同,它完全没有有遮盖的行人道,房子商店也都一律是旧式的,前面仅仅露出一点点屋檐,短得无法遮盖一个站立着的人,少数的几间屋檐较宽的店房前面也早已经挤满了拖男带女的难民了。
该怎么办呢?我心中在怀疑,只好露天住一夜再说吧。露天也得选择一个适当的比较干燥的地点才行呀,看这满街都是潮湿泥泞!我们不怕寒冷,但是弄湿了衣服就麻烦了。
母亲似乎另有打算。她说我们先到处走走看一看。由于一路上不需要走路,而且也睡足了,我并不觉得累,她的提议再合我心意不过了。我现在已经不比从前,我觉得我自己已经渐渐地强韧了起来了,居然在这种困难的环境中还有到处走走的兴緻,一方面可能是我对于艰苦的流浪生涯已经习惯,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已经长大得多了。
这座城市的确不大,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从南门走到北门,照我的步子来算,仅有一千步左右。我所说的步是单步,不是复步,那时候我还不会计算复步呢。一条大街也并不宽,商店不太多,没有电灯。街上人倒不少,很多是难民,路旁停放着不少军车。我认识那草绿色车壳上的字:『辎汽二团』,车上满载着汽油桶,弹药箱啦,大麻包袋装的大米啦,还有许多什么东西,在这些军品上面,坐着些女人孩子。看样子都是些军眷,这些军车大概是马上要开到什么地方去的。
母亲并不注意这些,她一路上见到难民就问人家有没有看见慈幼孤儿院那些人,人家不知道什么是慈幼孤儿院,她就得解释一番,她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批孤儿的行踪。她后来改变询问的对象,问了几个本地人,谁知连话都讲不通,当地人讲的话既不像普通话又不像客语,有时候听起来又像是两者混合,我们问来问去也问不出结果来,只好放弃,母亲猜测孤儿院的人可能是没有向这个方向走,所以没有人知道。她也就不再打算去查问了,后来我们遇到一个带有广东口音的难民,母亲顺便地又提出这个问题。
『孤儿?』那个人说:『听说在大庾岭过来一点的地方有一批学生给日本鬼子用机枪扫死不少呢,里面还有外国修女,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批?』
听见这个消息,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学生,外国修女,大庾岭下,把这些凑起来,不是他们是谁呢?
『后来呢?』母亲急急地追问下去:『有没有听说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能是到赣州去了!』那个男人说:『跟着救护他们的部队去的。』
母亲希望知道更多详细的情形,可是那个男人所知仅限于此,无法进一步提供更多的消息,他的消息来源是听别人说的,他自己并未目击其事。从他的有限的消息来判断,我们认为他所说的就是慈幼孤儿院那批人,这种可能性非常大。我们不知道他们当中究竟受伤了多少,死了多少,我非常惦念他们。我认为无论伤亡多少,这总是十分悲伤的事,那些可怜的,无助的孤儿啊!他们的命运竟如此不济,生而不知父母,好不容易才能在社会的同情和怜悯下长大,他们有什么罪过?竟要遭遇到这样悲惨的事。敌人为什么那末残忍,屠杀这些纯洁善良的修女和无邪的孤儿?悲愤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着,使我的眼中又噙着热泪。
母亲说我们似乎也应该到赣州去,她说她要去找那些可怜的孤儿,说他们需要照应,她的决心是值得喝采的,可是我不赞同,这是我第一次在重大的事情中参加意见,而且是我第一次反对母亲的主张。我已经十岁了,我已经凡事略有主见,不再是绝对服从的年龄了。我有足够的勇气和理由来反对母亲。
『您的健康还没有恢复呢!』我说:『我不赞成您再到孤儿院去做事,太忙了,您要累坏的。我绝对不赞成!』
母亲显然有些觉得惊讶,因为我竟用『不赞成』这种字眼,而且态度有些强硬,这是她从来没看见过的。她默然半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是否因为我的态度而着恼,也无法猜测她在想些什么,我有些后悔,只好也不讲话。
后来,她终于说:『我的健康状况我自己很清楚,你不必为妈担心,去不去赣州,我们明天才决定,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
『到那城门上面的城楼去住吧!』我说:『旁的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不!』母亲说:『到客栈去住,我们要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说不定又要走很多路呢。』
『哪来的钱呀?』
母亲没有答覆我这个问题。不过不久我就获得了答案了,我们找到一家比较价廉的客栈,租了一间房间,在那里,母亲把房门关上,叫我将我的短棉袍脱下来交给她。
我不明白她要我的短棉袍作什么用途,难道她要拿去典当卖钱吗?卖也没人会要呀,这样破旧的衣服。
母亲问我要我的小刀,用刀尖在棉衣角上割,把衣角开,从那里面她抽出几个黄澄澄的小东西,我认得,原来那是金戒指。
『这都是妈妈从薪水存下来的钱,』母亲说:『不到逼不得已是不动用的。』她的神情非常沈重:『假如这一些也用完了,我们就就只有求乞了,我们一定要省俭地使用。』
『您为什么没告诉过我呢?』我问母亲。
『不能告许你的,你不知道才安全!』
『我不知道衣服里藏有东西,万一把衣服丢掉了的话,那不就糟糕了吗?』
母亲说:『你怎么会把棉袍子丢掉呢?』
『现在我知道了。』
『现在不要紧了,你比以前懂事得多。』
母亲将衣服重新用针线连接起来,我一向觉得很奇怪,我常看见她的大衣口袋中有几根针线,不懂是做什么用的。现在我才懂了。
『记着,衣服里还有一点点钱,』母亲吩咐我:『无论任何人检查搜查,你都不能眼睛望着衣服,那等于告诉别人,知道吗?你远记得从河婆出来遇到土匪的事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几次遇刼的经验,像那样的经历,谁能忘记呢?
母亲很早就催我上床睡觉,她说:
『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就要动身了,这个地方是不能久住的。』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问她:『是不是到赣州去?』
『不!』母亲摇摇头:『我们向南走,到龙南去。』
我觉得很奇怪,不久之前她不是说要到赣州去吗?她不是预备去找孤儿们为他们服务吗?怎么又改变了主意呢?我并没有发问,但是我的疑惑的神色已经给母亲看出来了。不等我提出问题,她自己先就这样地解释。
『你说的话是对的,妈妈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这一去赣州,可能是会累坏的。万一有什么不妥,啊!那就……离开家乡越来越远了。叫你一个孩子,年纪这样小,怎么办呢?终不能永远跟着孤儿跑呀!妈一直没有好好照顾别人,也应该专心看管一下自己的孩子啦。妈不该那末自私,可是,恐怕时间不多啦!妈不去赣州了,妈要带你向南走,那边总比较接近家乡一点,有什么事,你就是自己回去也方便一些。』
『您不是会带我回家乡丢么?』
『啊,是的!』母亲温和地笑了,可是我可以感觉得到她笑声里的凄然成份:『妈是要带虎儿回家乡去的,一定会有那末的一天的,等这场仗一打完,我们就回去,是的,我们一定回去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已经惨败了,这场仗也该快打完了吧?妈是一定尽量想法子带你回家乡去的,回你的家乡去!那边有你的祖先的坟墓,有你的家族。』
『我的家族?』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是的,你的家族!你有一个很大的家族。是你父亲的兄弟和族人,他们很有钱。虽然你从未见过他们,只要你去找他们他他们就会照料你的!』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们呢?』我说:『我只要有妈妈照料就够了。那些人我不认识,我不要找他们!』
『可是妈不能永远照料你呀!』
『为什么不能呢?』我听出她的话似乎有深意。
母亲叹一口气,沉默了很短的几秒钟,然后微笑着说:『傻孩子!妈没有钱呀!你将来要进中学、大学、还要留学,知道吗?』
『那不是还早得很吗?』我说:『我连小学都还没有唸完呢!』
『不错,可是我们得打算一下了,不能老是这样荒废光阴下去呀!希望战争早点儿结束,好让你能读读书,不读书,将来会痛苦一辈子的!像妈就是一个例子。』
『您不是唸过医科么?』
『什么医科!』母亲苦笑地说:『只读过几天护理训练班罢了!』
『那不就够了么?您不是可以看病,照顾小孩!』
『那是女人做的事呀!妈希望虎儿唸中学、大学、去留学!将来才有好的前程。可是妈不中用,没有钱供给你,同时,妈妈也……不知道能……总之,只要回到家乡去,找到你自己的家族就有办法了。他们会照料你的。他们住在广州西关多宝路,你到那边去,一问范家,没有人不知道的,你要牢牢记着这个地址,说不定,有一天你要自己一个人去找他们呢!』
『为什么我自己去找呢?您不带我去?』
『妈是愿意带你去的,愿意一直带你回到你的祖家,可是,你要记着这个地址,不能忘记呀!』
『我不会忘记的。』我说,一面将地址背唸出来:『广州市西关多宝路范家』
母亲点点头,微笑着说:『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明天我们设法买车票向南边走吧!』

 

34

商车的车票根本就买不到,我们奔走了半个上午,毫无结果。母亲决定放弃找商车,转而找军车,后来在北门的马路上找到了一个愿意带我们『黄鱼』的驾驶员,他将我们安置在满装大汽油桶的卡车上,从外面看,前面是汽油桶,后面也是油桶,其实中间有小小的空隙,挤着七八个『黄鱼』。有几个男人,但大多数是女人和小孩。在这些孩子中,我算是最大的了。我们挤在汽油桶中间,颠簸了半天,这一路上的风景我半点儿也看不见,汽油桶把我们挡住了。在傍晚的时候我们到达了龙南县城,抬起痳痺的腿下了车才能看见外界的景物。
我首先看到是公路两旁的临时木板房屋,大多是新盖的,有许多的板墙还很新,有打铁店,小吃店,成衣店,临时理发店,什么都有,可是像信丰和别的地方那般地到处都是难民。这个地方似乎是难民的总会集地点,大家逃到这里就停下来了。
我们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城外,这里完全没有可以居留的地方,于是我们就向城内走去。在路上,我发现龙南竟是那末美的地方,有一条并不深而且清澈的河,两岸垂杨,一片绿野,眞像江南的风光,那时候我们未去过江南,可是已经从书本中知道了江南。龙南似乎比信丰大得多,马路很宽濶,建筑也比较新式,我还沿着一条大马路,走了许久,才看见那座城门。城门似乎已经完全失去它的意义了,没有人把守,也没有门,它只是一座古老式样的建筑,矗立在洋房高楼夹峙着的马路中间。看起来倒像是一座古董,进了城门内,我们发觉那里面的街道比外面的古旧,但是人烟稠密,店户很多,行人道上都摆满了各种各式的货物:瓜子、蜜饯、糖渍冬瓜条、甫安腊鸭、风鸡、咸鱼、像生地般乌黑的番藷干、桂花年糕、各种动物形状的饼干,各种颜色的糖菓,干百合、藕粉、炒米饼、桃酥、白菓、花生、栗子……飞机形的,坦克车形的,龙形凤形,兔形和鸟形的彩色玻璃纸花灯,还有面糖捏的偶人;背揷彩色令旗,全身袍甲,抡枪舞刀的,花脸的,红脸的,白脸的,什么形状的都有,吸引了一大堆孩子。还有许多临时的小摊子,摆设着白色的元宵,红纸上写着是豆沙馅的,豆蓉馅的、芝麻馅、花生馅的,另外还有用油炸成一个大圆球的。到处都是一片繁华景象,完全不像是在战时。假如不是有一些披着毡子或着破棉大衣的,背着包袱的难民穿揷其间,我眞以为是战争已经结束了,大家在太平日子当中过元宵节呢。自我有智识以来,还没有享受过太平的日子,我根本就无法想象太平日子是怎样一个情形,来到这个安谧宁静的山城,看见这些景象,我可是开始领略到一点儿了。
我们找一家小旅舘住下,那家旅舘里面黑得很,要经过一个睡满了各种各色的男人的大厅,又爬上一段很长很黑暗的木梯,才能到达我们租的房间,那座木楼梯一天到晚像劈柴般地震天响,因为那些本地人穿着二寸高的木底布鞋跑上跑下。那个小房间暗得很,臭虫又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节省开支,我们只好租这种地方。马路对面的一家新式的大旅馆,我只好放在心中羡慕罢了。
那几天本地人正在忙碌地欢渡元宵节,鞭砲的声音此起彼落,日夜不停,吃酒豁拳的声音到处可闻,客栈的大厨房里,几个缠脚的老婆子也在做元霄汤糰和许多我从未见过的点心,她们讲着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既不像普通话也不像客语,讲得像机关枪般快,叽叽呱呱地一天到晚说个不完,不知道讲些什么,那些在楼下大厅睡大舖的客人出出进进,有些就在铺上摆下两碟卤菜花生和煎年糕之类的,盘膝坐着蹲着吃喝起来,豁拳,大笑,灌酒,争吵, 甚至于打架。另外还招了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唱戏。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嘴里没一句干净的。
我闲着没事,偶然在楼梯上依着扶手向下面望望看热阑,对于这些情形都觉得很有趣,我也觉得这些人很粗野,起先未免有些害怕,但是渐渐地我就羡慕他们了,我眞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像这些男人那般地放浪形骸,粗野一番,喝酒啦,抽烟啦,狂放地说笑啦,和唱戏的女人打诨啦,多么够豪迈,够男子本色。啊!我多么希望自己早一点长大成人,那时候,我既可以这样地狂放,又有力量可以保护母亲。
我伏在梯边羡慕地看这些热闹,渐渐忘了我们的艰难境况,我已经陶醉在这些幻想中了,现实的饥饿流浪,在这一段幻想的时间中是不存在的。我身后有人走上走下,在这狭窄的楼梯中,很难不给他们碰着,可是我并不在意。我的精神已经贯注在楼下的各种令我神往的生活中了。有人在我身后拉了我一下,我并不加以注意,我以为不过是人家嫌我挡路罢了。当我再被拉一下的时候,我有些恼怒了,我不高兴被人家打断我的幻想和兴趣。不过我不预备发作,我并不是脾气很好的人,只是生活的磨炼使我精乖一些而已。当我转过来的时候,我是要向人家瞪一眼的,谁知这却是我不能瞪眼的人。
那是母亲!她的表情很严肃,态度并不兇,可是有无比的坚决和威严。
在她还未开口讲话以前,我就意识到我必定是做错事了。我立刻就知道我攀在这扶手上向下面看热闹是不对的,我觉得母亲的明澈美丽的眼睛已经看透了我的心事了。我觉得脸和耳朵都发热了。我一声不响,也不等她开始讲什么话,迈步就向上面走,低下了头。
母亲似乎本来要讲几句什么申斥的话的,后来又不讲了。到了房间里面,她也不讲这一类的话,她刚才的凛然的态度己经完全被温和代替了。指着发暗的木桌上的两只碗里的元宵,她说。
『这些元宵很好,吃一点吧!』
我有些诧异。元宵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对于贫穷落难的我们来说,拿有限的钱去买元霄吃是一种奢侈的行为。
『妈您怎么花钱去买这些东西呢?』
『那花不了多少钱。』母亲说:『你吃吧!』
『我不吃!』我实在不忍心将我们的有限的钱花在这些不必要的零食上。
『吃吧!虎儿。』母亲说:『反正是已经买了!你也怪可怜的,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眼巴巴地看着人家都有好的吃,看着人家过节。』
『我并不想吃这些东西。』我给母亲说得惭愧了起来:『虎儿不羡慕别人!』
话是这么说,我心中还是羡慕别人的,虽然明知不对,我还是羡慕那些人的放荡不羁的生活,羡慕他们吃的美味的食物,然而我怎能使母亲知道呢?
『那就好!』母亲说,从她的神情看来,我的不由衷的话似乎多少地安慰了她。
『趁热把元宵吃掉吧!』母亲又说:『这就算是过节了!』
『你也吃吧!』我说:『我一个人吃我就不吃了。』
『你自己吃好了!』母亲说:『妈病刚好不久,不能消化糯米做的东西。』
『吃一个吧!』我说:『一个不要紧!』
『一共才几个元霄,』母亲慈爱地微笑了:『让来让去做什么呢?快吃吧!傻孩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只好服从地吃了,这些都是我最爱吃的豆沙馅的。我一面有些因独吃而过意不去,一面又吃得津津有味。我发现母亲一直在用一种无限满足与慈爱的神态看着我吃,她看的似乎比我吃的更快乐。
我吃完了以后,连碗底的那一点点糖水的残余都不肯放过,高捧着碗倒在嘴中,来个碗底朝天。
『看你这个孩子!』母亲把我手中的碗夺下来:『怎么做出这种馋相来呢?就是眞的要饿死了也不能这样子呀!』
我想我的吃相必定是十分不雅观,否则母亲不会这样地讲的。可是,不是为了原谅自己而找藉口,我根本就从来没有这样地享受过呀!糖菓饼干是孩子们的恩物,但我从来就只有眼巴巴地看的份儿,在这些艰难的岁月中,有饭吃已经不易了。我对于难得的甜食,怎能不珍惜它,舔到最后一滴呢?
『我们要搬家了。』母亲对我说,看她的神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搬到哪儿去呢?』我问她。
『要搬了!』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房门的那幅蓝色土布门帘:『搬到方便上学的地方。这里不适合,太不适合了!』
『妈,您在讲什么?』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我在说。』她转过来关切地望着我:『我们应该搬到靠近学校的地方,租一间屋子住下,让你上学。』
『上学?』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瞭解母亲何以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问题。
『是的!你该进学校去唸书。不能老是这样地荒废了学业。』
『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说:『您哪有钱供我上学呀?』
『上县立中学不会要多少钱,』母亲说:『你一进学校,我就找工作做。这里总有医院吧?妈再去当护士。』
『您不是说要带我向南走,再回到广东,将来好回家乡么?』
『妈的确有这个意思,但是现在南边走不通啦。』
『怎么不通了呢?』
『报上说日本军队已经北上东江,越过了龙川,不知道会不会再北上。』母亲说:『现在向南走太危险了。不如暂时住下来再作打算。要住下,就得送你进学校。』
『说不定就会打到这里来呢!』
『管它!』母亲说:『你一定要进学校,唸得一天算一天!』
是的,唸得一天算一天!这是对的!可是我很担心,我担心的不是别的,是钱的问题。我们哪儿有钱可以交学费呢?虽说县立学校并不费什么钱,多少也总要花的呀,像做校服,买书籍……母亲是不是一定能找到护士的职位呢?更要紧的是:她的健康是否可以胜任那末烦重的护理工作呢?
我眞是宁愿不上学了。可是,看母亲眼中那种坚毅的神色。我能提出什么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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