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上來一盤羊肉切片,它是東北人的心頭好,夾一筷子入嘴,不油膩,咬勁剛剛好。接着是砂肝拌蔥絲、蒜拍黃瓜、豆腐拼皮蛋被送上桌,口味清爽,脆感十足,頓時忘卻窗外夏日灼灼。
這僅僅是開始,嘗過幾隻東北餃子,主菜開始輪流上場,美名其曰:墨魚蒸豆豉,清蒸活鮮蝦,清蒸石斑魚。這三道菜在國內算是南方菜,一到日本換了環境就不分涇渭,南北通用了。平時吃刺身魚的日本人也喜歡這鹹淡適口、鮮美無比的清蒸海鮮。七人瓜分一條石斑魚,可見魚的分量足,差不多有兩斤重。一位姐妹“筷子功”堪稱一絕,專從魚頭魚眼下手,很快就剔得乾乾淨淨。我家寧波姆媽在世時也最愛吃魚頭肉,連眼珠子都要咽下去的,說是富有營養。她活到94歲去世,食魚是延年益壽的訣竅之一。
再上來的一道簡直是燃燒的火海,辣椒爆雞丁漂着難於抗拒的火燒味。明明像是南橘北枳,卻逼人狼吞虎咽,順帶產生了收入私囊的衝動,一盆辣椒帶回家好作下廚的配料。這種心境,也只有我們這些在異國他鄉客居的人才會具有。海外華人僑胞因為疫情三年不能回國探親訪友,就衝着正宗家鄉味到處尋找中華美食。
食慾是誠實的,它作用於大腦皮質的多巴胺要大於人的味蕾反應。
然後,獅子頭燉湯來了,這道菜餚更不像東北菜了,用一個大搪瓷杯盛着,能聯想起長春汽車製造廠工人在過去年代的食堂里排長隊買“湯泡飯”。
無論如何,這是叫人喜愛的一家東北店。老闆原來是東北出身的畫家,來日本後改行做餐飲業,如今事業很成功,手下開了十幾家東北料理連鎖店。用上海話來說有格局有腔調。他親自上山砍竹頭劈成各式各樣的蒸具,現在以蒸籠料理作為招牌的,日本僅此一家,完全是靠吃客樹立的口碑立於餐飲業不敗之地。
自此,我第一次知道東北料理在日本已經分出了很多體系。一位東北姐妹邀大家下次去埼玉縣川口吃東北鐵鍋燉,久聞其名,卻不曾體驗過。 想起很久以前我經過一家料理店,被牆上張貼的漫畫吸引,一群飢餓兒童圍着鐵鍋燉,等廚師用長勺撈出熱氣騰騰的湯食。有一股香味飄出了畫面,但兒童乞討的眼神卻刺痛了我。今年夏天,我在世田谷文學館閱讀赤塚不二出版的《少年們的回憶》,才知他不僅是那幅漫畫的著名作者,也是畫中人物之一。赤塚不二夫出生在中國,從小飽嘗侵華戰爭帶來的災難和飢餓,他用畫漫畫的筆,表達對侵華戰爭的抗議和反感。那幅鐵鍋燉畫面,就是記錄他童年饑寒交迫渴望分到救命之羹的原始風景。後來長大的赤塚不二夫成為日本一位旗幟鮮明的反戰漫畫家。
果不其然,東北菜系中最具有氛圍感的就是鐵鍋燉了。位於川口的這家東北店最適合在寒冷季節呼朋喚友進行忘年會大餐。這地點類似紐約的法拉盛,街上聽見的都是華語,大大小小的中國餐館就有近50家。東北店的裝飾風格是過去東北人愛穿的紅綠大花棉襖與被面,女服務員佩戴紅兜肚和三角巾,牆上張掛與黑土地有關的風俗畫捲軸,濃厚的農家樂喜慶氣氛撲面而來。更令人心動的是那地地道道的東北鄉土料理,往圓桌中間安放一口大鍋,讓食客全都睜大眼,看鐵鍋燉究竟是啥東東,就這香味四溢,也能把人給饞倒。
開鍋的時候十幾隻黃澄澄的玉米餅漲足了身,把它從鍋沿邊撕下送到嘴邊,盛上一碗燉熟的豆角和排骨肉,那種味覺非同尋常,竟有着過大年的豪放與感動。不管葷素什麼的都可以往鍋里擱,大家一味吃喝沒有人說不香的。最讓人樂懷的不僅是撲湯蹈火的味覺,還有聚合一桌人話題的暖心溫度,那是一種紅紅火火不斷上升的熱騰氣,有點像東京高円寺夏日祭的萬人阿波舞,緊鑼密鼓觸動每一根神經,叫人慾罷不能。
等到一鍋子湯快要見底,差不多酒足飯飽的我卻對一盤佐餐辣白菜不住地點頭稱讚。它牽動了我心中的一份依戀,年輕時在吉林延邊農村插隊落戶兩年,唯一記住的美食就是延邊大米飯和辣白菜。辣白菜是朝鮮族農村世代相傳的一種醃菜。秋冬之際家家戶戶忙着將收穫的大白菜醃製成辣白菜。醃菜最初的意義不是醃菜,而是貯藏。由微生物作用促成乳酸菌發酵,產生獨特風味,我至今還記得,寒風中凍得發紅的一雙手舉起一塊石頭壓在醃菜缸上。
辣白菜的一口酸辣脆甜,引得我熱淚盈眶,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有些東西在內心貯藏了幾十年,是拔都拔不掉,畢生難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