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出差的好處除了看的多、見的廣，便是晚上有屬於自己的完全不被打攪的時間。不出差的日子，下班回家，雖然孩子們已長大，無需你背呀抱的，可那瑣碎的家務活總是做不完。只有出差在外的晚上才真的屬於自己，白天開會見人，晚上回到旅店沖個澡，簡單地吃個晚餐。國外旅館的電視除了２４小時滾動播放的ＣＮＮ、ＢＢＣ，沒什麼好看的，剩下的時間可以聽任思緒飛翔。這時候的我會用最快的速度總結一天的工作，記下當天經歷的值得記錄的東西。做完這些，便斜靠在床頭徹底地放鬆，或回憶往事，或暢想未來，大多時候是在解剖、反省自己。有時會萌生寫作衝動，我的那些小兒科文章基本全是在路途中構思的。

一個人來人世走一趟不容易，如果能總結自己已經走過的路，看到失敗的一面以及原由，後半生也不算虛度。當然，把它寫在紙上是需要勇氣的，鼓足一番勇氣，於是就有了這段在法國旅館裡寫下的文字。

我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嗎？這是我經常問自己的問題，我這樣責問自己，是因為我一直認為我的父母是不太稱職的。也許我不該在父母耄耋老矣之年數落他們。父母年輕的時候感情不太好，經常吵架。他們每次爭吵從不迴避我和哥哥，一聽見他們對吼，我便躲在房間裡，內心充滿恐懼，好像天會要塌下來，同時又擔心他們驚動左右鄰舍讓人恥笑。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為尋找盟友，他們把什麼事都無遮無蓋地攤在子女面前，好象非要讓未成年的子女評個是非不可。

這種處理家庭矛盾的方式，在無形中增加了我兄妹倆的壓力。很多時候，我的心是揪着的，生怕哪天哪件事會觸發一場戰爭，幼小的我常常在與年齡不符的焦慮中度日。我性格里的憂鬱成分大概就是由此而生。儘管我成人後，上帝給予了過多的補償：先生對我體貼入微、兒女聰明健康、自己有一份體面而又酬薪不錯的工作，生活給予我的大大超過了我的付出，我恨不能活到一百歲來報答。

我發誓將來有了自己的家庭，一定要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好妻子、好母親。“相夫”實在乏善可陳。“教子”呢？我更不合格。我的血脈里傳承了父母一些正面的東西。他們從事醫學工作，業務精湛，小有知名度。我也算是一個有進取心的人，也許就是這要強的性格害了我，凡事不甘落在人後。來到美國後更是如此，仗着自己說得過去的英語，不干出一番“事業”，似乎對不住朋友的謬獎。來美國的第一天，我就開始設計自己的“前途”，家庭從來都擺在次要位置。更糟糕的是，我還自豪地把“工作第一”當作什麼法寶，毫無顧忌地向兩個孩子“灌輸”。久而久之，孩子們習慣了我的生活哲學，有事也不再找我。

我第一次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是在兩年前的一次飯桌上。１５歲的兒子正認真地解釋ＡＰ課程安排上的衝突，徵求我們的意見該選哪幾門ＡＰ課。我照例心不在焉，滿腦子想的是白天班上的事情。這時候，兒子狠狠地丟了一句話：“Ｍｏｍ，Ｙｏｕ　ｎｅｖｅｒ　ｌｉｓｔｅｎ！”我猛一抬頭，發現他的眼裡充滿了失望！我心裡一震，但慣用說教口吻對孩子說話的我並沒表示任何歉意，好象什麼也沒發生。

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我很快為自己找到了心理平衡。瞧，他們體格健壯！全是我照顧周到；他們在外待人彬彬有禮，那時因為家教有方；他們功課好，還不是父母的影響？我沒有意識到與孩子談心交朋友有多重要，儘管在照顧他們的衣食住行上，我自認還是個說得過去的母親。

物質上的關懷固然重要，可是捫心自問，我滿足於父母給予我的物資支持嗎？我小時侯的生活稱得上是養尊處優。許多同齡人連奶粉都沒見過，我卻一天一瓶鮮奶，從出生開始就沒斷過；別人穿紗手套拆的線織成的線衣，而我的穿的卻是全羊毛絨線衣褲；文革中時興軍裝，同學穿的是黃土布縫製的，唯獨我與眾不同，軍裝是用當時的高檔布料“的卡”做的，顯得格外耀眼、與眾不同。為此，我對父母一肚子牢騷。當然那是當初的感覺，如今老父老母已是風燭殘年，稜角早已磨平了，對子女尤其是孫輩疼愛有加。我回想的更多的是他們的好處，可是父母值得我留戀的東西，除了物質還是物質。衣食無憂其實是不夠的，年幼時的我，心靈是極其寂寞的。如果父母對我多一些精神上的關愛和溝通，我今天對他們應該是更深的感情。

沒想到，幾十年後，我步了父母的後塵，與孩子的交流僅限於日常生活瑣碎，“彈琴”、“刷牙”、“睡覺”一類的指令，很少聊天。難得的交流也不講究語言方式，要麼流於說教，為達到目的而單刀直入，其結果無異於水中撈鹽；要麼帶着情緒跟孩子交流，因為心情迫切，不懂技巧，那點雕蟲小技常常被孩子一眼識破。我只注重有型的、物質上的東西，一次次忽視他們情感需求。加上我常常出差在外，時間一長，家裡有我無我已形同虛設，我甚至覺得連１２歲的女兒也開始與我漸行漸遠。

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免不了後果自嘗。兒子去年秋天開始申請大學，從頭至尾不讓我們插手，論文不讓看，聲稱是個人隱私，沒把我這個曾給不少朋友的孩子改過稿的老媽放在眼裡。我說：“至少我可以把語法關吧，我知道你的英文老師會過目。但是，我親眼見過你的作文經她批註後仍有語法錯誤。”兒子死活不肯，“學生的作文本就不該讓大人修飾，”他說。萬般無奈，我只好採取下策，沒經他允許，在電腦里調出他的作文。不看便罷，看後嚇了一跳。他把自己描繪成一個戴着深度近視眼鏡（其實才四百度）、不善交際的書呆子。美國高校怎麼會欣賞陳景潤式的人物？更何況兒子並非書蟲一個，他思想活躍、愛好廣泛，人緣也好，在學校好幾個學生組織里做過小頭頭。

以我的直覺，文章需要大動作修改。我決定找他談談，但又不能承認偷看了他的東西。一番旁敲側擊試探，兒子馬上意識到“隱私”受到侵犯，談話不懷好意，從此他把所有屬於他的文件鎖住，“大門”被重重地關上。

接下來寫簡歷、選學校，他一概不准我們問津，也不聽取我們的建議。譬如，他去年作為州Ｄｉｓｔｉｎｇｕｉｓｈｅｄ　ＨＳ　Ｓｅｎｉｏｒｓ　Ｆｉｎａｌｉｓｔ被ＮＡＳＡ挑去做ｓｕｍｍｅｒ　ｉｎｔｅｒｎ。期間，他在導師的指導下，改進了水星地貌激光遙測的一個電腦程序，並被立即付諸應用。但他不屑將這件事列在他大學申請材料里，他認為這只不過是編了個程序，又不是科學發明，不值一提。在選擇學校這件大事上，我們希望他考慮哈佛、普林斯敦和麻省理工。但是曲高和寡，他執意要首選“快樂指數”最高的杜克大學，儘管他１６歲考ＳＡＴ得分１５５０，是學校數學競賽隊的主力隊員，鋼琴比賽還拿過全州同齡組的第二名。

看了開口便笑的《女兒的哈佛之路》後，我更覺慚愧。雖然我兒子沒有開女那麼優秀，但是，如有高人點撥，包裝包裝，進哈佛未必一點希望都沒有，儘管兒子報不報是另外一回事，我知道必須尊重他的選擇。如今大局已定，今年八月他將去杜克報到。我們暗自為他捏了一把汗，象他這樣胡亂來，能被好幾所名校錄取，真是萬幸。杜克開恩，大概是錄取了太多的“紈絝子弟”，拉個把書呆子搞平衡。

這事給我的啟迪是深刻的。我們在學校讀了那麼多的書，為什麼就沒有讀過一門心理專修課，專門學習怎樣跟孩子交流、溝通呢？中國文化在這方面的教育是欠缺的。當年初為人母，我內心是怎樣的甜蜜呀！但是，我那點做母親的知識僅僅來自家庭的影響，我以為我父母教育我們的方式是天經地義的。怎樣理解、寬容和引導孩子這個問題在越來越深地困繞着我，我時常陷入矛盾中，感覺那樣的束手無策。

但是，幡然醒悟之日，也是兒子離家之時，這份缺憾將是永恆的，有人說，書法是一門遺憾的藝術。墨汁蘸紙，一旦落下敗筆，任你怎麼補救也露有痕跡。我認為，如果勉強把養育子女比作一門藝術的話，那它真是一門遺憾的藝術。對很多人來說，為人父母的過程是在遺憾中完成。教育孩子是一個連續的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們在人生的每個階段對生活的經歷、感悟不同，準則、境界也隨之變化，等到悟透一切、修煉到家的時候，孩子說不定自己也做了父母，正渾沌卻又自以為是地重複着前人的老路。

兒子，如果讓我重新做一次母親，我相信我會比第一次做得好。在你需要玩伴時，我會耐心跟你搭積木、玩捉迷藏；我會在周末的早上陪你看迪斯尼動畫片；我會專心地與你交流，會在你困惑、膽怯、需要鼓勵和認可的時侯把你摟在懷裡，給你一個甜蜜的吻；我再也不會丟下感冒發熱、躺在床上的你照常去上班。我終於明白，只有你親身體驗到了濃濃的母愛，你才會用同樣的方式，更加不計代價地愛你將來的孩子。

在我出差前的頭一天晚上，我邀兒子來到杜鵑花盛開的後院。坐在石凳上，我凝視着他。

“媽媽在你成長的過程中，做的太少了，如果讓我重來一次，你相信我會做個好母親嗎？”

“媽媽，你知道嗎？我應感謝你和爸爸才是。第一，好多同學的父母離了婚，就是沒離的也吵吵鬧鬧，讓他們沒辦法安心讀書。第二，很多中國同學的父母逼他們太厲害，成天盯着他們讀書，他們沒有社交，朋友也少，而你們尊重我的自由，讓我做自己喜歡的事。”

聽到這裡，我一把抱住他，淚涌如泉。兒子，你真的肯原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