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唐詩（3）

  王維

1、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有言外之意的是“大漠孤煙直”。

這個“煙”沖天而去，也就是上天去了，對於這個煙來說，上天是必需的，但這與其說是因為天上好，不如說是因為地上沒法待——這個煙處身其中的世界是“大漠”，而且是“孤”身獨處，連個夥伴都沒有，上天意味着有擺脫大漠和孤獨的可能；上天還是需要智慧的行為——這個煙想要上天，必須智慧地選擇在無風的時候，否則，它就會在上天的途中被風吹得東扭西歪，甚至粉身碎骨了。詩句中的“直”首先意味着無風。

“上天”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有意味的還有“長河落日圓”。

“落日”意味着太陽與大地的暫別。太陽與大地的暫別意味着大地上空暫時沒有了太陽。沒有了太陽，我們的眼睛睜得再大, 也不可能看見那條“長河”的“長”，換言之，太陽暫別大地之後，太陽對人類眼睛的重要性才能被意識到；另外，太陽是在離別大地的過程中，它的特點才能被人們清楚地看見——太陽不僅放射出光和熱，它還是“圓”的，其他時候的太陽通常因為太耀眼，它那美麗的“圓”難以成為人們觀賞的對象。

“暫別”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中國諺語裡有“小別勝新婚”的說法。

2、書事：“輕陰閣下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

有言外之意的是“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欲”的意思是將要。

“蒼苔”的“色”是只有我們的眼睛才能感知到的東西，眼睛不僅有觀看的能力，而且有預言的能力，能夠做出有用的預言——眼睛現在向我們報告：蒼苔的顏色將要來到我們的衣服上，如果我們希望這樣，我們只消等待；如果我們不希望這樣，我們只消走開，離蒼苔足夠遠就行了。

“眼睛”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3、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有言外之意的是“清泉石上流”。

“泉”想要清潔，它首先必須是天生地清潔的，也就是必須是“清泉”；清潔又是一種如瓷器般脆弱的東西，容易被污染——“泉”要想保持清潔，則光有自身天生的清潔還不夠，它還只能在“石上流”，而不能從污穢的地方流，總之只能存在於清潔的環境中。

“清潔”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4、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有言外之意的是“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但”的意思是僅僅。

我們在“空山”里聽“聞”到了“人語響”，於是想看“見”說話的人，因為我們有“發出說話聲音的地方一定有人”這樣的信念。事實卻是：我們“不見人”。信念讓我們困惑，一個“但”字折射出了這樣的困惑；信念有可能讓我們痛苦地懷疑自己的各種能力——以為我們的眼睛不夠敏銳，以為我們的耳朵產生了幻聽。

“信念”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5、漢江臨泛：“楚塞三湘接，荊門九脈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有言外之意的是“江流天地外”。

江水流速非常之快，江水似乎會流到“天地外”。但江水不可能真的流到天地之外。說“江流天地外”只能是謊言。說謊需要相當的想象力，石頭不可能說謊，因為石頭沒有想象力；謊言還是有用的，如果在水流湍急的岸上樹立一塊寫上“江流天地外”的牌子，則這個牌子其實是一種嚴肅的警告：渡江者千萬慎重，否則，您將會被江水衝出“天地外”，再也回不到這個世界了。謊言能夠強烈地喚醒人們的安全意識。

“謊言”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6、齊州送祖三：“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祖帳已傷離，荒城復愁入。天寒遠山淨，日暮長河急。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

有言外之意的是“日暮長河急”。

一個人感覺到“長河”因為“日暮”而流得“急”了，這個人是產生了錯覺，因為河水流的更急，更可能的是河的上游地區下雨了。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產生錯覺——太陽當空的時候大概就不怎麼容易產生錯覺；更重要的是，錯覺可能是有益的——一個人產生“人們長河急”這樣的錯覺，他在渡河的時候就會格外小心起來。

“錯覺”受到了隱秘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