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記 (3) by 葉廣芩
五
轉眼到了1966年,那年莫姜整七十歲,過完了七十歲生日莫姜提出辭工的要求。
莫姜已經沒有精力料理我父母親的一日三餐,劉成貴成了她生活的一大負擔,六十二歲的劉成貴早早地落了炕,癱瘓了。年中我給莫姜送錢去,是父親的意思,為的是不忘莫姜二十來年在我們家的好處。我在雜院的小南屋見到了劉成貴,見識了那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兩把椅子一張床,一個搖搖晃晃的桌子,桌上茶盤裡有兩個磕了邊的茶碗,一把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圖案的茶壺,正面牆上貼着五年前的獎狀,是獎給民兵打靶第一名劉來福的。劉來福在京郊一家國防工廠當工人,自從當了學徒以後就淡出了這個家庭,在廠里住集體宿舍,逢年過節也不回來,也不給家裡錢。我知道,以莫姜的恬淡性情不會和劉來福去計較,在我看來,那個是非小子能獨立出去也未必是壞事,有他在家裡攙和只能是添亂。
劉成貴坐在炕上歪着腦袋流着哈喇子,脖子上嬰兒一樣圍着小圍嘴兒,見我進來,嘴裡嗚啦了半天,不知說些什麼。莫姜說劉成貴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顧,心裡什麼都清楚,就是說不出話來。
莫姜問我父親的情況,我說醫院檢查出是胃癌晚期,這病挺麻煩。莫姜說,四爺是好人。
我看着莫姜給劉成貴餵飯,一勺一勺把些個糊狀的東西餵進那張口咼斜的嘴裡,劉成貴邊吃邊順嘴角往外流,莫姜就得迅速用碗邊接了,用手巾把嘴擦淨,再餵下一口。其細緻與耐心,不異關照一個嬰兒。碗裡的糊糊散發着熱氣也散發着香味,那是我從未聞過的味道。我問莫姜餵的是什麼,莫姜說菜汁、黃豆大米麵加雞蛋黃。我說劉成貴口福不淺,還有雞蛋黃吃。劉成貴嗚啦了幾句,莫姜翻譯說,他說了,要是用甲魚湯再加點兒嫩羊肝煮,就趕上西太后喝的什錦粥了。
陽光照射在屋內,光線中飄浮着細細的微塵,一切似乎都變得很柔和。劉成貴一臉的滿足,一臉的幸福;莫姜一臉的平靜,一臉的愛意。折騰了一輩子的夫妻,到了竟然是這樣……
這樣的日月大約是老夫老妻們必要經歷的過程吧。
我父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三天兩頭跟父親的單位要車去醫院,單位開始還給派,後來連人也找不着了。老三被關在牛棚里,我只得借隔壁人家的平板三輪拉父親去醫院,我在前面蹬,母親在後頭推。我想,虧得是老夫少妻,否則我的車上得拉倆。醫院裡空空蕩蕩的,大夫護士都去造反了,母親沒了轍,只會掉眼淚。
父親瘦得成了一把骨頭,無論是八珍鴨舌還是豆汁稀飯,對他都沒有了意義,他的生命如搖曳的油燈,在“順其自然”中漸漸熬盡。
一件絕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燠熱的早晨,劉來福領着一伙人到我們家造反了。劉來福已經改名叫做“衛東彪”,是隨了他母親衛玉鳳的姓。也就是那天,我才知道劉來福並不是劉成貴的親子,而是衛玉鳳的遺留,他的真父親是誰,無從查考。衛東彪自言苦大仇深,她的母親被萬惡舊的社會迫害致死,劉成貴名為繼父,待他實同奴隸,非打即罵,不給飯吃,使他幼小的身心受到極大傷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沉默,他要造反了,造這個日本的反!
我聽了半天,敢情跟我們家沒什麼事兒,就說,有賬你找劉成貴算去,我們家姓葉!
這下衛東彪炸了,將皮帶狠狠一掄,發出嗖嗖聲響,指着我說,別以為革命群眾不知道你們的底細,葉赫那拉,你們窩藏了譚莫姜幾十年,譚莫姜是什麼人?譚莫姜是漏網之魚,是封建主義的殘渣餘孽,你們家跟她是一丘之貉!劉成貴是你們家座上之賓,劉成貴是偽滿洲國頭子溥儀七品頂戴的副庖長!
造反派一聽這揭發都很興奮,開始喊口號,打倒我父親,讓我父親出來接受批鬥。有人開始往牆上刷大標語,衛東彪領着人往屋裡沖。
莫姜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揪住了衛東彪的胳膊。莫姜臉上那道生硬的疤在太陽下泛着紅光,蒼白的頭髮襯得那張臉絕望而淒迷,任誰看了這張臉,心都會發出無法抑止的戰慄。莫姜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擔着,我不過是葉家的一個廚子,一日三餐,按月拿錢……
衛東彪抬手照着莫姜的臉就是一巴掌,清脆的響聲讓在場所有的人吃驚了。衛東彪說,你的賬待會兒算,饒不了你,我現在要找的是葉老四!
衛東彪還要往屋裡闖,莫姜攔在衛東彪前面不讓進,兩個人扭在一起,突然莫姜撲通一下跪在衛東彪面前,嘴裡喃喃地說,孩子,我求求你了……
衛東彪說,誰是你孩子?你不要混淆階級陣線,偉大領袖毛主席說了,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院內口號陣陣。
母親架着近乎彌留狀態的父親出現在房門口,父親慘白的面容、深陷的眼窩讓所有的人害怕,有人開始往後退了。衛東彪沒想到父親是這般模樣,大約也是怕吃不了兜着走,帶着大夥很猛烈地喊了半天口號,草草收兵了。
莫姜沒有走,嘴裡不停地說着“對不住四爺”,眼淚簌簌地流。後來她隨我回到西屋內,在她的小床上坐了,平靜了一會兒對我說,我沒想到會是這麼一種結局,平自給你們添了這些事兒……咱們在一起住了近二十年,往後怕也沒見面的機會了,有些話這輩子想着本不必說了,可還得說……
他他拉莫姜,鑲藍旗,河北易州常各莊人,十一歲被選人宮,充任壽康宮宮女。壽康宮是同治妃瑜妃住處,宣統即位,尊瑜妃為敬懿太妃。莫姜在壽康宮是專職打點太妃用膳的,對於宮廷菜熟稔而有研究。1924年11月,鹿鍾麟向退位的溥儀交國民政府大總統令,更改優待清室條件,命令溥儀即日下午出宮。倉皇之中,溥儀和少部分太監、宮女於下午四點從御花園出順貞門,登車移居什剎海後海北河沿的醇親王府。溥儀一走,御膳房解散,廚師們散去,各自謀生,這其中也有劉成貴。
劉成貴在為溥儀服役時,敬懿太妃要招待娘家人,一度將劉成貴借到壽康宮廚房幫忙。老太妃讚賞小廚子的手藝,特賞銀子三十兩,白玉扳指兒一個。當得知小廚子還沒有成家,尚且單身一人時,老太妃順便就將旁邊伺候吃飯的莫姜許給了廚子。老太太老眼昏花,也沒問問雙方年紀,金口玉言,板上釘釘,就把事情定了,言明莫姜出宮時成親。宮裡的宮女不像太監終生在宮中當差,宮女一般到二十歲就要出宮,或嫁人或回家,宮廷里沒有白髮蒼蒼的老宮女。莫姜二十八歲了,早已過了年齡,只是沒有合適替換人選,一直留在太妃旁邊,成了一個老姑娘。劉成貴當時還不滿二十歲,太妃指婚是件光彩的事,不敢拒絕也不能拒絕。當知道太妃身後站着的那個並不漂亮的宮女已經二十八歲的時候,心裡是一百個不願意。
莫姜想得簡單,太妃既然指派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後半輩子終是有了依靠。
11月5日,溥儀帶領一干人等離開皇宮,皇宮內還有三個老太妃沒有安置,一個死的是光緒的瑾妃即珍妃的姐姐瑞康太妃,其靈柩還沒來得及安葬,兩個活的是同治的兩個妃子,榮惠太妃和敬懿太妃。兩個老太太一起摞勁兒,誓死不離皇宮。太妃們不是皇上,誰也不能把倆老太太硬扔出去。民國政府讓前清室總管內務府大臣紹英去給老太太們做工作,做的結果還是不出宮,但是答應倆人搬到同一個宮裡居住。太妃們雖然比皇上硬氣,也終不過抵抗了半個月,11月21日,紹英等人準備了兩輛汽車,把倆老太太接出皇宮,移至北兵馬司大公主府居住。
臨行頭一天,敬懿太妃托人把劉成貴叫了來,將莫姜鄭重其事地交給了他,讓他好好待承這個在她身邊服務了十七年的老姑娘。敬懿太妃說莫姜不漂亮,但是懂禮數,性情溫和,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娶了莫姜做媳婦是祖上積了陰德,是大福分。劉成貴跪在殿內地上只有磕頭的份兒,他做不了老太妃的主。敬懿太妃說,這是天賜良緣,也是我們老姐倆臨走做的最後一件好事,夫婦和而後家道成,出去好好過日子吧。說着將一個翡翠扁方送給了莫姜說,東西雖不值錢,卻是我用過的,你留個念想吧。又對劉成貴說,娶媳求淑女,勿計厚奩,想你有好手藝,我才把她給了你,怎麼着也是我身邊的人。
榮惠太妃指着殿外庭院裡的一棵黑棗樹吟道,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小廚子你聽着,來年得了兒子,記着到我墳上告訴我一聲。
劉成貴趕緊說,老太妃說差了。 “天賜良緣”給莫姜帶來無盡的災難,劉成貴為還賭債,將家裡東西一賣再賣,值錢者也就剩了那個扁方。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莫姜將那個扁方隨時帶在身邊,那是她十七年經歷的認證,一旦失去,走過的歲月便也失去了……臉上所挨那一刀,就是劉成貴為索要扁方不成惱羞成怒砍的。
溥儀上了長春,在長春成立了偽滿洲國。不滿意東北的廚子,帶去的人手又不夠,給舊時養心殿御膳房的老人手帶話,希望過去幫忙。大家反感日本人,也不願意伺候偽滿皇帝,都不去。“抓炒王”等老御膳房的人在北海五龍亭東邊辦起了“仿膳茶莊”,買賣紅火。劉成貴沒人緣,名聲也不好,沒人要。劉成貴索性一拍屁股扔下莫姜上了長春,投奔了溥儀。溥儀給封了個副庖長,待遇不薄。第二年將花枝胡同的衛玉鳳連同兒子接了去,那兒子到底說不清是誰的,屬於有媽沒爹的主兒。
在東北劉成貴舊習不改,不惟賭,還抽,抽白面兒,錢沒攢下,落了一身病。衛玉鳳扔下兒子跟了個在滿洲鐵路工作的日本調度,日本戰敗投降,據說,調度和他的中國老婆都沒有善終。偽滿皇帝成了階下囚,他的手下作鳥獸散,劉成貴衣食無着,流浪東北,凍餓中幾近斃命。無奈中想起了莫姜,便帶着劉來福進山海關,向京城方向迂迴。
莫姜說,她一直以為劉成貴已不在人世,沒想到,找了來。
我說,我父親知道這些嗎?
莫姜說,四爺全知道,只是不讓告訴太太,說太太心底淺,裝不下這麼多事兒。
莫姜離開時,在父親床前默默站了許久,末了說,四爺您好好兒的……
如以往一樣,退後兩步,轉身離去了。
如果知道莫姜的想法,我會跟着她走,可惜,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母親冷冷地看着莫姜,她把這場災禍歸咎於眼前這個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門外,滿牆的大標語鋪天蓋地,滴墨如血,讓人不寒而慄。夜深人靜時,清涼月光下,我躑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着,不踏實,不知是為走了的莫姜還是房內的父親。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天氣照常悶熱。
下午時候,3號的胡大媽悄悄跑進院裡,低聲告訴我說,在你們家做飯的莫姜死了。
我愣住了,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昨天晚上還在我的房內說話,今天怎會歿了!胡大媽說,老公母倆一塊兒死了,把蜂窩煤爐子擱屋裡,窗戶門都關得嚴嚴兒的,大夏天的,這不是成心不活了嗎!
我撒腿就往王駙馬胡同跑,跑到雜院門口,看見人們正把死人往卡車上裝。劉成貴已經橫在車上了,莫姜穿戴齊整,被四個人揪着胳膊腿,使勁兒一悠,悠了上去。後上去的莫姜半個身子壓在劉成貴肚子上,姿勢十分彆扭,側着的臉正好對着後車幫,半邊頭髮披散下來,蓋住了那條疤,這就使得莫姜的臉看上去平靜而光潤,像是睡着了。
我知道,莫姜睡覺就是這個樣子,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站在車後,我默默向莫姜告別。車幫翻了上去,將我和莫姜遮斷,從此是再不能相見了,但她將那些櫻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魚永遠地留給了我。
不僅僅是這些吃食,留給我的還有那……一陣酸楚湧上我的心頭。
拉着莫姜的汽車向胡同西口駛去,車後一溜煙塵。
西邊天空,是一片淒艷的晚霞。
六
“文革”未結束,我便被分配到西北。
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寶店裡,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綠的偏方,它被單獨擺放在一進門的位置。瑕疵依舊,晶瑩依舊。如與老熟人相見,我俯身與它對視,彼此似乎都有話要說。店老闆走過來說,您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翠吧,這是我們的鎮店之寶,無價。
我笑笑,誇他的“鎮店之寶”珍奇罕見。店老闆說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這麼長。我問他古代是哪一代,老闆脫口而出,宋代。
老闆說這個翡翠尺子是他們家幾代的存留,在箱子裡收着至少有幾百年了,現在能重見天日,大放光彩,是他買賣做得順暢紅火,家裡的寶貝也高興了,想出來亮亮相。
臉不變色心不跳,比寫小說的還能編。
我只好匆匆離去。
也想念豆汁,用鋸末熬的豆汁,不是小吃店裡的“急就章”。聽說東城某名小吃店賣豆汁,先打的後坐地鐵,千里萬里地去了,買了一碗,還沒待端到桌上,已經湯是湯水是水了,喝了一口酸水,咬了一口硬如皮帶的焦圈,喝豆汁的興味立刻皆無。
又聽說京城開了不少賣老北京吃食的飯館,有炸醬麵、豌豆黃、豆醬、芥末墩什麼的,其中也有豆汁。滿懷希望地去了,一見那豆汁就傻了眼,稠糊糊不知勾了多少芡,使人對它的名分產生了質疑。叫過小二問碗裡是什麼,小二嫌我外地人少見多怪,告訴我是“豆汁”。
從網上看到東直門外的豆汁鋪搬進了北新橋二條,我不知這個豆汁鋪是不是就是當年劉成貴所在的那個坐北朝南的粉坊,想着應該是地道。借着進京開會的機會,到二條去打豆汁。頭趟去人家賣完了,二回去排隊,買了兩舀子,裝在塑料瓶子裡,準備帶回西北,親自熬製。孰料,上飛機過安檢被扣了下來,人家讓我當場喝掉,我說沒法喝,這是生豆汁,不是可樂。還是不讓通過,只好割愛。
到現在沒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
到現在沒見過莫姜那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