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人性邏輯68. 人性的“真善美”根本統一不起來（修訂版）

人性問題上，混淆應然與實然的最嚴重扭曲，集中體現在“真善美統一”，這種無論中外，流傳都很廣，積澱都很深，普通人也會脫口而出的說法上：真的人性，才是既善又美的人性；反過來看，或惡或丑的人性，一定是假的人性，由此形成了涇渭分明，壁壘森嚴的兩大陣營……

不好意思吔，親，這樣子雙重性的三位一體，簡單倒是簡單，說起來也順口，唱起來更動聽，可惜就一毛病，不符合事實，因為現實人性的本來面目是，許多情況下，真的不善，善的不美，美的不真，以致大傢伙想要的“真善美統一”，絕對屬於夢裡什麼都有的夢筆生花，嗯哼。

為什麼要唱，這樣子負能量的反調呀？理由嘛，6節說過了：由於作為動機源頭的需要種類不同，“善”“美”連同“利”“信”一起，統統屬於非認知的“應然”範疇；唯有僅僅基於好奇心的“真”，構成了純認知的“實然”維度。也因此，只要守住了邏輯同一律的思維底線，不去混淆或偷換“真”概念的核心語義，“真善美統一”的浪漫理念，就會像個泡沫那樣子，徹底破滅咧。

其實吧，韋伯談到“價值的多樣性”時，提出的“諸神之戰”理念，已經把那層薄薄的窗戶紙，悄無聲息地捅破了。雖然當下的韋伯研究中，這個理念也被注入了，神秘誘人的無窮魅惑，但從原初文本看，它的意思再簡單不過了，僅僅直截了當地主張：由於“世界上的不同價值體系，有着相互衝突的立場……有些事情，雖然不美，不神，不善，卻可以為真。”

友情提醒一聲：儘管淺人是區分了道德，認知，實利，信仰，炫美五個價值領域後，才拜讀到這段高論的，但這種區分的原創性，無疑要歸於韋伯。畢竟，他在此漏掉的，只是通常被認為，不夠“超越”的低俗之利，並且因此還反襯出，另外四種被認為，都很“超越”的高尚價值，居然也會出現衝突的嚴峻性，不是？

再從原初文本的語境看，也正是由於意識到了，科學之“真”與藝術之“美”，信仰之“神”，道德之“善”的這種衝突，他才把“真”歸結為所謂的“價值中立”，僅僅沒有注意到，就在他眼皮底下的那點微妙處：既然“真”本身也是一種“價值”，那邏輯上講，它就沒法對自己保持中立了，只有採取“對非認知價值保持中立”的態度，才能維繫自己，不同於非認知價值的特定存在。

所以哈，要是沿着韋伯的這個思路走，嚴格堅持下面的概念界定：“真”的人性，就是指並且僅僅是指，任何人在現實中“真實”具有，能被“如實”描述的任何屬性，而不給它添加，任何非認知的應然價值內涵，人性“真善美統一”的說法，立馬就得申請破產咧，因為從中勢必推出一個，看起來花好月圓，實際上絕頂荒誕的結論：人們具有的一切“真”人性，都是既“善”且“美”滴，嗯哼。

為什麼說，這個結論不成立呀？道理很簡單，由於林子大了的鳥效應，對於任何真實存在的東西，包括但不限於，真實人性的任何具體內容，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非認知立場上，一定會做出截然不同的應然評判。所以哈，要讓所有的人，對於所有真實存在的人性內容，統統給出既善且美的一致評判，比登天還難，不是？

明白了這條道理，我們也就能夠看出，無論普通人，還是專家們，主張人性真善美統一的失足之處，究竟在哪裡了：他們都是拿應然當實然，把自己喜歡，因而覺得既善且美的人性內容，說成是能讓人成為人的真人性，卻把自己反感，因而覺得或惡或丑的人性內容，說成是會讓人淪為獸的假人性，從而將自己認同的規範性意蘊，塞到了“真”字裡，用“以我劃界”的方式，強調真善美的人性統一。

也因此，一旦學界中人，也開始鼓吹這類說法，他們就不再成其為，認真嚴肅的人性研究者，而是搖身一變升格成了，戴着玫瑰色眼鏡的人性劃界師，如同某大咖主張，和秦制過不去的，才是“真”儒家；過得去的，都是“偽”儒家，結果也不再成其為，嚴肅認真的儒家研究者，而是搖身一變升格成了，手持終極性標尺的儒家判教皇那樣子，嗯哼。

這個意思上說，雖然也掛着“學者”的標籤招牌，他們已經在所謂的諸神之戰中，讓自己追求真理知識的訴求和努力，屈從於自己追求非認知善美的訴求和努力，拒絕正視許多事情，不善不美，或惡或丑，卻又真實存在的簡單事實，一門心思地描畫出，自己全身心憧憬的，那幅既真，又善，還美的烏托邦願景……

然而吧，說句不中聽滴：一切有關人生價值，特別是有關人性內容的學術研究，凡是變成了一團亂麻的，大都和這種做不到非認知價值中立，硬要根據自己的立場理念，價值偏愛和好惡標準畫地為牢，到處製造“以我為界”的分割斷裂，隨意訴諸“朕即真理”的獨斷方式，以及“心想事成”的鴕鳥政策，只把自己喜愛的東西當成事實，卻把自己反感的東西說成是不真實的成見，脫不了干係。

說白了，正是這類頑固的成見，支撐着下面的流行說法：“人應當這樣子，不應當那樣子，因為那樣子的人不應當算人，簡直就不是人，而是禽獸”，儘管現實生活中，那樣子的人，原本是與講這話的人，一模一樣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劃歸其他動物的另類陣營。

也因此，要想揭示人性運行的本來邏輯，一個少不了的前提，就是別把自己心裡想的善美“應然”，當成了日常生活有的真之“實然”，始終把關注點落腳在，“實有”而非“應有”的人性上。否則的話，雖然我們口中說的是，追求“認識自己”的“自知之明”，但得出的結論很可能僅僅是，抒發了我們覺得人性“應當”怎樣的美好理想，卻遮蔽了人性“是”怎樣的現實真相。

為什麼不去如實描述，人性自身“是”怎樣的，卻熱衷於主張，人性“應當”怎樣，特別是憧憬人性“真善美統一”的現象，在中西文化中，都這樣子影響廣泛，流傳久遠，誤人眾多呀？一個重要的原因，或許與它們各自堅持的“情理”和“理性”精神，早就從不同角度入手，賦予了本來只有純認知語義的“真”字，強勢的非認知應然內涵有關。

先來看中國文化：由於情理精神的悠久影響，人們往往把“真實”與“真誠”搞混了，偏重於用“真”字指不加掩飾，沒有加工，自然而然，如其本意的“真情實意”，用“假”字指有意掩飾，人為加工，矯揉造作，裝模作樣的“虛情假意”，卻相對忽視了，它們分別意指“真實存在”和“虛假存在”的實然描述語義。

於是乎，尤其在人際交往中，但凡出自真情實意的，就被認為既善且美；但凡包含虛情假意的，則被認為非惡即丑。我們不妨從這個角度理解，象形文字的分崩離析中，“人為”即“偽”的源遠流長：只要帶有人為加工，矯揉造作的痕跡，即便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東西，也會被看成是不“虛”也“偽”的。

這種語義綿延的洗腦功能如此強大，以致荀況把追求實利的原初之“真”，說成是人性之“惡”後，他在“人為教化”的意思上鼓吹的“善者，偽也”，也慢慢失去了，它原本強調“禮義”的內含正能量，逐漸結晶成千夫所指，萬人唾棄的“偽善”。浸淫在這樣子的文化語境裡，你要想抗拒“真善美統一”的深度積澱，承認那些非善不美的東西也真，難度可以說相當的大，不是？

西方文化的理性精神，原本偏重於認知，因此較少見到，用情感之真壓倒現實之真的現象。不過呢，由於偏重理性勝過感性，它很早也流露出，用理性之真壓倒感性之真的苗頭。像亞里士多德主張，“感性慾望的對象只是表面好（善），理性意願的對象才是真實好（善）”，就在“理性”與“真”之間，直接劃了等號。

也因此，他後來的接班人才更上一層樓，進一步宣稱，感性的欲望並非真正的意志，理性的意願才是真正的意志，能把善，美，信統統攬在自己的懷裡，到今天更是隨手來了個反戈一擊，嘲笑他還沒有意志概念，足以讓老先生九泉之下，莫名其妙地一臉懵那啥，也算是西哲史上，自作自受的典型事例咧，嗯哼。

理性精神這樣子強勢，又引發了非理性思潮的反彈，反唇相譏理性化的努力，製造了現代生活的“偽善”，只有回歸非理性的感性本能中，才能找到類似於中國文化里，“真情實意”的那種原初之“真”。不妨從這個角度理解，為什麼一百多年來，西方的非理性哲學，遠比理性哲學，更受到儒人們的熱烈歡迎。

拿一度迷上了，老聃“無為自然”理念的海德格爾來說，就在“剝去文明虛飾，消解異化沉淪，回歸原初誠意”的“本己”語義上，號召大家尋找“本真”的人性，並引來了中國——對，你沒看錯哦，說的正是中國，一大票粉絲，包括但不限於，他的學術性孫子們，俗話或曰“徒孫”，大做文章，從中挖掘出了無窮的晦澀，以及無盡的魅惑，讓人不管看懂看不懂，都禁不住嘆為觀止，高呼深刻。

當然咯，這樣子的反彈，只不過走了另一極端，用非理性的真善美統一，取代了理性的真善美統一，卻富於黑色幽默地忘了一點：理性化的各種成果，無論怎樣“文明虛飾”，不管如何“異化沉淪”，也是如假包換的真實存在；要是離開了對它們這種真的切身體驗，非理性的哲學家們，包括但不限於，海德格爾在內，連那份相當深刻的牢騷，也不大可能產生了，不是？

所以哈，打破所有這些，“真善美統一”烏托邦的訣竅，就是如同韋伯那樣子，在諸神之戰中採取，對非認知價值保持中立的科學態度，擯棄拿應然取代實然的流行做法，面朝所有人實際擁有的所有X性，把它們統統看成是，“人性”的真實內容，無論你覺得，它們是既善且美，還是非惡即丑的，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