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自由意志25. 一詞三連的“必然”“必要”“強制”
分析了自由意志,與因果必然,以及隨機偶然,之間關係的方方面面,現在就能畫龍點睛,指出二元架構是在,哪個關鍵點上失足的啦:它其實是把“一定如此”的“必然”,混同於“不得不違心背欲”的“強制”了,所以才讓必然與柿油,無中生有地捉對廝殺,毫無理由地見面就打,嗯哼。
本來吧,《人性邏輯》12篇,以及本系列3篇都說了,隨意任性的“自由”,與逆意反性的“不自由”,確實勢不兩立,因為前者是正面好價值的總合,後者是負面壞價值的總合,註定了要對着幹。
同時呢,《人性邏輯》還解釋了,由於好好衝突,悖論交織的緣故,人們為了得到某個主要好,總是不得不放棄,其他次要好,並且因此不得不忍受,某些次要壞——文言又叫“必要壞”,從而就構成了,隨意任性地追求“自由”時,永遠躲不開的,逆意反性的“強制”。
也因此,“強制”同樣成了個,悖論性的玩意兒:一方面,它是人們厭惡的“壞”,唯恐避之不及。另一方面,它又是人們想避,也避不了的“必要”;不然的話,再重要的好,你也得不到,反倒還會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很不幸,正是“強制”蘊含的這種“必要”,與“必然”有了語義上,暗度陳倉的深層瓜葛。很走運,老喜歡對概念,來點語義分析的亞里士多德,“把只能是這樣子,不可能是其他樣子的東西,叫做‘必然’的”時候,曾談到從中衍生出來的,另外幾種語義,其中就包括了,“必要”和“強制”。真巧。
第一種語義呢,是“必需”或“必要”,意思是指:“某個東西缺乏了某個條件,就沒法生存,或者沒法趨好避壞了”,如同“呼吸和食品,對於動物是必需的”,“人要治病,就得吃藥”那樣子。
第二種語義呢,是“強制”或“強迫”,意思是指:“違反本性,令人痛苦,可又避免不了的強迫力量”。當然了,對此他沒舉例,不過除了前面分析的“厄運”外,剛才提到的“要治病,得吃藥”,好像也能歸到這裡來,不是?
第三種語義呢,是說“證明也是件,‘必然’的事情,因為有了充分的證明,結論就不可能是其他樣子的。”不用講,“必然”的這種衍生語義,和它的核心語義一個樣,也位於認知層面,只不過偏重於,邏輯思維,推理論證罷了。
這樣子瞅,“必然”的頭兩種衍生語義,已經超出了指認,人們對事實的認知,是否具有“一定如此”的確定性的範圍,而進入到非認知領域,試圖指認,各種東西對於人們滿足需要,維繫存在,“一定要有”的非認知價值。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老亞讓這兩種語義,分別與好壞價值掛上構,似乎還猜到了,好好衝突造成的,悖論交織結構:一方面,“必需”或“必要”的語義,是指主要好比其他好重要,乃至到了“不可缺少”的地步;所以哈,即便捨棄了次要好,也“有必要”確保主要好,如同對待呼吸,食品,以及健康那樣子。
另一方面,“強制”或“強迫”的語義,是指人們不得不忍受,由於捨棄次要好,所生成的次要壞:它們儘管違心背欲,令人反感,但在好好衝突,悖論交織的情況下,又是為了確保主要好,沒法避免,或者說想躲也躲不開滴,就像為了找到食品,你不得不花點力氣,為了治病,你不得不吃藥那樣子。
淺人才疏學淺,不懂古希臘文,腦子又不好使,所以沒法評判,大師說這兩種非認知語義,是後來衍生的,到底對不對,只好在此恭敬滴存個疑,但至少有一點,似乎毋庸置疑:它們與另外兩種認知性的語義,統統屬於後來譯成了,英語“necessity”的那個詞:“ανάγκη”……
友情提醒一聲:古希臘神話里,這個詞也是“宿命(定數)女神”阿南刻(Ananke)的大名,據說她不僅參與了創世,而且還是命運三女神的,親滴滴媽咪……剩下的事情麼,各位自己腦補一下,這裡就不囉嗦了哈,嗯哼。
話說到這份上,圈子似乎就兜圓啦:意志據說不在場的,古希臘哲學中,伊壁鳩魯學派,與斯多葛學派之間,為什麼還會圍繞,“必然是不是否定了柿油”的問題,開爭起來呢?語義分析的視角看,肯定和這個內涵複雜,把“必然”“必要”“強制”幾種意思,糾結到一塊的詞兒分不開。
一方面,以忍受“必要—壞”為特徵的“強制”,尤其是沒法避免,抗不過去的“厄運”,的確會束縛,壓抑,損害人們的自由追求。另一方面,包含這層語義的“ανάγκη”,又有“一定如此,不可能不如此”的“必然”意思,其中的“一定……不可能”,好像也有約束,限制,封閉之類的負面效應,不是?
所以吧,要是你馬大哈點,語義分析又不細密,哪怕擺脫了命定神話的希臘基因,照樣容易得出結論:“一定如此,不可能不如此”的“必然”,與“想要怎樣就怎樣”的“柿油”,註定了水火不容,不把後者弄死了,誓不罷休,決不收兵……於是乎成就了,源遠流長,大名鼎鼎的二元架構。
不管怎樣,一方面,斯賓諾莎正是在,意志是“必然或受強制”的意思上,否定了柿油意志;另一方面,休謨自發指出了,必然與自由兩位一體的同時,曾經專門提到:與必然對立的柿油,和與強制對立的自由,二者不是一回事,嗯哼。
說白了,“必然—規律”,原本只是指描述層面,被認為一定如此的東西,如同星轉斗移,四季更替,水100度沸騰那樣子,卻往往讓人覺得,它們在訴求層面,對自己也有壓抑感,壓制感,壓迫感,壓力感……仿佛逼着自己,只可這樣子做,不可那樣子做,甚至還潛含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亦即“不能抗力”的負面意蘊,原因就在於,西哲以望文生義的方式,偷偷向它們注入了,僅僅在訴求層面,起作用的“強制”“規範”內涵。一個簡單的例證:“law”既能指“規律”“定律”,也能指“法律”“法則”,不是?
這樣子看,二元架構的荒謬,也就如同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在那裡咧:基於“ανάγκη”的糾結語義,它把意志層面,與自由意志對着幹,“違心背欲”的“強制”訴求,與認知層面,指認“確定性”事實的“必然”描述,說成一回事,斷言所有一定如此的玩意兒,諸如“必然”“必要”“強制”之類,統統與柿油意志,有殺父奪妻之仇,一見面就分外眼紅,恨不能手刃了那小子……
此外大概考慮到,單單混淆這兩者,未免不對稱,於是乎二元架構又在另一面,也玩起了變戲法,把位於認知層面,指認“不確定”事實的“偶然”描述,與位於意志層面,“想要怎樣就怎樣”的“柿油”訴求,說成一回事,斷言所有可能如此的玩意兒,諸如“無因自生”“測不準”“開放機遇”之類,統統與柿油意志,有乾柴烈火之交,一見面就分外鍾情,恨不能融成了一體,嗯哼。
不用講,這是妥妥的,堂吉訶德大戰風車,以及關公戰秦瓊啦,因為前面的所有討論(淺人有個小註:不僅僅是幾個反例喲),在在證明了:任何東西的必然性本身,都不會束縛,壓抑,損害自由;任何東西的偶然性本身,也不會維繫,增強,促成自由。理由很簡單喔:必然與偶然,直接位於認知描述的維度上;所以呢,只要沒和需要形成關聯,對人也不具有,或好或壞的價值,它們壓根就不可能直接影響到,意志訴求維度上的,自由與不自由。
同時哈,前面的所有討論(淺人有個小註:不僅僅是幾個反例喲),也在在證明了,事情的另一面:唯一能夠維繫,增強,促成自由的,只是對人來說,隨意任性的正面好價值;唯一能夠束縛,壓抑,損害自由的,只是對人來說,逆意反性的負面壞價值——無論這些好壞價值,嵌入到了,確定,決定,命定,規律的必然現象上,還是嵌入到了,隨機,碰巧,意外,測不準的偶然現象上。
換個方式說哦:任何東西,不管必然還是偶然,只要對人好,都會促成自由;只要對人壞,都會損害自由。憑什麼這樣子斬釘截鐵,不留餘地呀?就因為它是,同義反覆的廢話一句:一切隨意任性的好東西,都會讓人從心所欲,木有例外;一切逆意反性的壞東西,都會讓人違心背欲,毫無懸念。
現成一個例子:“ανάγκη”的頭一層衍生語義,“一定如此”的“必需”或“必要”,非但不會損害自由,反倒還是維繫自由的前提,因為按照亞氏的定義,要是少了“必需品”,人們就沒法生存,也不可能一根筋地趨好避壞了。
還有一個證據:22篇那個段子裡,可能這樣子,也可能那樣子的備選菜單,之所以沒能促成,反倒還毀了,王五的飲食自由,唯一的原因恰恰在於,它的充分開放,對王五來說,構成了逆意反性的強制性之壞,爐火純青的那種,不是?
更重要的是,違心背欲的強制,包括不能抗力的厄運,儘管總和意志自由對着幹,甚至還能毀滅現實自由,但嚴格講,也沒法像二元架構渲染的那樣子,把意志自由虛無化,讓人們的自由追求,淪為不存在的假設或幻覺。毋寧說,強制自身反倒是以,自由意志為前提的,因為人們要是沒了,隨意任性的自由追求,也就完全談不上,自己會受到,逆意反性的負面束縛,亦即強制了。
尤其從悖論交織的視角看,接受強制甚至還是,好好衝突中,實現自由的必經途徑:假如你不肯,違心背欲地忍受必要壞,你就不可能,從心所欲地得到主要好,以致可以說,沒有強制,就沒有自由——當然囉,我們也甭因此就像,盧梭以及康德那樣子,變戲法地主張:自己強制自己的自律,才是自由,嗯哼。
這下事情就更清楚了:要是意志維度上,違心背欲的強制本身,與從心所欲的自由之間,都不會處在,你死我活的二元架構中,我們又憑神馬宣布,認知維度上,一定如此的必然本身,與隨意任性的柿油之間,反倒會形成,不共戴天的勢不兩立呀?顯然只有一條理由:所有的必然都等於壞,所有的偶然都等於好。然而吧,這不是典型的偷換概念,胡說八道,又是什麼呢?
也因此,如同休謨提過的那樣子,破解二元架構的關鍵,就是把“ανάγκη”,或“necessity”,包含的不同語義,分辨清楚,別搞混了:“必然”只是指,認知維度上的“一定如此”;“必要”則是指,訴求維度上的“不可缺少”;“強制”才是指,訴求維度上的“違心背欲”,亦即“必要—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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