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元理 38.“以暴制暴”的實然正義定位

從法律的止惡功能出發，水到渠成地推出的，另一個結論是：法律實施這種功能的基本手段，在於“以暴制暴（以惡制惡）”，亦即採取暴力手段，對違法者施加不可接受的傷害之惡，試圖達到雙重的目的：一方面對違法者從事了，不可接受的惡行做出懲罰，另一方面阻止其他人，效仿他們的榜樣，從事類似的惡行。

事實上，漢謨拉比法典的，頭一條原則，就是有名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民間通稱“同態復仇”，甚至極端到了，不考慮最初的施害，是不是個意外事件，一視同害地對應規定：“毀別個之目者，毀其目”“斷別個之骨者，斷其骨。”

現在文明得多啦，不再搞這樣子的，絕對均等主義咧，可法律尤其刑法的硬核因素，依然是針對人倫衝突中，造成不可接受之惡的種種罪行，施加會給罪犯們，帶來不可接受之惡的種種懲罰，妥妥的以惡制惡、以暴制暴，不是？

法律實施的這個特點，經常遭到某些人的應然質疑，認為即便靠着以暴制暴，達成了正義的目的，它本身作為手段，也是不正義的。本系列不在，規範性的維度上，自然也不打算，做出應然的證成，只打算從實然視角，辨析一下，它對誰有正義性，對誰木有正義性，贊成和反對它的見解，又各有些神馬理據，嗯哼。

源頭上講，法律上的以暴制暴，來自個體間的以暴制暴，如同霍布斯闡釋的，自然法那樣子：“運用武力或機智，控制一切能夠控制的人，直到沒有力量危害自己。這樣子做，沒有超出自我保全的限度，所以一般是允許的。”

撇開機智不機智的事兒不談，運用武力控制別個，不讓他危害自己，正是典型的以暴制暴；再考慮到“先發制人”的語義，它甚至主張：單單懷疑李四想要，實施暴力危害的情況下，張三就有理由，出於自我保全的義務，搶先一步訴諸暴力，把李四給干趴下嘍，明顯有唯動機論的誅心嫌疑，不是？

36篇曰過了，這樣子的主張，儘管有個，“沒有超出自我保全”的限定詞，還是蘊含着，益己主義的應然立場。不過呢，它也因此折射出，一個簡單的事實：對制暴的主體而言，以暴制暴的行為，肯定是正義的；否則的話，他怎麼會想要做呀？

然而喲，事實的另一面是：被制了的李四，無論他是不是真有，暴力危害張三的念頭，也無論是不是，已經付諸實施了，都會覺得張三的以暴制暴，屬於不正義，理由麼，和張三一樣一樣滴：我先下手搞你，是正義之舉；你先下手搞我，是不正義之舉。是為貼上了，“叢林”標籤的“自然狀態”。

於是乎有了個人層面，關於這個問題的分析性答案：以暴制暴的做法，對於制暴的一方來說，肯定是正義的；對於被制的一方來說，則是不義的，從而構成了林鳥效應的典型表現：對於同一個人際行為，不同的人會做出不同的評判，嗯哼。

無需說，這樣子的以暴制暴，哪怕只是有限地發生在，隨便哪個團體內，達不到每個人，對每個人都干架的普及程度，也是沒法接受滴；尤其考慮到，它還可能連鎖式地綿延下去：你殺了我爹，我把你殺了，你兒子再把我殺了，我兒子又把你兒子殺了……直到其中的至少一家人，全都死光咧，才算個完，情況就更是如此咧。

所以哈，即便原始末期的小氏族，身為首領的酋長，也不可能允許成員們，採取這樣子的有限循環，大搞以暴制暴，而會在多數人的支持下，動用暴力加以干預：你殺了我爹，屬於不義，要承擔傷害別個的相關責任；他因此代表氏族，判你死刑，從而訴諸官方式的以暴制暴，既中止了我個人的以暴制暴，同時又嚴正警告了，所有的氏族成員（當然也可能不包括，他本尊的子女們，你懂滴，親）：各位切不可，隨意殺害無辜；否則的話，掉腦袋的懲罰，就在這等着你們呢。節哀。

這樣子的做法，又會受到怎樣的評判呀？首先呢，酋長以及大多數，不情願隨便被人殺死的氏族成員，大概都會覺得，這樣子的以暴制暴，既懲罰了殺人的罪犯，又制止了沒個頭的血親復仇，維繫了可以接受的氏族秩序，所以足夠正義……

其次呢，我和我的親人，雖然可能覺得，沒能手刃殺父的仇人，有點小小的不解氣，但這樣子的以暴制暴，畢竟讓你受到了，相當嚴厲的懲罰，還免得俺們親自動手（萬一打不過你，豈不是更糟哇），所以灰常正義……

最後呢，你的親人，以及少數心太軟的成員，即便承認了你殺人不對，卻可能保留異議：這樣子的以暴制暴，也太殘忍了吧，居然無情地剝奪了，一個人活着的基本權益；要知道，你可是咱們的，溫馨祥和大家庭中，一個不可分割的成員吔，為啥不能“以愛制暴”，通過對你的教化關懷，讓你意識到殺人不對，從而浪子回頭金不換，重新做人當鑽石啊，不是？

說白了，如同文明國度的，法律式以暴制暴，是從原始氏族的，官方式以暴制暴，發展而來的一個樣，現而今的文明人，對法律式以暴制暴的不同態度，也是從氏族成員的，這些不同態度，演變而來的；唯一的差別或許在於：由於“文明，太文明了”的緣故，心太軟的人兒們，眼下貌似越來越多啦……

事實上，剛步入文明時代，咱儒家就表達過，差不多的心太軟態度，因為子曾經曰過：“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明確將依據仁愛展開的德政，高高地凌駕於，依據正義展開的刑政之上。

至於他熱情倡導親親相隱，部分的動機也在於：哪怕老爹攘了羊殺了人，可讓他坐牢受苦，甚至沒命掉腦袋，對孝子來說，於心何忍啊，所以就得幫他，隱瞞罪行，協助潛逃，讓刑政的以暴制暴，找不到目標。不好意思吔，親，實然看，許多儒人都有左均傾向，基於血親情理的這種心太軟，是個重要的活水源頭。

西方的類似心太軟，也有它的文化基因，就是耶穌講的“愛仇敵”，直接與遠古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唱反調：“不要跟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讓他打”；要是說有啥子區別，似乎主要在於，這種以愛制暴，基於神人之情，而非父子之情：“他讓陽光照好人，也照壞人，降雨給義人，也給惡人。”

與法律式的以暴制暴比，情感式的以愛制暴，無疑占據了某種制高點，所以當前才受到追捧，以致“去政治化”“去國家化”之外，還呈現出了“去法律化”“去刑罰化”的相關趨勢，越來越接近於，共產主義木有政府的，烏托邦主旋律咧，嗯哼。

一般講，贊同以暴制暴的見解，主要基於下面的理據：首先呢，懲罰之惡是對犯罪之惡的直接報復（儘管不一定是，量上的等惡交換）：既然你給別個帶來了，不可接受的傷害之惡，你就理應為此承擔，推卸不了的倫理責任，遭到不可接受的懲罰之惡。其次呢，懲罰之惡是對犯罪之惡的間接警示：它不僅能讓犯罪者心存餘悸，下次再犯罪的話，得好好掂量，而且還能用殺雞給猴看的方式，同樣訴諸倫理責任的途徑，以儆效尤地震懾效仿者，阻止他們也去作惡。

另一方面，撇開不想讓犯了法的親人受苦，因而出於親情偏愛的那些人不談，單就旁觀者而言，反對以暴制暴的見解，主要基於下面的理據：首先呢，以暴制暴的報復，本身就是一種傷害人的惡，因此應當儘量避免；唯有無疆的大愛，才是純潔的善良，連一丟丟的惡都木有。其次呢，如果說以愛制暴，往往收不到止惡的實際成效，以暴制暴的做法，同樣沒瞅見完美無暇的止惡成果，因為搞了那麼多懲罰，甚至包括剝奪違法者的生命，也木有徹底杜絕，現實中的所有犯罪，不是？

應然視角的評判，留到《正義啟明》裡談，此處只從實然角度，指出一點：贊同的見解，不僅基於這樣那樣的正義底線，而且承認了它的決定性效應，因而能夠貫徹到底，木有硬傷（雖然的確沒法達成，完美無暇的止惡目標）；相比之下哦，反對的見解，儘管聽起來高大上，卻無視了人倫衝突的嚴峻存在，取消了施害者本該承擔的道德責任，否定了正義底線的決定性效應，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無正義、沒底線的主張，嗯哼。

問題在於，贊同的見解主要站在了，直接和潛在的受害者這邊，認為對不義的施害者，施加懲罰之惡，一方面是對受害者，被侵犯了的權益，表達尊重，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施害者必須承擔，侵害別個的相應責任，藉以阻止他們，繼續從事侵害別個的犯罪行為，如同自作自受的自主責任，能夠阻止某人繼續從事，傷害自己的不正當行為那樣子；倘若阻止不了呢，再對他們施加，更嚴厲的懲罰之惡就是了。

相比之下哈，反對的見解主要站在了，直接和潛在的施害者這邊，即便承認了他們，犯下了令人厭惡的罪行，依然羅曼蒂克地主張，他們不必為此承擔，道德上的責任，而我們也只需，用純善無惡的關愛體貼，感動融化他們，那顆冷酷殘忍的心；倘若感化不了呢，再對他們輸送，更濃郁的無疆之善就是了。

結果喔，這樣子的見解，不僅完全遺忘了，受害者遭到的不義侵害，選擇性地無視了，他們本應得到保護的權益，而且一筆勾銷了，強制他律的正義標準，在維繫人倫秩序方面，不可缺少的底線效應，看起來是用自願自律的德性之愛，消融了嚴峻的人倫衝突，實際上卻掩蓋了，施害者作下的不義之惡，妥妥的用德性消解正義。

說穿了，哪怕直接的受害者，大愛無疆地寬容了施害者，要求放棄對他的以暴制暴懲罰，照樣等於用德性消解了正義，否定了潛在的受害者，亦即每個有可能，受到侵害的社會成員，本應得到的正義保護，不是？

不怕囉嗦一回：本篇的實然分析，放之四海地適用於，任何承認正義的規範性立場，無論希特勒式的，還是斯大林式的，或是丘吉爾式的，因為它們統統要求，採取以暴制暴的措施，維繫自己堅持的正義底線。相比之下呢，反對以暴制暴的見解，則拒絕憑藉任何正義底線，實施以暴制暴的懲罰，僅僅承認德性大愛的決定性效應，所以差不多等於木有，自己的正義底線，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