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洋“傷熊”之前的故事(下)
三聯生活周刊
在清華
1998年劉海洋以620分考入清華電機系,比劉母理想中的計算機系低了兩分。“你在清
華的採訪很可能會失望的,因為劉海洋在這裡是個太普通的學生。”劉的年級主任曹海翔
老
師對記者說。清華有兩種人被稱為“大牛”:一類是總考第一的“學習狂”;另一類是學習無
憂,3G俱全的——GRE、GPA(平均分)、GF(女朋友)——的全能型人才。這兩樣劉海洋都不
符合。
“新生入學都有一個各科水平考試。”劉的同學李喬生(化名)告訴記者,“清華每年都
要給新生一個下馬威,靠這次考試把各省的狀元們分個三六九等。我們的感覺都不好,害
怕被開除,那會兒所有人都拼命讀書。”同學們記不起劉海洋當時成績如何,但毫無疑問
的是,他們也面臨同樣的局面——從備受矚目到默默無聞。劉海洋如何度過這次心理轉
變,沒人能說清,因為他們都一步一步過來了。只是有人很晚的時候曾見到劉海洋蹲在電
梯口,抱着頭,怎麼也不說話。這是劉海洋的同學惟一一次看到他的痛苦。
劉海洋就讀的電機系是清華老牌工科系,他們這屆有150人,分5個班,4個班是電機專
業,1個班是“生醫”專業,每班30餘人,劉海洋在3班,他們班25個男生4個女生。劉海洋
的學習不錯,但不是第一。據曹海翔介紹,他一般都會拿獎學金,但少有綜合大獎,多是
三等獎,只是在大二獲得全國數學建模第二名後才得到了“林家翹獎學金”。“他的成績
是在大三後開始上升的,‘推研’時全系120多人的大排名,他在20多位,從成績看是中等
偏上的學生。”在班上,劉海洋既不是最勤奮的也不是最聰明的,像多數清華學生一樣,
他也在搶座位,有課上課,沒課自習。“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學習不錯、令人放心的學
生。”曹海翔說。
劉海洋一直都穿運動褲和球鞋,偶爾穿牛仔褲也是別人的。曹海翔回憶,“他填過
《家庭狀況調查表》,確實比較困難。但那時他母親還沒退休,畢竟每月還有1000多元,也
不是最困難的。”從外在壓力看,劉海洋的境遇不是最極端的,“我們家有10個孩子,6個
男孩5個在外面讀書,父母是文盲。”他的一位同學說,“我上到高中才看上電視,到大學
才知道電腦咋樣,第一次考試我是年級最後一名,現在不也上了研究生?”
大一時系裡曾搞過一次心理測驗,劉海洋沒有任何異常症狀。劉在同學中的人緣也不
錯,沒有紅過臉打過架,他和北京籍的同學過從甚密,還經常回中學看老師,“他的做人
態度比大多數人都積極,他常問‘你覺得我這人咋樣?’”史超華說,“清華的學生很
忙,但並不是說沒有交流,去年我們深談過一次,談理想、人生,很高興。劉海洋說一年
後的同一天咱再聊。後來我忘了是哪一天,出事前我曾問他,他說他記着呢——‘到時我
叫你’。”劉海洋在大三時參加了一次團支書的競選,和很多成長中的年輕人一樣也是想
鍛煉一下自己,同學們也都支持他。後來他組織去“桃源仙谷”春遊,前前後後忙了兩
天,聯繫住處、伙食、交通、行程,那天他還親自扛着一大捆羊肉串。同學們說,劉海洋
會講笑話,很少見他唉聲嘆氣;平時自習常給同學占座。有時候他跟女孩也在電話里聊很
久,大家給他起鬨,劉海洋就說,“那是人家打過來的……”
在大學裡,劉海洋公認的問題是“自理能力差”。直到大四,他依舊把衣服帶回家
洗。“軍訓時他的背包都是我幫他打的。”史超華說,“在大學裡穿衣服還成問題,有時
把扣子系錯,有時領子一個里一個外;回家時經常叫我幫他往自行車上捆被子,他自己捆的
半路上肯定掉下來。”劉海洋的的個子很高,快有一米九了,但籃球、足球都不會,顯得
動作很笨。但劉海洋還是非常努力地去尋找鍛煉自己的機會。他帶過兩份家教,曾有同學
在校學生服務隊當頭,他主動去報名。“有一次我們聊天,說現在的教材不好,劉海洋說
他將來要寫本好的。”史超華說。
出事前劉海洋沒有任何異常表現。為了參加數學建模大賽,他寒假沒怎麼回家,大年
初一到初三都在學校找資料。他還報了一個新東方的GRE班,每天下午去上課;沒事的時候
就去火車站送回家的同學。
1月29日中午,有位同學跟劉海洋說,“快過年了,你也去買條褲子。”劉笑着說,
“我的錢不往那兒花,你看我這瓶‘火鹼’,才8元錢。”“你買火鹼幹什麼?”“做試
驗,把電極插入氫氧化鈉中,就分解了……”當時沒有人深究他的試驗。劉的同學們認為
最可能的原因是,“他當時確實想做化學試驗,但實驗的對象不是熊。而他後來想到了
熊,他又一直對生物感興趣,沉迷於物質世界中的劉無法自拔……”
正常的大多數
作為年級主任,曹海翔上任伊始曾計劃與所有150餘名同學都談一次話,但後因太忙沒
有進行下去,“每天談一名,也要談半年”。曹與劉海洋的談話是在大二,主要內容也是
了解生活是否困難,學習是否適應。他對劉並沒有特別的印象,他覺得劉自覺性強,讓人
放心。“我們做學生工作,主要是‘抓兩頭、促中間’,對天才學生和學習後進者關注得
比較多,對生活特別困難和情緒不穩定的付出的精力多。但我們一直都認為劉海洋屬於中
間,屬於正常的大多數。”曹海翔說,“如果說過失的話,我們對於生活、學習等顯性的
問題關注很高,對內心隱秘的危機察覺不夠,平時傾心的交流還是少了。但交流又是雙方
面的,而我們又都太忙……”
劉海洋的同學認為他們的生活都差不多,快樂不快樂很難說清,清華的學生都這麼
過。記者在清華時,史超華曾指着一位走過的同學說,“他是我們班學習前幾名,但一年
不說幾句話。到我們宿舍來借電話卡從來不正大光明地講,總是把人拉到一邊悄悄地問,
你說這正常嗎?你說劉海洋生活單調,我們宿舍有個哥們,一學期出不了幾次清華大門,
他不單調?我敢說,在學校里比劉海洋不正常的太多了。”
據公安大學心理測試中心負責人武伯欣說:“根據國際心理衛生研究和國際變態心理學
研究表明,在特殊群體與人際環境中,更容易引發心理異常問題,比如部隊、大學生、圖
書館管理員、演藝圈和海員等。其中大學生因為採取集中住宿制,人際交往和管理制度單
一,生活單調,空間壓力大,自然成為心理病症的高發人群。”
清華大學教育研究所教授樊富珉與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副教授王建中,曾長期研究大學
生的心理健康狀況。按照他們的調查,在大學中有比較明顯心理問題的占20%,達到心理障
礙程度的有10%,存在精神問題的占1%。“有心理困擾症狀的就非常多了,這些比例在所
有大學都差不多。”清華大學有2.4萬名學生,如果按照這一比例,在這個“正常的大多
數”中將至少有4800名學生需要及時心理救助。清華學生工作部下有一個心理諮詢中心,專
職人員3人,另有十餘名兼職醫生,“我們每天都有人值班,而且服務都是免費的,但以目
前狀況看只能是提供基本服務。”一位諮詢老師告訴記者,“搞心理健康工作有一個特
點,要用80%的投入和精力解決20%的人的問題,這往往又是個無底洞。”
為難的素質
除了心理健康外,“劉海洋”直接引發的另一個關注點則是學生的道德與人文素質教
育。清華大學已經擁有十個學院,橫跨理、工、文史、經管、法律、醫學、藝術,在高等
教育的12個門類中,除了農業和軍事,該有的都有了,但培養通識人才卻非院系擴張那樣可
以立竿見影。
清華人文學院的董士偉老師最近剛剛處理完一起研究生打架糾紛,“實際上是小事,
就是因為宿舍關燈問題,因為生活習慣不同最後竟然動起手了,鬧到要換宿舍的地步。清
華校領導一直都很重視全面的素質教育,但很多最基本的情感教育,都要大學來完成。”
一位教道德課的一線教師告訴記者,在他的課上1/3的學生用三角板畫電路圖,1/3的背
單詞,認真聽課的很少。“我們的道德教材和教育內容必須要改革,比如講腐敗,我的很
多學生是農村的,假期回一趟家,人生觀就變了。”清華大學素質教育中心去年曾經對學
生的人文素質進行過一次調查,“我們出了一些題,問的都是一些基礎知識,比如《論
語》、《淮南子》什麼的。”一位參與此項調研的老師說,“結果只能是‘說得過去’,
但程度很不平均,個別好的擺到文科也不在話下,但差的又非常缺乏常識。”除了馬列黨
史課和道德課外,清華的學生要在4年裡修完13個文史哲基礎學分,思想文化研究所每個學
期要開二三十門課,其中由歷史文化和文學兩個課組承擔。“我並不想讓一個學計算機的
學生去記住秦始皇的出生年月日,”董士偉希望用更活潑的形式來引起學生的注意力,他
把思想史的內容用多媒體演繹,組織學生考察北京四合院,去郊外尋找拓片,“我對學生
說,考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聽。很長時期以來,我們教的一直是文史知識,而不是
培養人文素質。人文素質並不是會背幾首詩知道幾個人名,說到底是完善人格,培育社會
良心,培育對人類和民族的使命感,它是非功利的。”
記者希望採訪校方但被婉拒,只是說“劉海洋事件已經進入司法程序,學校在等待結
果”。一位校領導告訴記者,“不能說清華的教育沒有問題,這是推卸責任。但問題也不
全是清華的,家庭教育、基礎教育、高等教育幾方坐下來聊一聊可能才會有結果。”(記者
◎李偉巫昂)