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40)
詩與奇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是屈原的名句。一個人想喝木蘭上的露水,他沒有直接去收集這些露水,而是等待這些露水從木蘭上掉落;這個人想吃秋菊花,他沒有直接去採摘這些菊花,而是等待這些菊花凋謝。這個人是奇人,也就是不合常規的人。
“春早看花枝,朝朝恨發遲。及看花落後,卻憶未開時”,這是劉禹錫一首《拋毬樂詞》的前四句。一個人因為覺得花生長得慢就每天都痛苦(“恨”),這個人可以說是一個奇人,也就是不同尋常的人;一個人看見“花枝”就會“朝朝恨發遲”,這同一個人一旦看見“花落”,按照之前的路數,他應該進入另一種感情狀態,譬如更痛苦、甚至悲傷,就如《紅樓夢》裡的林黛玉,而詩中所述的乃是“憶”這一可以說沒有多少感情意味的狀態,這個人如今掉進“憶”的狀態,表明這個人不是心理上可以被預測的人,不是我們按照所謂常規就能理解的人,總之,他不是常人,而是一個奇人。原文裡的“卻”字,其含義正就是意想不到、打破常規。
“閒來石上觀流水,欲洗禪衣未有塵”,這是李洞的詩句。一個人一看見流水就想洗衣服,而不是因為看到自己的衣服髒了,這樣的人自然也是一個奇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這是顧城的名句。一個人一旦得到眼睛這樣的贈品,有了眼睛,按照所謂人之常情,他應該首先尋找的只能是贈與自己眼睛的恩人,也就是“黑夜”,結果,他沒有去尋找黑夜,反倒是去尋找作為黑夜之對立面的“光明”,總之,詩中的“我”也是一個奇人。
但“奇”所包括的,除了奇人還有奇事。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這是李白的名句。玉笛的聲音居然充滿一座洛陽城,這是奇事一樁。奇事往往是誇張的結果,但有意義的誇張不是瞎吹牛,有意義的誇張也是理由充足的誇張——玉笛的聲音充滿洛陽城,是因為它利用了“春風”。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是《詩經》中的詩句。公雞不停地鳴叫,這是難以想象的,應該是誇張,但那首先是有原因的——因為颳風下雨,天陰暗得如同黎明前夕,也就是公雞平日裡密集啼叫以“報曉”的時段。
“秋風渡江來,吹落山上月”,這是李白的詩句。秋風自然不可能“吹落山上月”,但詩中的秋風是擬人化了的,如果秋風真的想要吹落山上月,那也是有可能的——秋風是看不見的,秋風想要攻擊月亮,月亮因為看不見秋風,也就不能採取防衛行動,只能聽憑秋風的攻擊,毫無招架之力。
“奇事”只是根據常識而顯得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有意義的奇事也就是似乎理由充足的奇事,構成傑出詩篇的一個基本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