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留校當孫老師的助教,由於學校在郊區,當時每周六天工作,平時住校,周末回家。那是個星期六,在回城的班車上,孫老師說,先去美術館看歐洲版畫展吧。這樣的展覽,對於我們真象一縷春風,記得展品十分豐富,各種門類齊全,興趣盎然地轉了一個下午才分手。
二天后,星期一的清晨,我早早到校,在畫室中做好新開始的人體油畫的準備工作。八點鐘上課的鈴聲已響,但是孫老師還沒有到......太反常了!我只能安置好女模特兒,調整背景布的色調,讓同學們開始選角度畫。然後,衝到系辦公室,找到孫老師巿區家的公用電話號碼,(八十年代的上海,弄堂口有一個傳呼電話,有人會到各家去叫人去聽電話)。我一報孫老師的名,對方馬上大呼小叫,救命車送醫院了,問淸什麼醫院。匯報後,同幾個同事一起去了搶救室,一切巳晚,孫老師的生命鐘擺,永遠停格在了四十一歲。
我是文革後的首屆七七級,畫室的導師,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的孫樹湛。當年的孫老師高個,黑框眼鏡,一口標準京腔,語言生動,幽默感十足,是個有人格魅力的三十五歲青年教師。從七八年二月進校到他去世的八二年十月,我和他相處了四年半,他在我記憶中,一直是個妙語連珠的、風趣的人。談繪畫用生動的比喻,來描述感覺的層次。我們沒有人能想得到,我們敬重的孫老師,是個每時每刻面對死神的人。 他去世後,我們才逐步知道了內情。孫老師三十一歲時,得了一種腎臟絕症(多泡腎),沒有任何方法可治,當時的國內外醫學文獻記錄,發病後的生存期最長不超過十年。我們七七級進校時,他巳發病五年多,巳是個晚期病人,由於腎的病變,還有多種並發的疾病。為了接手文革後首批學生,他同學校立下了"生死狀",他說:不想躺在病床上等死,請給我工作的權利,我有信心教好他們,一旦不能勝任教學,我會自己選擇離開。油畫專業課是每周六個半天,他帶我們的四年中,我不記得他有什麼病假,只是缺席了我們外地寫生釆風,印象中他永遠是那麼地樂觀,陽光、談笑風聲、用幽默生動的話語,抓住了我們的心。他象個健康人,天天出現在畫室中,帶出了七七級,還接下了八O級,教了大半年.......教完最後一課,還看了個畫展,才休息了一天,星期一淸早起來,在廁所倒下了,心臟病發作,再也沒有醒過來!
孫老師很少自己畫,只是偶然在學生的習作上改幾筆,我只見過他美院時的習作,十分紮實的功底,大氣的氛圍象他的人。他畢業到三十一歲發病前的健康期,正是文化大革命,整個中國放不下一張書桌和畫架,沒有留下好的作品,是他的遺憾!。美院教師都有畫室,但是孫老師從來不去,也沒有見過他畫過油畫。畫油畫是個體力活,他是畫不動,"有心而無力",他只能用生動的語言來啟發學生,真是個無奈之舉。
常常想起老師,但是細節全無,好像蒙在面紗中的聖人。感受不到他的內心起伏,永遠那麼地平靜,充滿智慧、看似漫無目的閒聊,透出他的機智。但是,他同你們有距離感,這也許是他對自己尊嚴的最後的守護!來自病體的苦痛與心靈的無助..... 他是用什麼來支撐?他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沒有孩子,拖着病體,還要藏起內心的哀痛,微笑地面對死神召喚!這是一種什麼精神,真象一個苦行僧,漫步在這人世間!生活對他這麼地不公,不抱怨的黑框眼鏡後那無言的訴說!他短短的四十一年,最後的十年是他生命的華彩,是一曲生命之歌,他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他的學生,我,在三十二年後,記起他的英容笑貌,這就是他生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