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特納在談論財政問題時還是保持了學者風範。他基本做到言之有據，對於相反的事實和觀點也予以承認和討論。在應對金融危機的過程中，他也的確表現很專業，做出了亮麗的貢獻。例如他提出的“壓力測試”辦法，對重建市場信心起了關鍵作用，而且成為今後政府管控風險的一個常規工具。在書中他也談到很多權衡和考量，例如怎樣由政府注資支持銀行，但避免政府成為大股東而造成“國有化”。但是在談論更廣的經濟問題時，他就顯示了相當的局限性。對於隨着金融危機而來的經濟衰退，蓋特納唯一的理解似乎就是放貸凍結和市場恐慌引起企業投資意願下降和民眾消費減少。所以解決辦法就是政府大量撒錢和聯儲放寬銀根的刺激。而這次經濟衰退的恢復異常緩慢，就是因為刺激的力度不夠。但事實上，這次經濟衰退中，美國面臨着很多更基本的挑戰，包括製造業持續衰退，貿易赤字劇增，貧富差別擴大等。這些都不在蓋特納的視野之內。即使投錢刺激經濟，也有個投在何處的考慮。政府投錢肯定能短期製造工作機會。但如何讓這些工作得以持久下去，如何通過明智的投資增加美國的長期競爭力，刺激的效果又是否得到證明，蓋特納都沒有提供任何討論。當然，他的職務是財政部長，這些問題也許不是他考慮的事。但他書中敘述的是整個總統經濟團隊的活動，而對這方面的討論沒有任何提及，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奧巴馬的經濟刺激計劃包含了他的社會政策，例如基礎設施建設和綠色能源投資。但本書沒有提到任何有關的經濟分析。)

蓋特納在書中經常談到政治問題，如兩黨之爭，如何面對赤字，巨額國債是誰的責任等等。當然作為一個公民和政府官員他有權選擇和表達自己的立場。但他並未提出證據和邏輯支持，也未提出任何新鮮的見解。所以這部分我們就不討論了。

蓋特納的書給我一個啟示：也許提升政府效能的一個途徑是在行政分支中區分“政治”和“專業”部分。“政治”部分負責制定和實施全國性的政策法規，通過四年一度的總統選舉和平時的國會諮詢，聽證，法案等對全體選民負責。而“專業”部分則有更大的自主權，來提高行政效率。“專業”部分的負責人應該不是基於政治立場和黨派而是基於專業能力來委任，目前政府中已有“專業”部分，如聯儲會和一些執法機構。但還可以再擴大到財政，國防中的一些職能。例如，這次應對金融危機的救助計劃TARP和經濟刺激就與政治立場無關，所以在布什和奧巴馬交接前後保持了一定的連續性（當然後來被政客們用來相互攻擊，那是另一碼事）。

問題是誰來制衡這些機構呢？國會與公眾缺少有關的專業知識，可能不是最好的制衡夥伴。也許更好的辦法是類似於學術界的“同行評議”，由沒有利益衝突的其它專業人士來審議評判。從蓋特納的書來看，目前財政和經濟政策的制定基本上靠政府內的團隊，沒有諮詢政府外專家的機制。最多是一些臨時安排的討論會，只有建議權沒有決定權。這方面的改革既有賴於政府運作更加開放，也有賴於政府外的專業人士更積極，更負責地關心政事，參與政府決策和運作。同時，也需要這些專業人士堅守職業操守特別是獨立見解，取得民眾的信任。這也許是政府運作日趨負責專業的現實下，知識分子需要擔負起的另一個職責吧。

以上談到的蓋特納和鮑爾森的兩本回憶錄，加上前國防部長蓋茲的回憶錄《職責》，有很多共同之處。他們都是不情願地被“招募”進政府工作，不停地在工作和家庭之間找平衡。他們對自己的使命充滿熱忱，但厭惡國會政治。蓋特納還多次抱怨不了解情況卻對他們這些“專家”橫加指責的公眾輿論。儘管都是一面之詞，但這幾本書相互參照，也許對我們了解政府的能力和局限，了解政府官員的心態和決策過程很有幫助。

在“大政府還是小政府”的討論中，蓋特納以他自己的經歷提供了有趣的思考內容。在面對危機時，一個強有力，反應迅速的政府介入往往能起到獨特的關鍵性的作用。可是民主體制強調製衡，問責，在行政效率方面不占優勢。另一方面，我們從他的言論中也可以看出，一個專業工作者參與制定全國性政策的流程時，不僅有他知識結構方面的缺失，也有個性和專業訓練上的不適應。特別是，他把民意（包括輿論和國會議員的態度）看成是一種干擾而不是服務對象。所以他這樣的人對政府有效性的幫助也是有限的。在我們比較大，小政府的優劣時，要看的不是抽象的政府，而是由實際的人和實際的政治體制組成的政府。這樣的政府必然有其長處和短處，它的角色和我們的期待也必然受這些長處和短處的影響。金融危機的歷史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去認識現實的政府操作，從而更好地決定政府應有的地位和作用。

從金融危機看政府的角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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