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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汁記 (2) by 葉廣芩
送交者: 豬悟能 2008年05月23日08:22:55 於 [七葷八素] 發送悄悄話

豆汁記 by 葉廣芩

  三
  
  對於莫姜,我一直如霧裡觀花,看不透徹。問過她的手藝從何而來,莫姜說是跟男人學的。我說,就是那個砍你一刀的男人? 莫姜說劉成貴脾氣壞但是手藝好,從十五歲就給王玉山打下手。我問王玉山是誰,莫姜說,您真不知道王玉山?
  我說,我怎會知道王玉山,你知道教我“々タ冂匚”的馬玉琴嗎?
  莫姜搖搖頭。我說,這就叫隔行如隔山。
  莫姜說王玉山是西太后的大廚,擅長烹炒,老佛爺封他為“抓炒王”。抓炒腰花、抓炒大蝦、抓炒魚片都是拿手,王玉山做的抓炒里脊成為西太后的最愛。因為這道菜太普通,誰都能做,越是誰都能做的菜越能顯出水平,王玉山能把普通菜做得不普通,這就不簡單了。所以西太后走哪兒都帶着他,就是庚子事變到西安,也沒把他落下。我說,你那個渾蛋男人原來還是御膳房的。
  莫姜說她的手藝跟劉成貴比差遠了,劉成貴要是在我們家,能做出滿漢全席來。我說,動輒拿菜刀砍人,誰敢用?你也是太窩囊,劉成貴要敢跟我動刀,我就掄燒火棍,演一出《楊排風》也未可知。
  有事沒事,我就跟莫姜提她的“渾蛋男人”,從莫姜嘴裡我知道了,劉成貴是宮裡的廚子,是“抓炒王”的徒弟。慈禧有自己的小廚房,叫壽膳房,在寧壽宮,沿襲的是順治母親孝莊太皇太后的壽膳房,以菜餚精細而著稱。慈禧在南海豐澤園寶光門的北面和頤和園樂壽堂的東面都有自己的廚房,有廚師三百多人。光緒的御膳房在養心殿,他的御膳房按歷制配備,用現在話說就是“大灶”,缺少細膩。光緒的皇后住在鍾粹宮,也有自己的小廚房,是慈安太后留下的。劉成貴在頤和園壽膳房當差,在北宮門外租房子住,平時不進紫禁城。慈禧死後,壽膳房的廚師們大部出宮去了,劉成貴出宮後在北京東興樓當廚子。東興樓是北京的大飯莊,坐落在東華門外頭,是專門接待軍閥政客的地方,一般老百姓在那兒吃不起。創辦它的人是宮裡管書籍的,人叫“書劉”,很有背景。東興樓的廚子分四等,“頭火”、“二火”、“三火”、“四火”,“四火”必有十幾年經驗,還只有做湯菜的資格。那年劉成貴十九歲,別人這個年紀還在當“小力巴”的時候,他已經在東興樓掌勺當灶了。宣統成年後,曾一度為養心殿御膳房的飯食粗劣而生氣,將掌案叫來嚴加訓斥。掌案詳細稟報了慈禧小廚房的事情,宣統就把慈禧小廚房的人又叫回去在御膳房干。這樣,劉成貴代替他的師傅“抓炒王”再一次進了紫禁城。
  莫姜說她男人的壞脾氣是出了名的,跟誰都鬧不到一塊兒去,要不是因了手藝好,早就被開了,所以他的周圍一個知己的朋友都沒有。清朝垮台,溥儀出了紫禁城,她男人自然也出了御膳房。我問莫姜是什麼時候嫁給劉成貴的,莫姜說就是在他出宮的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劉成貴一身毛病,結了婚第三天,有人來家裡拉桌椅板凳,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借的。劉成貴的好手藝擋不住他掙錢,但是好賭,錢在他手裡就跟流水似的。輸的時候,連家裡的被臥褥子都讓人揭了去,贏了就到花枝胡同找老相好去廝混。莫姜說那個常跟劉成貴來往的娼妓叫衛玉鳳,穿着高跟鞋,塗着紅蔻丹,燙着飛機頭,露着大腿,很摩登,劉成貴在宮裡當廚子時跟她就有來往了。我說,這也犯不着拿刀砍你呀,難道就一點兒情分也沒有了嗎?
  莫姜說還是怪她,她性情太冷,相貌平常,沒本事攏住男人,更何況她比她男人大,大八歲。我問莫姜這婚姻是怎麼整的,怎找了個小女婿。莫姜低着頭說,不說了罷……
  劉成貴落魄無羈,不事生業,家計為之一空。砍人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把莫姜給賭進去了,莫姜成了籌碼,被輸給了一個叫陸六的小混混。陸六來北宮門領人,一見莫姜,嚇得調頭就跑,一來莫姜臉上的刀傷讓陸六摸不着底細,二來莫姜的年紀也出乎陸六的想象。他不想找個媽,找個累贅。典當妻子,實屬下流無恥,劉成貴無臉面回北宮門,從此銷聲匿跡,再不見蹤影。有傳說是成了“倒臥”,“倒臥”就是凍死在街頭的人,賭徒劉成貴死在街上,一點兒也不稀奇。
  我替莫姜慶幸,那個又賭又嫖的兇殘男人,如若活着,還不知會給她帶來怎樣的災難,還要增添什麼樣的傷痕。臉面是女人最重要的部分,一個女人的臉面被他人破壞了,那將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無幸福可言。特別是我看到母親在對着鏡子描眉搽粉的時候,我往往為莫姜而悲哀。沒有那個劉成貴,莫姜何以如今日這般寄人籬下,小心翼翼,謙謙為人?那個死鬼廚子,凍死在街頭真真是活該極了!
  莫姜說,個人有個人的命,不能強求,眼下這樣,她很知足了。
  我沒有把莫姜的這些隱情告訴別人。我知道,誰都有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期末數學考試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績單改了,在9旁邊又加了個9,這樣的事情當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連莫姜也不會告訴的。做人得學會“守口如瓶”不是?還有,我喜歡我們班的男生劉大可。劉大可不喜歡我,我就讓莫姜做了奶酥六品給他,並且說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身價。奶酥六品讓劉大可驚奇,小子哪兒見過這個,他爸爸是電車賣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車,最後一個再擠上去,跟奶酥六品差得還遠。得了奶酥的好處,劉大可帶我去坐他爸爸的電車。坐電車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單獨跟劉大可在一起,從北新橋到東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動得渾身哆嗦。這些我照實跟莫姜說了,不說我憋得慌,莫姜對此不置可否,說以後要吃什麼點心儘管說,奶酥六品以外她還會做什錦點心、馬蹄燒餅、豌豆黃、芸豆卷……
  莫姜沒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訴家裡大人,當然,她的事情我也不會到處張揚,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長期與莫姜相處,相入相化而不覺,竟也不覺得她怎麼丑了。有時甚至還暗自慶幸她有這個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們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兒去了,輪不到父親把她撿回來。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母親和父親去聽戲了,戲名是《鴻鸞禧》,沒帶我去,是因為改分的事情敗露,老師找家長了。《鴻鸞禧》就是《豆汁記》,是荀慧生演的。苟慧生是京劇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損失實在是大,心裡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着腮,看着移動的日影,百無聊賴地發呆。莫姜給我端來一碗酸梅湯,對我說,女孩兒家家的,不能托腮。我問怎的不能托腮,莫姜說就是不能托。莫姜這樣地“教訓”我,都是在母親不在的時候,當着我的母親,她絕不會說我的任何不是,背過母親,她會些許露出一點兒對我的親近,但也是極有分寸。莫姜的酸梅湯在冰桶里冰過了,泛着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烏梅是我從西口“達仁堂”藥鋪買來的,桂花醬是院裡桂花醃製的,兩樣東西混到一起竟然達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涼的酸梅湯,沉沉的四合院,乾淨利落的老太太莫姜,成了我永難失卻的記憶。我給莫姜講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記》,莫姜說她看過,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着蹺,婀娜多姿的。我問莫姜在哪兒看的筱翠花,莫姜閉了嘴,再不回應。
  莫姜進廚房了,我在院裡扭扭捏捏地學唱金玉奴,“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丑,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着自己唱得不錯,身段也好,將來如果不做廚子就去當戲子,這兩個職業都是我的至愛。
  二門裡晃晃悠悠進來個老頭兒,衣衫襤褸,落魄不堪,老頭兒後頭跟着個半大小子,趿拉着張開嘴的靸鞋,穿着大褲衩子,兩人一樣的髒臭,一樣的齷齪。我問他們找誰,老頭兒說找姓譚的。我說這兒沒姓譚的,他說他打聽半個多月了,就是這兒。小子接茬兒說,沒錯,就是這兒!
  莫姜聽到院裡的說話聲,破例從廚房走出來,站在東廊下,定定地看着來人,老頭兒也一動不動地看着莫姜,站了半天,誰也沒說話。突然,莫姜哇的一聲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臉。老頭兒有些慌亂,一雙污髒的手使勁兒地抓捏褲子,木訥地說,我對不住你……莫姜。
  莫姜說,你還活着?還活着……
  我問老頭兒是誰,老頭兒說他是劉成貴。我說,你不是死了嗎?
  劉成貴說,我活着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說,你把莫姜賣了,莫姜現在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還來找她幹什麼?
  劉成貴說,我錯了……
  莫姜臉色白得像紙。我問莫姜,這老頭兒果真是劉成貴,莫姜點點頭。“死去”的人又復活了,這事變得有點兒複雜,我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劉成貴氣力有些不支,挪了幾步坐在台階上,看見我那碗沒喝完的酸梅湯,問我他能不能喝,我沒言語。他許是渴得狠了,還是端起來喝了,喝完說,烏梅是藥鋪買的,一股黨參黃芪味兒,桂花不能用蜜漬,得用綿白糖。
  不愧是大廚。
  半天,莫姜緩過勁兒來了,問劉成貴有什麼打算。劉成貴說他現在這副模樣還能有什麼打算,兜里沒錢,身上有病,除了莫姜,他再沒別的親人了。莫姜說,回來也好,咱們好好過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我說,莫姜,你可想好了,他是只狼!
  莫姜含着眼淚對我說,您說我能怎麼着呢,攤上這麼一個男人。
  劉成貴說,我們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順的。
  我說,呸,去你的太妃吧,坑人不淺!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半大小子就在院裡轉,看着敞亮的北屋說,爸,咱們今天就住這兒吧?
  莫姜說這裡是住不得的,這兒是葉四爺府上,四爺和太太馬上就回來了,有話到外面去說。小子不聽,索性在父親的躺椅上躺了下來,搖來搖去,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響。小子對莫姜說,你住哪兒我爸就住哪兒,我爸住哪兒,我就住哪兒。
  我問這個無恥的小子是誰,小子說他是劉成貴的兒子,按規矩,他應該管莫姜叫娘。莫姜有些手足無措,劉成貴解釋說小子叫劉來福,他娘姓衛,死了。
  嗬,妓女衛玉鳳的後代。
  我不知這齣戲該怎麼往下演。
  太陽西沉,是散下午戲的時候了,父母親馬上就要回來了。莫姜臉憋得通紅,轉了幾個圈說做下人的,不能給主家兒添亂,只要出去,怎麼着都好說。小子大大咧咧地說,我們要吃的住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又補充說,住的不能窄憋,穿的不能寒磣,吃的不能湊合。
  我看出來了,這小子年紀不大,是個混混兒,無賴。我說,你真不要臉!
  小子現在成了主角,眉毛一挑說,這是我們家自己的事。
  劉成貴說,現在能有碗荷葉粥喝最好,就八珍鴨舌,解飢又下火。
  一切好像倒過來了,好像是莫姜虧了他們,欠了他們,讓他們受苦受難了,在他們面前,莫姜得贖罪。
  好不容易,莫姜帶着劉成貴走了。父母的晚飯是我給做的,初試牛刀,小露鋒芒,印證了我的模仿能力和動手能力,海米冬瓜湯,肉片燜扁豆,胡桃雞丁,都是夏日的家常飯菜,都是臨時急就而成,不需慢功烹製的。父母到家時,飯菜已經擺到桌上了。
  父親在飯桌上大讚苟慧生的《豆汁記》改得好。原來的《豆汁記》是以大團圓結尾,即金玉奴被林大人從江中救起,以義女名分許配莫稽,洞房中一通棒打後,夫妻和好。經苟慧生一改,變成了洞房內一通棒打,將莫稽以忘恩負義、害人性命的罪名撤職查辦,以金玉奴“多謝義父為我報仇雪恨,回家去勤操勞做針業,我侍奉爹尊”結束。既善惡有報,又出了氣。
  我告訴父親,這頓飯完全出自我的手之後,父親驚奇地說,丫兒長本事了,已經能夠“侍奉爹尊”啦。
  母親問我莫姜在幹什麼,我說一個叫劉成貴的,帶着兒子劉來福找來了。母親看着父親說,莫姜說過是無親無故的……怎麼有男人還有兒子?
  父親沉吟了一下說,莫稽沒想到金玉奴成了林大人的女兒,金玉奴也沒想到自己婚姻一場,臨了還得回家去“做針業”……世間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很多哪。
  母親說,她來的時候莫稽一樣的可憐,是我們一碗豆汁救的,收下了她。這倒好,她站住腳了,家眷也來了,敢情“莫稽”身後有一大家子人。
  父親問我劉成貴怎麼打算,我說劉成貴要吃八珍鴨舌喝荷葉粥。父親一聽就樂了,說這個劉成貴是個內行。母親把碗一推,讓父親趕緊拿主意,父親的回答只四個字,“順其自然”。
  我知道父親是捨不得莫姜那精湛的廚藝。
  那晚莫姜沒有回來,如何應對那一對父子,我替她發愁。
  

  四
  
  莫姜走了,母親不得不再次下廚,我們家又恢復了炸醬麵、熬白菜的歲月。現在,我和父親想念的再不是廚子老王,而是他他拉•莫姜。我才知道,莫姜姓譚,辛亥革命後,滿人多隨漢姓,正像我們家“葉赫那拉”,姓了“葉”一樣,“他他拉”就姓了“譚”,莫姜應該是譚莫姜。後來實行了戶口制度,登記的時候莫姜卻又沒姓“譚”,還是姓“莫”。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沒有了莫姜,我便成了大廚,只要學校沒有課,我的大半時間全扎在廚房裡。之所以心甘情願地與紅鹽白米打交道,是源於我與生俱來的對廚藝的偏愛,就像我後來偏愛的文學。做飯和寫文章是相通的,在談論文學創作時我常用做飯來打比喻,寫文章好比和面,初寫成不過是剛把面和成了一個團兒,面得不停地揉,文章得不停地改,面里的疙瘩揉開了,文章里的硬傷病句改過了,只是完成一半。還不行,面得擱在一邊餳,最少得餳倆鐘頭,文章得擱,最少擱半個月,餳好的面再揉,擱過的文章再改,基本就可以拿出去了。急茬的面(疙瘩湯除外),急就的章(除非天才),一般經不住推敲。火候到了,飯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就這麼簡單。大家聽了笑我,笑我的文學理論就是一個主題——“吃”。
  莫姜飯做得好,是莫姜火候把握得好;莫姜是不會寫小說,倘若她能寫,應該是大家。
  依着父親“順其自然”的態度,我們尊重莫姜的選擇,是去是留全不干預。晚上,看着莫姜空蕩蕩的小床,看着月影在房內的移動,我難以入睡,不知莫姜在哪裡……
  一個月後,莫姜回來了,憔悴了許多,卻依舊的乾淨利落。這使我想起了“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的古訓,莫姜是個知情知義的人。她沒有解釋劉成貴的“死而復生”,也沒有談論那平地冒出的兒子,只是說給我們添了麻煩,對不住四爺四太太。
  父親給她加了工錢,每月15塊,就算是我們正式地僱傭她了。
  莫姜不再與我同住,她每天回家了。她在王駙馬胡同一個雜院裡租了兩間南房,竟然和那個賭徒加兇手過起了日子。後來我才知道,莫姜是把那個翡翠扁方賣了,用那錢安頓了這爺兒倆。王駙馬胡同,離我們家不遠,隔着一條街,每天早晨莫姜早早就來了,晚上吃完晚飯,收拾完了才走。我不理解莫姜為什麼要接納劉成貴,也不能想象她和那個渾身餿臭的老頭子躺在同一個炕上會是怎樣一種情景。誰把我賣了,我會記恨他一輩子,誰砍我一刀,我永世不會原諒他!說得好聽莫姜是善良,是寬容;說得不好聽就是賤!我沒好氣地對莫姜說,告訴那個渾蛋啊,不許他上我們家來。
  莫姜說,他不來,他在東直門外粉坊幫忙呢。
  粉坊是把綠豆做成粉絲的地方,終日蒸汽騰騰,湯水淋淋,粉坊的附帶產品就是豆汁和麻豆腐。無論是豆汁還是麻豆腐,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食,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再好吃,不上菜譜。一個皇帝跟前的御廚,淪落到做豆汁的份兒上,也算是“地覆天翻”了。該着!
  我說,那個糟老頭子,站也站不穩的,還能在粉坊幹活兒?
  莫姜說,怎麼是糟老頭子,他比我還小呢,小八歲。
  我說,他得靠你養着吧?
  莫姜說,過日子,能說誰養活誰呀?
  明顯地,莫姜已經站在“老渾蛋”的立場上說話了,輕描淡寫,息事寧人,以忍為閭,苦頭吃得還不夠。
  莫姜說劉成貴“不會來”,劉成貴還是常偷偷摸摸往我們家跑。劉成貴來了,不敢進二門,只是躲在東南角廚房的小院裡,怕我看見,知道我最不待見他,常常是打聽好了,趁我不在的時候來。比起莫姜來,劉成貴有些老態龍鍾,不惟腿腳不利落,手和胳膊還發顫,一代名廚現在連炒勺都掂不起來了,這叫惡有惡報。有時候劉成貴被我在門道撞見,他會惶恐地閃在一邊,不敢拿正眼瞧我,嘴裡囁嚅着,我來給她……送點兒東西……
  我根本不理他,就像沒看見一樣地從他跟前走過去。這種無言的鄙視是最好的報復,不是為我,是替莫姜。 再看見他,手裡果然提着東西,不是麻豆腐就是豆汁,以證實“送點兒東西”是不虛。
  父親似乎不反感劉成貴,有時候知道劉成貴來了,就把他叫到里院來聊天。劉成貴進里院從不走垂花門,而是由廚房的小門進,順牆溜,沿着東廊進北屋,進來也不坐,垂手站着,以示卑微。我一見他這副孫子模樣就反感,就拿眼瞪他,想他掄菜刀的時候是何等兇惡,何等無情,現在裝得跟避貓鼠似的,騙誰呀,狗奴才!
  父親讓他坐,他說不敢。父親說現在解放了,都是人民了,沒有了高低貴賤之分,沒有那麼多禮數了。劉成貴還是不坐,還是站着,說他站慣了。父親說,你成了《法門寺》裡的賈桂,站慣了。
  劉成貴說,四爺跟西太后是本家,看在老先主兒的分兒上我也得站。
  我說,讓他站着,沒讓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親驚奇地看着我,不滿地說,你什麼時候學得這樣刻薄,老劉師傅頭髮都白了,你跟一個老人能這樣說話?有工夫我得上你們學校一趟,跟你們的校長談談,把學生都教育成這樣不行。
  我一調大屁股,出去了。
  父親跟劉成貴聊的多是吃飯的事情,扯什麼滿漢全席134道熱菜,48道冷葷的內容,不厭其煩地用紙記了,說是要寫文章。那時候父親剛進政協,對搜集文史資料充滿了熱情,一禮拜恨不得寫八篇文章往上遞,說有些東西不寫下來就丟了。父親是光緒十四年生人,被慈禧派出去留學,學成回國,老佛爺駕崩了,到了也沒目睹上老佛爺真容。劉成貴是見過慈禧的人,據他給父親介紹,老佛爺精力充沛,食量驚人,只要肚子稍稍感覺到空,只要是沒什麼事情好做了,就得吃東西。有一回在頤和園景福閣剛吃完小吃,往諧趣園走,景福閣和諧趣園相隔不遠,幾步路,還是下坡,老佛爺不要坐輦,說要遛遛食兒。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來,不知為着什麼,要吃魚羹,廚子就得拿出帶着的小灶,當場製作,當場品嘗。劉成貴說,老太后實際是死在嘴上,怨太貪吃,太沒有節制。有時候半夜醒了還要吃“燒豬肉皮”,最喜歡的清燉肥鴨幾乎頓頓要上,夾肉末的馬蹄燒餅和炸三角要吃剛出鍋一咬流油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怎禁得住這些油膩!深秋時節,秋燥,調理不當,拉肚子了,成了痢疾,硬是拉死了……宮裡的御膳並不都好,太精細,吃幾頓可以,老吃就停在肚裡不走了,弄得皇上和幾位太妃的胃腸都不好。民間吃得糙,大眼窩頭麻豆腐,綠豆雜麵醃菜幫,吃着舒坦,拉着痛快。
  這些話,好像不應該是從御廚嘴裡說出來的,劉成貴自己在砸自己的行當。幾十年後我才悟出劉成貴的道理,器具質而潔,瓦瓮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靜的百姓日子是最彌足珍貴,最舒服養人的。
  此經驗非一番磨礪不能悟出。
  自從劉成貴在父親的慫恿下開始登堂入室以後,東直門外粉坊的豆汁和麻豆腐就經常在我們家的飯桌上出現。豆汁和麻豆腐同屬綠豆澱粉和粉絲的下腳料範疇,將綠豆泡漲,捻皮,加水磨漿,倒入大缸發酵,下沉者是澱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濁,一股泔水味兒。麻豆腐是做粉絲的剩餘物,顏色青綠,有豆腐渣的嫌疑。劉成貴是個狽,動嘴不動手,在他的指導下,下里巴的麻豆腐被莫姜做得精緻無比。羊腰肉切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裡紅、胡蘿蔔絲,單擱出;再炒黃醬,將蒸過的麻豆腐倒入,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備好的作料攙進去,充分融合,起鍋,盛入淡青色盤中,中間打個窩,澆上現炸的辣椒油,四周撒上青韭,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炒麻豆腐就可以端上桌了。炒麻豆腐的味道往往傳得很遠,胡同里一旦飄出那特有的香味,人們便知道,葉家又在吃麻豆腐了。相比,豆汁的做法比較麻煩,劉成貴在送豆汁的時候還要捎帶從東直門棺材鋪帶些鋸末來,熬豆汁切忌滾開大火,大火熬的結果是渣是渣,水是水,在鍋里還渾然一體,盛到碗裡,不待上桌,便湯水分離了。劉成貴的做法是,豆汁燒開用鋸末熬,點着的鋸末永遠處於似燃非燃狀態,豆汁便永遠處於似滾非滾模樣,水乳達到充分交融,喝起來酸中帶甜,酵味實足。父親翻出一本老舊的書,上頭有說豆汁的,“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漿風味論稀稠。無分男女齊來坐,適口酸咸各一甌”。
  雞鴨魚肉固然高貴,卻不如其貌不揚的豆汁滋味悠長。
  但是我拒絕劉成貴拿來的豆汁和麻豆腐。這些吃食,隆福寺小吃攤上都有,不稀罕“老渾蛋”的賜予。
  我已經上高中了,活動的範圍和自由程度都非小學時代能比,對同班同學顧寅頗有好感,下學常約了顧寅到隆福寺東邊夾道去喝豆汁。攤上的豆汁儘管沒有家裡的地道,但是有焦圈可配,還有鹹菜絲。更主要的,是有顧寅在旁邊,並不是為了喝豆汁,我們主要是欣賞豆汁攤的環境,頭頂一個白布棚子,一個繃着臉,目不斜視的老頭子,兩條長板凳,一張小矮桌,周圍是鬧哄哄的人,左邊是賣炸灌腸的,右邊是賣切糕茶湯的……這是談戀愛極好的地方。
  此時的我,再不會讓莫姜做奶酥六品來為我壯門面,足見我對這場戀愛的認真。
  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了,糧食日趨緊張,副食也開始計劃供應,每人每月四兩清油,一斤肉,連鹼面和肥皂也要用購貨本去買,莫姜縱然有天大本事也再做不出一咬流油的炸三角來了。父親的單位里,幹部們主動削減糧食定量,黨員帶頭,從三十斤減到二十八斤、二十四斤。父親說他每月有十斤糧食足夠了,為保險起見,他給自己訂了十二斤定量。依着父親的算計,在那些紅燜筍雞、清蒸鰣魚、燒鹿尾、烤羊腿以外,也真的吃不了多少飯了。單位領導沒有理會父親的想法,很理智地給定了二十八斤半,為此父親還憤憤不平,認為人家挫傷了他的積極性。
  莫姜有些失落,有幾次我到廚房去找吃的,看見她挖挲着手在廚房裡轉,不知道該幹什麼。糧食按說不少,卻突然變得不夠吃,每月24號一大早就得到糧店排隊,買下月糧食。父親因了他的職務,每月多有供應,但極有限,無非是些黃豆和伊拉克蜜棗,有時是幾斤咸帶魚。奠姜不會做成帶魚,她拿着那乾瘦的長條問母親,是用溫水發還是上屜蒸?我由此推斷,慈禧老太太是絕沒吃過咸帶魚的。
  連青菜也少見了,入冬,每戶每人配給了五斤糧票的白薯,一斤糧票買六斤白薯。我們家用架子車拉回一車,堆在院子裡,父親見了那些白薯高興地說,這回可以吃拔絲白薯了。
  莫姜愁眉苦臉地說,四爺,拔絲好做,油呢?糖呢?
  父親說他就是說說而已。
  有人發明了用“雙蒸法”做米飯,據說可以多出三分之二的飯量。街道上推廣,母親讓莫姜去學,莫姜不去,母親去了,回來照章操練,把米先炒了再蒸,果然爆米花似的發起不少,母親很高興。莫姜說,米還是那些米,哄了眼睛哄不了肚子。
  母親還學會了做人造肉,吃小球藻,淨弄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們吃。
  那一階段,莫姜和母親常出東直門,到人家收穫過的地里去撿剩兒。撿剩兒的城裡人挺多,老娘們兒們為半截蘿蔔,一塊菜幫而打架。逢有爭執,都是母親出頭,莫姜不會吵架,她連大聲說話也不會,她只會用頭巾遮着半張臉,在旁邊呆呆地站着。母親回來,得意地張揚着她的收穫,莫姜則一頭扎進廚房再不出來。好像一切都變了,都倒過來了,南營房窮丫頭出身的母親在此時此刻展現了她無可替代的優勢。
  飲食問題變得越發嚴酷,不少人出現了浮腫,莫姜面對的不再是抓炒芙蓉雞片、滑熘魚片,而是如何向我母親學做疙瘩湯,如何將豆汁飯做得黏稠膩糊。當我發現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一個坑的時候,母親哭了,一向“順其自然”的父親也背過身長長地嘆了口氣。
  父親不順其自然也得順其自然了。
  我們期盼着劉成貴送來豆汁,在飢餓面前,我再不能矜持,即便是“老渾蛋”拿來的東西,也照喝不誤了。
  粉坊成為了國營,還在生產着澱粉和粉絲,市面上豆汁和麻豆腐早已絕跡。劉成貴負責夜間看門任務,大約是本單位的職工,還時時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渾蛋”提着豆汁,邁着蹣跚的步子,進東直門,拐南小街,將豆汁送到莫姜手裡……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東直門外那個國營的粉坊,沒有劉成貴和那些隨時供應的豆汁,我那年邁的父親是否能熬過那艱難的歲月。
  不知是我們家的豆汁救了莫姜,還是劉成貴的豆汁救了我們。
  想起了莫姜的話:過日子,能說誰養活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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