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璞:1966年夏秋之交的第一天 |
| 送交者: 不平 2014年10月19日17:33:04 于 [七荤八素] 发送悄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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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夏秋之交的第一天
(宗璞)
本来以为有些事是永不会忘记的。许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竟然不只少了 不是为了忘却，却渐渐要忘却了。不免惊恐。
文字，能捕捉多少当时的情景？１９６６年夏秋之交，“文化大革命”已开
当时的哲学社会科学部大概是仅次于北大、清华的“文革”先进单位，每天
那时两派已兴。两派都去找中央领导同志做靠山。一次在一张小字报上看见
斗争形式不断发展，这也是研究的结果罢。１９６６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
大会在吉祥剧院举行。头一天发票，票不敷发，有的难友没有得到。会后才
那天很热。记得我穿着短袖衬衫，坐在剧场的左后方。场中人很快坐满，除 不记得哪位主持会。不记得也好。
何其芳在几位革命者的押解下，走出台来，垂头站在台上。他身穿七零八落 “打倒何其芳！”“把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声势吓人。
何其芳开始检讨。没有说几句，便有人按头。总嫌他弯腰不够深，直把他按 “我有错，我有错——”他的四川话在剧场（应该说是刑场）中颤抖。 何其臭的牌子掉了，他爬着拣起来，仍跪在地下。
直到现在，我认为，还是没有一篇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超过其芳同志的那
这样的人，跪在地下把学术研究、文学创作和组织工作才能集于一身的人跪
他不停地在说，我有错，我有错！
两位陪斗者被推了上来，俞平伯和余冠英。他们也穿着纸做的戏衣，头上还
剧场左门出现骚动。“打倒邵荃麟！”几个人高喊。他们押着瘦骨嶙峋的荃
好像有几个批判发言。我相信绝大多数出于革命热情。发言者声嘶力竭地叫
其芳同志仍跪着，声音断断续续，提到对《红楼梦》的看法，也算一大罪行 让他站起，是为了按他跪下！ 这样几次。又把另外几位折腾一阵，似乎不新鲜了，便呼叫大批陪斗的人。
“冯至！”冯先生上了台。外文所一次批斗会后，曾让“对象”们鸣锣绕圈
“钱钟书！”钱先生从剧场最后一排站起，从我身边疾步走过，马上有人抓 “贾芝！”一人一手按头，一手扭住手臂。他坐着喷气式上了台。
剧场中杀气腾腾，口号声此起彼落。在这一片喧闹下面，我感到极深的沉默
很快满台黑压压一片，他们都戴上纸糊高帽，写着是哪一种罪人。比起戴痰
学术权威大都叫过后，叫到一些科室负责人和被认为是铁杆老保的人。“牟
“冯钟璞！”他大叫。我不等第二声，起身跑上前去。我怕人碰我，尽量弯 “快糊！”有人低声说。
有人把我们挨个儿认真按了一遍。我只有一个念头，尽量弯得合格，尽量把
过了些时，眼前的许多脚慢慢移动起来。“牛鬼蛇神”们排着队到麦克风前 我听见许多熟悉的声音，声音都很平静。
轮到我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到底是什么。那时把学不够深、位不够高而 冯友兰的女儿又说明什么呢？
我积极地自加形容词：“反动学术权威冯友兰的女儿。”台下不再嚷叫。这
下台时没有折磨。台上剩的人不多了，仍吸引着人们注意。我从太平门走出
我居然有了思想，庆幸自己不是生在明朝。若在明朝，岂不要经官发卖这样
“冯钟璞！”怯怯的声音。原来是荃麟在叫我。他在北河沿口上转。“顶银
“荃麟同志！”我低声说，“你身体好吗？”他脸上有一个笑容，看上去很
我引他走了十几步，指给他方向，看着他那好像随时要摔倒的身影，混进人
我不只继承了“反动”的血液，也和众多“反动”人物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
而这些敬爱的师长，连同我的父亲和我自己，一个个都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慢慢走回当时的住所，兹府２７号。那里不成为“家”，因为只有我一 坐下休息了一阵，思想渐渐集中，想着一个问题，那便是：要不要自杀？
这么多学术精英站在一个台上，被人肆意凌辱！而这一切，是在革命的口号
如果当时手边有安眠药，大概我早已静静地睡去了。但我没有。操刀动剪上 过了明天，还有后天呢。
整个小院塞满了寂静。黑夜逼近来了。我没有开灯便睡了。先睡再说。我太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忽然惊醒。房间里所有的灯都亮了。三盏灯，大灯、台
我毫不迟疑，开门走过黑黝黝的小院，进到东房。这里也是三个灯，大放光
关灯坐了一会儿，看它是否再亮。它们本分地黑着，我便睡了。奇怪的是， 我活着，随即得了一场重病。偏偏没有死。 许多许多人去世了，我还活着。记下了１９６６年夏秋之交的这一天。 （选自《宗璞作品精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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