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自由意志32. 洛克主張“柿油與意志不搭界”也荒誕

霍布斯明確肯定君主專制，卻不時因為，強調自然權益的緣故，稀里糊塗地被說成是，自由主義的理論先驅。相比之下，洛克倒是真有資格，算作古典自由主義的，頭號代表人物。不過很不幸，如同讓二元架構帶了節奏的，許多西方哲學家那樣子，他也陷入了，一邊否定柿油意志，一邊肯定自由權益，這種邏輯斷裂的自敗悖論，從而再次提醒我們，不先弄清楚，“自由意志”這個動機源頭，你就甭想建構，本來意思上的“自由主義”，嗯哼。

談到他對自己的哲學代表作，《人類理解論》的修訂工作時，洛克連其中新增的，有關同一性的整整一章，都一筆帶過，卻用了一段話，專門強調他在討論，“自由”和“意志（意願）”的一章里，反覆做出的實質改動，可見他對這個在歷代學者中，“引起很大困惑”的棘手難題，給予了高度重視。

洛克先將“意志”與“理解”並列，說成心智的兩種基本“能力”，其中理解作為“思想（智慧）機能”，主要是圍繞各種觀念及其關聯，形成知覺；意志作為“選擇機能”，主要是啟動或阻止，繼續或結束，人們的“身心行為”。

某種意思上講，這些不太精確的概念界定，已經潛含着後來休謨提出的，是與應當之別了：理解的功能在於，認知各種東西的存在狀態；意志的功能在於，提出從事行為的價值訴求；兩者相互影響，同時又位於不同的維度上。高明。

可是哈，接下來大師卻好像，有點收不住手咧，見山劈山，見水劈水，把原本一體的東西，也強行分開了。比方說，他曾明確主張，“意志（will）與欲望（desire）不可相混”，認為意志是在思想（理性）主導下，啟動或阻止行為，欲望則屬於情感，因而兩者不同，卻沒看到它們同樣都是，訴求性的意欲，旨在推動人們從事行為，不像描述性認知那樣子，旨在幫助人們理解事實。

不用講，這個問題上，洛克的見解顯然趕不上，對他頗有影響，但明確反對把意志，界定成理性意願的霍布斯，從而見證了一點：後輩哲人忽視了，前輩哲人的深刻洞見，沿着歧途走下去的事例，思想史上並非罕見。遺憾。

更嚴重的是，洛克居然還強調，“意志”與“柿油”彼此有別。本來麼，他對“柿油”的定義——人們按照心智的決定或思想，做或不做任何行為的能力，和他對“意志”的定義，內涵上高度重合：兩者都是心智的“能力”，都指向了“行為”；就連意志的“啟動或阻止”，與柿油的“做或不做”之間，仿佛也很難找到，神馬大不了的差異，不是？

然而哦，讓人千思都不得其解的是，洛大咖不僅沒有，從這兩個差不多的界定中，發現自由與意志的直接關聯，反倒基於“意志是一種能力，柿油是另一種能力”，這個想當然的理據，竭力將它們分開：雖然“沒有思想，意願和意志，就不會有柿油”，但“有了思想，意志和意願，同樣不見得有柿油”。

為了證明這種，“有意志，無柿油”的立論，他還專門舉了，若干日常例子。其中一個是，甲有不想掉到水裡的意願，但碰上橋塌了，卻沒有能力，阻止自己掉下去，於是乎就不柿油了。另外一個是，乙出於自願，在上了鎖的房間裡，和朋友聊開了天，卻沒有能力離開房間，於是乎也不柿油了，嗯哼。

其實吧，稍加分析會發現，這兩個例子，與其說成功地證明了，意志與柿油的分離，不如說自敗地證明了：人的意志自身，直接就有隨意任性的自由特徵（而無需像洛克說的那樣子，還要以理解或思想為條件），並因此構成了唯一標準，能用來評判人們，是不是通過行為，達成了從心所欲的現實自由。

第一呢，恰恰由於甲原本就有，不想掉到水裡的自由意志，他才會因為，從橋上掉下去的運動，否定了這個自由意志，自己又無力停止，這種運動的緣故，陷入違心背欲的現實不自由。否則的話，假如這時候，甲正好形成了，想下水游一下的意志自由，說不定他還會覺得，達成了從心所欲的現實自由哦。

第二呢，乙不僅由於自願，在和朋友聊天這方面，達成了從心所欲的現實自由，而且除非他同時又產生了，想要離開房間的自由意志，我們也沒有理由斷言，他單單由於，門鎖了沒法離開的緣故，就在和朋友聊天的時候，陷入了違心背欲的現實不自由。

從這裡看，洛大師把意志與柿油說成是，彼此分離的兩種能力，主要錯在了不了解，意志自由與現實自由之間，既有別，又統一的關聯，結果把柿油限定在現實行為中，卻排除在意志訴求之外，沒有看到：人們在現實行為中，缺乏達成自由的能力，並不意味着，他們的意志訴求，也沒有自由的特徵了。

毋寧說，事情的真相是：恰恰因為人們的意志訴求，直接具有隨意任性的自由特徵，他們才會運用自己的能力，將其付諸實施，設法達成從心所欲的現實自由；能力充分的情況下，他們就能憑藉足夠的工具好，支撐起想要的目的好；可能力要是不充分呢，他們就會落入，違心背欲的現實不自由了，如同甲沒有能力，成功實現自己，不想掉到水裡的意志自由那樣子，不是？

這種只承認現實自由，卻否認意志自由的立論，在下面的說法中，表現得再清晰，以及再荒唐不過了：“意志是否柿油的問題是不適當的，人是否柿油的問題才是適當的……在意志方面，人是不柿油的”，從而又一次見證了，先將自由區分成，意志自由與現實自由，再肯定它們的緊密關聯，有多重要：如果說意志是否自由的問題不適當，人能否達成現實自由的問題，又從何談起呀？

可惜哦，這些自敗的例子和論述，顯然沒有阻止，洛大牛執迷不悟，更上一層樓地宣布，柿油與意志，屬於風馬牛不相及：“柿油不適用於意志，如同速度不適用於睡眠，方形不適用於德性那樣子”；“柿油與意志無關”，卻把自己明確曰過的：“沒有意志，就不會有柿油”，忘得一乾二淨咧。離譜。

既然柿油與意志，都不搭界了，洛大牌於是乎又宣布：“無論說意志是柿油的，還是不柿油的，都很荒謬”，因為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卻把自己明確曰過的：“在意志方面，人是不柿油的”，又忘得一乾二淨咧。更離譜喔，嗯哼。

溫馨警示一點：300年後，哈耶克也聲稱，意志柿油的問題毫無意義。然而哈，倆人的立腳點，差別那是相當的大：哈耶克這樣子講，是因為對二元架構，持懷疑的態度；洛克這樣子講，是因為拎不清，意志自由與現實自由的關係——事實上，下一篇會談到，他明確肯定了，柿油與必然對立的二元架構。

當然嘍，洛克也精闢地指出：導致這個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的主要原因，在於“柿油”和“意願”，這些個術語的意思不夠清晰。可是吧，他好像沒發現，自己將柿油說成是，與意志無關的一種獨立能力，恰恰更嚴重地模糊了，這兩個概念的核心語義，及其直接關聯，結果更嚴重地妨礙了，後人解答這個千古之謎，不是？

不過哈，洛大牛掌自己的嘴，最響亮的一記，或許還是他的政治學代表作，更有名的《政府論》咧，因為在那裡，遠離了二元架構的泥巴漿，他說起話來，就和正常人，一模一樣啦，總是將意志和自由，直接關聯起來，甚至反覆指認了，人的意志本身就有，“想要怎樣就怎樣，不想怎樣就不怎樣”的自由特徵。

比方說，他曾宣布：處在政府管治下的人們，擁有“在規則未作規定的一切事情上，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再例如，他還指出：人們在社會生活中，享有的自由就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可以從心所欲地，處置自己的人身，行為，財產，以及全部財富的自由，在此範圍內，不受別人專斷意志的支配，而自由地遵循自己的意志。”

不管怎樣，洛克的政治哲學，原本是以肯定，“人人生而自由”作為基點的，特別強調：“每個人對其生來就有的自由，擁有平等的權益，無須屈從於，其他人的意志或權威。”

可是喲，如果說承認了，意志本身就有自由的特徵，很容易證成這一點的話（既然人人都有自由意志，他們當然生來就是自由的），那麼，一旦把柿油與意志割裂開，甚至宣布，人們在意志方面是不柿油的，我們又該怎樣論證，他們生來就有，追求生命，財產，幸福的，自由權益呢？

尤其考慮到，這樣子割裂後，洛克還主張，柿油只在於，人們做或不做，某個行為的能力，豈不是容易讓人，得出一個結論：能力更大的人，就可享有更大的自由權益，能力較小的人，只配享有較小的自由權益呀？說白了，正是由於隱約警覺到了，這樣子講的荒唐處，哈耶克後來才對這類，把“自由”單單歸結為“能力”的主張，發起了猛烈抨擊。

這樣子瞅，同一位洛大師，在《人類理解論》裡，闡發的自由意志觀，與他在《政府論》裡，提出的自由權益觀，其實是相互牴觸，沒法融貫的。當然咯，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似乎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這兩部，大致同時寫成的代表作，在這個關鍵問題上，出現的嚴重邏輯斷裂。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